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真相大白。
碧青當年確實跟著羊大任南下、回到藺縣。但羊大任一頭栽進振興藺縣的使命中,每日自一睜眼就是忙著公事,忙著賺錢,對碧青很照顧沒錯,卻毫無男女私情。
碧青一顆芳心無主,與縣衙里羊大任的另一位左右手、當時才喪妻的牛師爺慢慢互相敬重憐惜,不到一年就嫁進牛府當續弦了。
就這麼簡單的事,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有人偏偏就是不說;害得藍小玉這陣子以來見著他們時,心頭老像長了刺,越是想要平靜以對,那刺就長得越大,扎得越深。那疼痛入心的感受——
也得讓他嘗嘗!
所以,那一下咬在他手腕可是咬得又深又重,牙印兒清清楚楚,當時就皮破血流,血肉模糊不說,還淤血數日不散,青青紫紫的,看上去相當可怖,見者無不臉色大變。
羊大任自己不介意,還挺得意的樣子,常看他不自覺輕撫著左腕的傷痕,被關心詢問的時候,總是淺笑不語。
「大人,那傷……不包扎一下,真的沒關系嗎?」碧青身負照顧大人飲食起居的重任,自然不能等閑視之,她憂慮地問︰「到底給什麼咬的,可是馬廄里的馬?大人,你事必躬親是很好,不過終究是個讀書人——」
羊大任還是微笑,知道不解釋一下,碧青一定會一直擱在心上,自責沒有照顧好他。遂輕描淡寫道︰「小玉咬的。閨房中事,沒什麼好說的。」
這話果然有效,碧青一听就紅了臉,什麼也不再多問,此後要是其它下人想問時,料想也都會給她擋了回去。收效宏大。
見她無言,羊大任也不再多說,收拾起書桌上攤了一桌的書卷信簡,然後起身伸了個懶腰。「吩咐備車,我要出去。」
「這麼晚了,大人要上哪兒去?」
「黃鶯樓。」說著,他瞟了碧青一眼,「你和小玉,可都沒事了吧?」
小玉跟碧青是真的沒事了。兩人關在碧青房里說了一下午,出來時眼眶都紅通通的。但小玉不肯對他說她們到底談了什麼,因為——原先對他們的一股怨氣恨意,此刻全都記在羊大任頭上!
事實上,藍小玉不跟羊大任說話已經好些天了。就算他捧著銀子上黃鶯樓去,有人也大擺名伎的架子,不接客就不接客,寧願唱給財大氣粗的富商听,也不肯見他。
碧青伺候大人換上外氅,一面憂心忡忡地說︰「我勸了小玉,她還是挺生氣的,大人,究竟怎麼回事?」
「別擔心這個。你趁這幾天有空,快回娘家去看看。再來我們該準備起程回藺縣了。」
碧青愣住,「我們要走了?那小玉她——」
為何曲折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情況明朗化,大人和小玉的關系也如此親密了,他還是沒動靜?難道就這麼走了,又讓小玉白白期盼了一回嗎?碧青簡直無法相信。
「我自有打算。」羊大任淡淡說。
胸有成竹的羊大任獨自出門,驅車來到河畔的黃鶯樓。
又是上燈時分,燈火通明,映在河上格外眩目流麗。他才一進門,小丫頭們便奔走相告,只不過來招呼的姑娘是笑得有些尷尬,「呃,羊大人,小玉她今天……可能沒法子過來。」
這已經是委婉說法了。因為就算晚上的局不滿,小玉也早就放話說,如果是羊大任來,連一步都別讓他踏進黃鶯樓。丫頭們自然不敢擋金主進門,所以才會分外尷尬。
何況,有錢的客人多了,但這麼文質彬彬又一往情深的客人,可是萬中選一。听說羊大人可是多年來都只喜歡小玉一個,發達了之後又回來找她,一擲千金也毫不心疼,只為了博得美人一笑。
偏偏美人兒就是不笑,一听見羊大任的名字,俏臉就拉下來,成了個冰霜美人。加上懾于她目前在黃鶯樓的地位,沒人敢多勸她一句。
只見羊大任玉樹臨風立在門口,神情雖一樣和藹親切,卻透露著慎重。他溫和開口道︰「沒關系,我是來拜訪蘭姨的,可以麻煩姑娘引路嗎?」
「當然,當然!大人這邊請。」
這當下已經今非昔比,丫頭們才將他迎進花廳,後頭就有人跟著來上小菜上點心上茶上酒;蘭姨也沒有讓他多等,片刻就挾著一陣香風地進來了。
「羊大人今日大駕光臨,有何指教嗎?」面對今日的貴客,就算以往有諸多恩怨,蘭姨也都看在銀子的份上,讓一切隨風而去,完全不是當年那個睥睨又輕視的態度了。
「我想……今日來意,蘭姨應該猜到了吧?」羊大任不疾不徐地說。
蘭姨靜了下來,一雙精明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他片刻。
「又是為了小玉,是吧?」她緩緩點頭,平靜道,「這一次,該是來幫小玉贖身的了。」
羊大任的回答,讓蘭姨吃了一驚。只見他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來談贖身的。」
「你不想娶小玉?」蘭姨睜大了眼,微笑突然僵住。不敢置信!竹杠都準備好要大敲一筆了呢。
「想。不過,娶小玉和幫她贖身,那是兩碼子事。」羊大任溫文的俊眼深沉內斂,直直對上蘭姨的眼眸,「蘭姨照顧栽培小玉這些年,就算聘金也得多要些,這很自然。請蘭姨開價出來吧。」
這人倒也直接,沒有繞著彎子刺探。既然這樣,蘭姨也不用客氣了。
「要幫小玉贖身,多年前我已經說過,至少要一萬兩銀子。如今她聲勢如日中天,幫黃鶯樓賺的銀子,一年也差不多有一萬兩,贖身的話,少說要十倍。」
十倍,那就是十萬兩了。羊大任還是搖頭,「蘭姨說錯了,我不是要幫她贖身。這筆錢談的,是下聘的聘金。」
有什麼差別嗎?蘭姨有些不耐煩起來。迂腐的讀書人就是這樣!
「在我來看都是一樣,你要娶小玉,就得先幫她贖身。」
「不同的,蘭姨。」羊大任不疾不徐,慢吞吞地解釋,「收下了聘金,總得有相對應的嫁妝陪嫁。蘭姨想想,聘金都收十萬兩了,蘭姨又這麼疼小玉,難不成是要把整個黃鶯樓給她當嫁妝嗎?」
蘭姨這會兒才完全明白過來。斜眼睨著他,心里飛快的在轉主意。這一招很陰,看來她是小看了這個歷練過的溫文讀書人。
向來只有銀子進蘭姨的手,沒有從她手里拿出來的。羊大任這個要求,無非是早已料到蘭姨會再度獅子大開口,故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難怪他不忙著談贖身,也難怪他願意花五千兩買下小玉一夜。那傻丫頭早已芳心暗許,要是再听說他這般慎重要求親,而不是贖身而已,小玉怕是更加死心塌地,非得跟著他去。到時,別說十萬兩,蘭姨連一角銀都撈不到。
羊大任此刻有能力了,銀子不是問題;這些年來,小玉也為黃鶯樓賺進大筆的銀子。再不月兌手給這個冤大頭,依小玉那個難以控制的倔脾氣,將來必定尾大不掉。
幾下這麼一合計,突地,蘭姨笑了。
「好呀,難得公子如此慎重其事,心意可貴,既然要正式迎娶我們小玉,那就依公子的意思,一切照禮法來——」
羊大任屏息,安安靜靜等著。眼前這狐狸般的中年美婦,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他,把搖錢樹、會生金雞蛋的母雞給乖乖雙手奉上。
一定有難題。
「如您所說,我疼小玉這麼多年了,怎能不讓她風風光光嫁出去呢?」蘭姨笑得好燦爛,無限暢快,卻笑得讓人背脊發涼。「羊大人現在發達了,而且跟王公貴族還關系匪淺,您親姊姊就嫁給金陵的小王爺,在京里托了七王爺特別關照。這大媒……不如,就請七王爺來當吧。」
七王爺?怎麼會突然說到他?羊大任跟七王爺的關系離得挺遠,而且七王爺一向不怎麼看得起他。
再說,七王爺素來專以阻撓小輩婚事、挑剔別人身家為畢生使命,要請到他來當羊大任的大媒,上黃鶯樓來向歌伎求親?恐怕要等到馬生角、六月雪、太陽打西邊出來吧!
外頭照例有熱鬧絲竹之聲隱約傳來,華麗的花廳里卻是一片死寂,桌上的茶也冷了,點心小菜連動都沒動過,兩人對峙的氣氛,非常緊繃——
蘭姨果然不是等閑之輩,這一記回馬槍……也真狠!
同一時間,藍小玉渾然不知同在黃鶯樓的這一番曲折,今夜的她特別忙。有個多年捧場的客人過六十大壽,特地到黃鶯樓請客,點了幾首祝壽賀喜的大曲子,藍小玉敬重客人和藹又風雅,有長者之風,分外認真表演,字字用心,句句琢磨,不但歌聲越發優美清越,抑揚頓挫間更勾人心弦,客人听得如痴如醉,氣氛格外熱鬧。
這一忙,就忙到很晚了才退席,上樓回房時都過了一更了。紫音趕上來幫她卸妝散發。雖不會說話,但丫頭臉上清楚流露著憂慮。
「擔心什麼?我只不過多唱了一會兒,跟客人聊了幾句而已。」她在梳妝鏡中看見紫音的表情,有些詫異地說。
紫音望她一眼,又回首望瞭望床,猶豫地做了幾個手勢。
「你怕有人不開心?」主僕默契挺好的,藍小玉知道紫音在「說」什麼,隨口安慰道︰「我是歌伎,本來便要應酬客人。何況,盧尚書多年來都很照顧捧場。而‘他’也就是另一個客人罷了,不過跟我睡了一次,不高興又如何?有什麼好擔憂的?」
越是這樣雲淡風清地說話,就越表示她在賭氣。紫音更不放心了,急促地又做了幾個手勢。
藍小玉不管,閉起眼楮不想看,擺明了就是鬧脾氣。
說起來羊大人也真厲害,才回來京城多久,就把一個心如止水的小玉給變不見了。他把她外在成熟淡然的偽裝慢慢褪去。
等到換掉了表演的華麗服飾,她揮揮手對紫音說︰「別再瞎操心了,下去吧,我要睡覺了。今日好累,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紫音乖乖出去了,順手關上了門。而藍小玉也真的累了,吹熄了桌上的油燈,慢慢走回床前——
才要放下床帳,突然,床里伸出一只手臂,用力一拉!
「嗚——」尖叫聲整個被悶住了,因為另一只大掌立刻蒙住了她的小嘴。
雙臂一用力,藍小玉被擁入溫暖寬闊的懷中。
藍小玉自然不會乖乖就範,她用盡力氣掙扎踢打,但身後那人輕輕松松就制伏了她。
明明就是個讀書人,平常看起來也斯斯文文的,怎麼力氣這麼大?
埋伏在里床的偷香賊自然就是羊大任。剛剛紫音可能在試圖警告她。這人真的越來越囂張,這會兒登堂入室來了!
「別叫,是我。」他附在她耳際低聲說。
不說還好,一說就讓她越發火大。不過他犯了個大錯,就是用手掌蒙住她的嘴,下一刻,有人的手心立刻被咬破!
「真凶。」羊大任不以為忤,笑著吻她的耳際,「要我放手可以,你別叫,我們好好說幾句話,說完了就走。可你要這樣鬧也沒關系,我就在這兒跟你耗一整夜,給丫頭們見了,也不好看,是不是?」
雖不甘願,但藍小玉卻真的給說動了。讀書人說起理來可頭頭是道。她遲疑片刻,方才點了頭。
他手一松,藍小玉便恨恨地回眸瞪他,怒問︰「我們之間‘誤會’不都解釋清楚了嗎?早已無話可說,你還想怎樣?」
羊大任手掌給她咬得又流血了,他滿不在乎,還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然後,當著她的面,竟以口就之!
含吮著剛被她咬的傷口,一雙俊眼還直直望著她。不知為何,這畫面有種奇異的煽情感,藍小玉覺得自己像是被野獸盯住的獵物,就快被吃下肚了。她臉兒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你……做什麼?」
「都幾歲了,還跟毛孩子耍賴一樣,動不動就咬人?」羊大任雖在說教,眼眸里卻充滿寵溺笑意,「這怎麼當我的賢內助呢?以後生了孩子,難不成全都學母親這樣?這象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