翌日,已經日上三竿了,藍小玉還未起身。
她不是不想起來,只不過人雖醒了,卻還是猶如夢中;渾身軟綿綿、懶洋洋的,眼皮兒黏在一塊,睜都睜不開,只想翻個身繼續躲在被窩里——
才一動,從骨頭深處透出來的陣陣酸軟,就令她忍不住申吟出聲。
怎麼好像是給人毆打過一頓?腰酸背痛不說,連嗓子也不舒服,沙沙的,仿佛昨日習唱了太久。根本就沒力氣也沒精神起床。
她把被子拉得更高,躲在里頭,暖呼呼的,心一橫,干脆就又繼續睡了。
睡著睡著,迷迷糊糊之間,隔牆居然有人交談的聲響傳來,擾人清夢。藍小玉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是……禮部粗估來年的藺紙用量,請羊大人過目。如果方便,是不是可以跟您先打個商量?」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嗓在說,語氣十分恭敬。
「這個嘛……」羊大任沉吟著,「呂尚書,可能要教您失望了,藺縣的紙都已經被預訂到一年半之後,沒法子供應禮部這麼多——」
「沒法子?」對方有點急了,嗓門兒大了些,「連我尚書親自來請托都沒辦法嗎?可不是什麼普通商家或衙門要你的紙,是禮部,禮部哪!」
「真的就是這樣。在下自然知道禮部請托非同小可,若不是真的有困難的話,也絕不敢信口開河的。」
羊大任的嗓音略沉,文質彬彬的,說起話來挺客氣,就算當了縣官也沒有盛氣凌人的官架子。可是,談著公事時,要給起軟釘子來,也毫不留情!
他的聲音雖隔著牆,卻感覺好近,似乎就坐在牆的另一邊。藍小玉躺在床上,思緒漸漸游移到了昨夜。
就是這個嗓音在她耳際不斷溫柔訴說、誘哄。情到濃時混著粗重喘息,到最銷魂的時刻,則會低低申吟——
扁是回想,就讓她雙頰火熱,心兒跳得好快。她往被子里躲得更深,想要隔離那令她酥軟的男子嗓音。
但入不了耳有什麼用?她心底已經記得清清楚楚,猶如在默記琴譜唱詞似的,毫無困難。
那些溫柔入骨的私密情話,羞人的聲響;他愛憐地輕喚著她的同時,又一面深深欺負她,讓她又舒服又難受,想叫又叫不出聲,想躲又躲不開,只能任由他吃干抹淨,啃了個連骨頭都不剩!
「嗯……」一幕幕景象越發清晰,在她緊閉的眼簾里閃過。藍小玉挫敗地申吟出聲。被子里突然變得太悶太熱,她全身都在發燙了。
討厭,討厭,討厭!讀書人怎可這麼壞,都是哪兒學來這麼多羞死人的花樣?到底都在讀哪些書啊?
越是不想听,他說話的聲音偏偏就一直入耳,弄得她心煩意亂,要睡也睡不著了,只能懊惱地睜開眼。她還很想翻身過去狠狠捶幾下牆壁!
手都舉起來了,突地又听見外頭走廊上隱約傳來說話聲,她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這回是女子細細的交談聲了。就是尋常丫頭在聊天說笑,慢慢往房間走來。
眨了眨眼,藍小玉有些恍惚。
這時光竟像是倒流了,回到了好幾年前。她還是那個天真又帶點嬌憨的藍小玉,住在黃鶯樓里不諳世事人情,憑著一副老天爺賞的好嗓子,便以為可以無憂無慮到永久。總是賴床賴得理直氣壯、心安理得。反正時候到了,就會有人來叫她起床,瑤紅伺候她更衣梳洗,碧青送早飯來,還順便帶上今日要練習的譜……
想到碧青,她的心頭就是一擰。慵懶睡意消逝了幾分,隨即思緒清明了,剛剛如火的情意也頓時冷卻。
她哪里還是當年幼稚單純的藍小玉呢?即使纏綿時多麼溫柔銷魂,但羊大任當年確實帶著碧青離她而去。
沒有人在遭遇如此惡意的背叛之後,還能繼續幼稚單純下去的。她早就長大成人,甚至蒼老了。
話聲由遠而近,到了門前停住。有人輕輕推開門,往里頭張望,像是想看看藍小玉起床了沒。
而她自然不會再賴床了,一言不發地起身,俏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安安靜靜地開始著裝。身子酸軟依舊,她咬牙忍住。
門口那人有些蹣跚地進來,正是身形變得豐滿,腰月復之間微微隆起,儼然是有孕婦人的碧青。她急切說道︰「小玉,讓我來吧。」一面伸手想接過她手上的衣物,就像舊時一樣,伺候她更衣梳妝。
藍小玉大可相應不理的,但真這麼做就稍嫌幼稚了。所以她只是淡淡婉拒道︰「多謝夫人了,不過不敢麻煩,請幫我找我帶來的丫頭即可。」
當年,碧青就是藍小玉隨身的丫頭。兩人無話不談的,連最嚴重的私會情郎這事也是共同參與。時移事遷,滄海桑田,此刻兩人重見,身分關系都大大不同了,應對的態度,也如此迥異。
在听到「夫人」二字的時候,碧青像是給打了一個耳光,臉色轉為慘白。藍小玉語氣里沒有任何怨懟責備之意,但就是那空白至極的陌生感,令人听了難受——她原本是那麼愛笑愛說的活潑姑娘呀!
碧青僵在當場,有口難言的時候,藍小玉已經穿戴妥當。啞巴丫頭這才匆匆忙忙趕進來,一臉擔憂。
「紫音,來,幫我梳個頭,收拾一下,我們該回去了。」她對丫頭溫和說著。
碧青只能站在一旁,呆呆看她們主僕兩人,再也插不上嘴。眼睜睜看著啞丫頭雖年幼,手腳卻挺快的,一會兒的工夫,就幫藍小玉簡單梳好了頭,收拾好了衣物包袱,雙雙準備離去。
走到門口,藍小玉遲疑了。倒不是想跟碧青多說兩句,而是臨室的公事恰好也談到一段落,羊大任送呂尚書出來,在廊上告辭。這一走出去,不就正面踫上嗎?
「小玉,先別忙著走,吃點早飯吧,我已經關照讓廚房送過來。」碧青還是忍不住要照顧她,「你打以前就老是貪睡,寧願賴床也不起來吃飯。這會兒連巳時都快過了,該餓壞了,不吃點東西的話——」
「真的不勞夫人費心。」微微側過臉,藍小玉依然是面無表情地婉拒。
「小玉……」碧青的嗓子已經開始顫抖,「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當年我其實……有苦衷啊……你真的不能念在姊妹一場,听我說一說嗎?」
苦衷?姊妹一場?這些不提就罷了,要是提起來,新仇舊恨仿佛又重新涌上心頭。當年親眼看見雨中河邊的場景時,心跟腦門都「轟」一聲,整個世界粉碎了的感覺,至今依然沒有隨著時間過去而淡去,只是她一直藏得很好。
用力閉緊眼,藍小玉深呼吸了幾口。
要講嗎?好啊,那就來講,講個夠好了。反正不听大概今天也無法月兌身,那就看她到底有什麼話一定要說好了。可能說出什麼天大的好理由?
藍小玉緩緩回身,一雙妙目直直望進碧青眼底;清澄到令人膽寒。
「那時,蘭姨對我說——」
正要解釋時,突然門開了。羊大任親自端著漆盤進來。盤上是熱騰騰的早飯,香氣撲鼻。
他見了藍小玉就站在門口,俊臉上立刻涌起笑意,溫柔地低聲問道︰「你起來了,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我還以為你會賴到中午才起呢。」
這男子……太令人心寒了。有孕在身的妻子就站在面前,他居然肆無忌憚地對她這麼親匿?剎那之間,昨夜一切旖旎濃情突然全變了樣,藍小玉甚至替碧青微微的不值了起來。
「我說過了,不勞費心,你們賢伉儷自己享用早飯吧。」她冷然自持地說完,垂下眼簾,根本不再看他們,提步就走。「紫音,我們該走了。」
她就這樣離開了,羊大任也沒有追上來解釋。
那又如何?藍小玉在心底不停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想想那五千兩銀子;反正若不是他,也會是別的客人——
在馬車里,紫音突然輕輕模了模她的手。藍小玉詫異地抬起頭,紫音便伸手過來,以繡帕印了印她的臉頰。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藍小玉莫名其妙地問。
問出口之後才猛然驚覺——
她竟是在落淚。莫名其妙,毫無自覺。
***
回到黃鶯樓,藍小玉一副雲淡風清,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也沒什麼大不了似的。沒人敢多問什麼,包括蘭姨在內。
真的沒什麼呀,日子不就這樣過?連到西山去看梅姊的時候,她也絕口不提跟羊大任共度良宵的事兒。
但梅姊是何等人物,一雙飽含智慧的眼眸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姑娘已經不一樣了。
嘗過了情愛纏綿滋味的女子,有種特殊的韻味,舉手投足之間硬是多了幾分媚態。唱起述說相思閨怨的曲子來,宛轉曲折,越發引人入勝。
一曲練畢,平日都會指點她的梅姊,一反常態地沉默不語。
藍小玉詫異地問︰「梅姊,怎麼了?是哪兒唱得不好嗎?」
梅姊搖搖頭,突地從琴桌前站了起來,開始收拾樂譜。
「為什麼要收拾?今日不練了嗎?我才練了一回——」
梅姊搖了搖頭,「不用再練了。小玉,你的歌藝琴藝都已經超過我甚多,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再教你了。」
藍小玉驚訝極了,小嘴微張,登時說不出話來。
「你先前就只差在情感太刻意壓抑了。武曲的高潮起伏容易演繹,但文曲的琢磨上總是還差一些。」梅姊溫和的為她釋疑,「這些年來,不管我怎麼教、怎麼改,都沒辦法讓你明白。這只能讓你自己體會。而此刻,你已經懂了。」
懂什麼?藍小玉一點兒也沒頭緒。但梅姊偏偏如此篤定的說她懂了?
看她一臉困惑,梅姊微微一笑。杏形的眼兒尾端顯露了些許細紋,眼神越發的慈藹。「你可知道,對歌伎而言,要唱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還算簡單,而最難的是什麼?」
藍小玉想了想,眉頭皺了起來,好半晌之後,搖了搖頭。不就是七情六欲或喜怒哀樂嗎?
不然還有什麼?
「是無奈。」梅姊揭曉答案。她愛憐地模了模藍小玉的額頭,「你現在懂了不想愛又得愛,想走又走不得的那種無奈了。」
是這樣嗎?藍小玉再度無言。
慢慢的也開始了解到,她真的懂了無奈的感覺。恨碧青背叛,卻忘不掉當年姊妹情誼,又不由自主為她抱屈;恨羊大任薄幸恨了這些年,卻整個人都交給了他。確實,只能說,無奈——
「小玉,以後可以不用來了。」梅姊溫柔地對她說。
「這是什麼意思?梅姊,你不要我來了?」藍小玉臉色登時慘淡。「就算不學琴,我還是想來看梅姊啊!在黃鶯樓待得氣悶的時候,不來這兒,要我上哪兒去呢?」
梅姊微微笑了。「如果有好的歸宿的話,梅姊是希望你嫁人去,不用再鑽研彈琴唱曲,不用再待黃鶯樓,就平平安安過尋常日子吧。」
「梅姊誤會了,小玉沒打算嫁人,永遠都不會——」
「是嗎?不過,外頭等著的那位公子,大概不會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