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沉寂阻塞了風
風的阻塞靜止了湖
湖的靜止倒映了月牙的影子
昏黃在這冰冷的嘴角上
綻出一抹奇異的花
by嚴開
「老……老師……不要……不要……」
「喜兒乖,老師只是送你回家,然後和媽媽聊天……」
啟智初中門口,梁善善正跟著比她還高出半個頭高的女學生周旋。
「不要……爸爸打……」
「喜兒放心,爸爸不會打老師,老師只是去跟媽媽聊天。」
梁善善再三向廖喜兒保證,她必須和廖喜兒的母親溝通。因為廖喜兒的繼父似乎對弱智的她有不正常的侵犯行為,她曾試圖請廖母到校詳談或者電訪,但對方總是避不見面;好不容易听廖喜兒說媽媽今天在家休息,說什麼也不能放棄機會。
「爸爸打媽媽……媽媽哭……爸爸打我……痛痛……」廖喜兒發抖說著,臉上藏不住恐懼表情,她使勁拉住梁善善,不希望她最喜歡的老師涉險。
「喜兒乖,老師一定要去,你不是不敢自己跟媽媽講爸爸偷偷欺負你的事情嗎?老師幫你說。」
雖然梁善善被塊頭高壯的廖喜兒搖得有些頭暈,她仍堅持著,努力掙出一只手招車。
「老師……不要啦……」
即使百般不願,廖喜兒最後還是被梁善善塞進計程車。
另一輛一直停在校門左側,清楚目睹師生倆爭執過程的墨綠色跑車,不知為何也跟著緩緩啟動,朝著黃色計程車的方向前進。
或許只是湊巧,只是順路,只是……就只是只是而已。
「老蘇你放心!啊我那先生雖然不怎麼成材,素有給它促吃喝嫖賭啦!不過,我這個憨女兒,十幾歲了都還會流口水呢,男輪怎麼還會給她有性趣?」
在窄小的勉強破稱作是廖家客廳的地方,廖喜兒被母親拽著一聲不敢吭氣。
「廖太太,喜兒是你的女兒,你應該比我還清楚,她不會編謊話的。」
「啊我也沒有說她說謊啦!呵呵,她如果會編謊話我還會偷笑咧!」廖淑妹遮著自己一手臂的瘀痕,努力跟著梁善善打哈哈。
「大概素愛看電視搞混了,你不知道嘍,那個什麼什麼花的,她每個禮拜都在看啦!看到那個那個怎麼說……唉,對啦!現實和想像給它錯亂了啦!」
「廖太太你別這麼說,喜兒她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她只是反應比較慢、比較不會表達,但事情的是非曲直她還是很明白,絕不會把現實和電視混為一談。」梁善善嚴正說著,堅持她的來意。
「啊,老師你是專家嘛!反正我只知道我給女兒生成白痴,你們硬要說是智能不足比較好听,硬要給她念什麼啟智初中,說是對她好啦!那我也不是狠心的媽媽,日子很苦還是給她去念啦!啊我……」
廖淑妹的話被一個突然從屋內闖出來,喝的醉醺醺的男人打斷。
梁善善聞到一股濃重酒精味,警覺地向門口挪移一步。
「是誰啊!大白天吵什麼吵?」
醉醺醺的男人看向梁善善,也不知是因為醉眼模糊還是腳步踉蹌,他似乎越走越近……
「素喜兒的老蘇啦!」廖淑妹搶身擋在梁善善面前。
「你騙嘯!老師哪有這麼古椎?哈!她一定是你店里新來的妹妹,對撫?」史卞太拉開妻子,色眯眯地望向梁善善。
「小妹妹,剛來台北喔?別怕別怕,我姓史,是你頭家娘的老公啦,叫我史大哥就好了!你以後有什麼困難,盡避來找我,史大哥幫你解決。」
史卞太拍著胸脯,還打了一個酒嗝。
梁善善還沒來得及開口,廖淑妹就搶著說話︰「你醉昏頭啦!她真的素喜兒的老蘇啦!金失禮喔!老蘇。」
「老師會有這麼細白的小手?這麼標致的臉蛋?」冷不防,史卞太一把拉起梁善善的手腕,眼看另一只髒手就要染指上她的俏臉,她試圖掙月兌他的鉗制,無奈男人勁道太大,她幾乎未能挪動分毫。
突然,原來躲在角落的廖喜兒沖出來,撞開了史卞太的上下其手,卻也撞出了男人的蠻橫和色心。
只見他一掌將廖喜兒打得半邊臉腫高,再度抓起還來不及反應的梁善善,拖著她就要往內屋去,廖淑妹跪著阻止,卻被他一腿踢飛出去。
「哼!你店里小姐我哪一個沒玩過?反正遲早都要月兌給男人看,就先讓我嘗嘗味道!」
毫不理會撞到牆角兒昏迷的妻子,他徑自開始拉扯梁善善的衣物。
「救……不要!」驚恐過度的梁善善使出渾身氣力和眼前的人抗爭,她捶他、咬他、踢他……完全顧不得淑女形象,只求月兌逃。
「放、放手!救命!」
她不知道這時候才喊叫出聲算不算為時已晚,她只知道,她非常的憤怒、害怕、怨恨和不解。
這個世界為何總是如此殘酷不講道理?
這個世界是否有人,可以……救救她?
只是湊巧,只是順路,只是殺時間耗汽油溜跑車找樂子……
打從啟智初中校門口開始,嚴開試了不下一百種,可以適當解釋跟蹤梁善善的理由;而今她已平安到達,嚴開又繼續尋找說服自己等在門外的借口。
直到他看見廖喜兒尖叫著跑出門來,直到他隱約听見梁善善淒厲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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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奮焦急的史卞太被梁善善攻擊的有些不耐,開始以暴力相向。
一個巴掌打來,梁善善撐著暈眩的神智,趁勢踹了史卞太的要害而掙月兌鉗制,但也正好閃到較靠屋內的一側,直直面對因為劇痛而暴怒的男人。
她警告自己不能昏迷,勉強搶到餐桌上的水果刀,抖抖顫顫對準史卞太的方向。成像搖搖在眼前晃動,一圈、兩圈……
嚴開沖進屋內時就看到這幕——
他那一向干淨、可愛、笑容滿面的芳鄰,此際卻辮子渙散、衣衫凌亂,握持著一把不知道能否傷人的小刀,眼光里,盛滿了憤怒及恐懼的哀傷。
「善善,別怕!」
他不確定神智模糊的梁善善能否听到,但他還是大聲喊著,一邊輕易用著柔道三段的身手,將莽撞而來根本對不準目標物的醉漢一擊擺平。
踫——
「善善,沒事了,別怕!把刀放下。」
意識不清的梁善善看著可惡人頹然倒下,不由自主的將刀刃指向後來的那個男人;她努力分辨那個身影,那個聲音,是熟悉的嗎?是可以信賴的嗎?
「善善,是我!我是嚴開!來,乖,把刀給我……」
嚴大哥?!
是嗎,這個世界,還有個嚴大哥,可以……可以……
梁善善笑了,跟著虛月兌腳軟在地,嚴開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在梁善善昏迷前護住她頭顱。恍惚間,她一時還來不及質疑嚴開湊巧出現的理由。
不過,她又笑……
這世界,有時候不講理的也還算有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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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里的梁善善,笑容里和著血痕,想是方才極力掙扎時情急咬破的。她緊緊抓握嚴開衣物,眉頭緊蹙,看來即便在昏迷中,也惶惶不得安穩。
抑不住胸間莫名泛起的柔情牽動,嚴開輕輕替她揩去唇上污漬,刻意小心了動作,卻還是驚醒了梁善善。
「啊!」眼神仍是緊張,顯然還沒從恐怖經歷中掙月兌。
「別怕,」嚴開拉起她的手,鼓勵性一握。「沒事了!」
「嚴大哥……啊!對不起,嚴開……」她似乎恢復神智,至少已經可以注意到稱謂用語了。
嚴開盯著眼前自然清醒的梁善善,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好感激、好開心,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心情。
「算了,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吧!」他認栽。「還好嗎?有沒有哪里受傷?」嚴開追問著,像個鄰家大哥,他甚至露出了笑容;而這樣表情,該是連他自己都已遺忘許久,難得的。
然而梁善善卻只暈紅著臉將自己從嚴開手上抽開,盡量不著痕跡,但仍形跡敗露地挪移軀體。
好不容易離開嚴開,梁善善低頭囁嚅道︰「我……你……呃,我怎麼會在這里?」呼吸著狹窄車內強烈流竄的男性氣息,她不由自主再度向車門移去,非關恐懼或擔驚,只是不自在和絕然陌生。
在她不算貧乏的人生經歷中,男性對她一向只是需要關懷照顧的老爺爺、需要解悶或幫忙的叔叔伯伯、或者需要吃東西穿衣服听故事問功課甚至打小報告、協調仲裁、拿主意追小女朋友的蘿卜頭。
頂多大學時代遇過幾個老是吞吞吐吐半句話都講不清楚似乎對她頗有好感的男同學,可惜她當時忙于照看逐漸病重的梁嫻容,別說是男同學了,就連是課堂上的老師或者幾個比較嫻熟的女性朋友都常被她糊里糊涂張冠李戴。
也就是說,即使扎扎實實地活了二十三年,在性別意識這方面,梁善善卻還停留在眾生平等的童稚時期。
異性之于她,就和療養院或街坊中的婆婆嬸嬸阿姨姐姐妹妹一般,多半要靠她撫慰照料,從沒像剛剛那般位置顛倒,自己不但變成被保護被關懷的角色,還意識不清地蜷縮在一個畢生不熟的男人懷里。
「嗯,剛剛你抓著我好緊,我沒辦法開車。」望著梁善善越縮越不見臉蛋,只剩下一顆小腦袋垂散著發絲和兩根長辮子的頭頂,嚴開突然興起打趣興致。
強忍住嘴角邊莫名綻開的笑意,他繼續故做正經假裝委屈,「看,襯衫扣子都被你扯掉了!」
丙然,梁善善幾乎是彈跳著猛然抬頭,語無倫次地說︰「對、對不……起……呃……我……」早知道清醒是這般曖昧尷尬的狀況,還不如昏死算了!
「算了,你沒事就好!」不忍逗弄,嚴開斂起在工作圈中習慣養成的輕佻狎意,恢復成他似乎越來越習慣在梁善善面前擺出的兄長神態。
他推門而出,準備換到前座駕駛的位置,一邊親切招呼。「你也坐到前座來吧!比較舒服喔!」
然而,跟著爬出後座的梁善善卻只站在他身後,用著一貫的招牌笑意向他道謝。「嚴大哥,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不過今天我還有事,下次讓我請頓便飯,算是報答好嗎?」
听著梁善善的語意,她似乎不打算搭他便車一起回家,嚴開緩下手邊動作,沖口而出的聲音微帶慍怒,連自己也不明所以。「你該不是想回去照顧那個被我打昏的渾球吧?」
他知道梁善善這女人人如其名,大概可以列入金氏世界記錄供人瞻仰了!但,如果她真的博愛善良到願意冒著失身危險再度深入火坑,那可以列入金氏世界記錄供人省戒的天字第一號大笨蛋就非他嚴開莫屬了!
「我沒有要照顧他,可……」梁善善看著嚴開再也不和藹可親的神色,有些膽怯,但她還是鼓起勇氣說完未竟之語︰「可是喜兒她媽媽受傷了,爸爸又被……呃,總之,喜兒現在一定很害怕、很需要人幫忙,我必須去陪她,所以……」
賓果!嚴開不幸證實了他的直覺;只是他現在忙著訝異自己無法遏抑的火氣直沖,沒空領受世界之冠的尊榮。
「她怕?」嚴開的手肘支在車頂,面對著嬌小的梁善善,居高臨下冷冷問著︰「你不怕嗎?」
「我怕……」她像個乖小孩般認真作答。
「那你還想去陪她?」嚴開悶哼一聲。
「這次不會了!」梁善善用力向至今還不明白為何適時闖來的救命恩人保證。「喜兒的媽媽是受虐婦女基金會輔導的案主,我只要打個電話,就會有社工員來幫忙處理善後,但……」但是她的解釋被嚴開硬生生打斷。
「既然已經事先知道是這麼一個問題家庭,你們學校不可能只派你這麼一個年輕的實習老師單獨前來吧?」嚴開知道梁善善雖然單純但並不冒失愚蠢,會讓她如此輕易暴露在危險中的理由只有一個——她又充當爛好人了!
不出所料,梁善善急急辯著︰「這不是學校派的工作啦!是我覺得這些日子喜兒怪怪的,可能她繼父……呃,因為是未證實的事,我也不能公開向學校報告;而且今天,本來喜兒的導師也要來,但是中午的時候他突然說臨時有事……」
仰望著三番兩次前來救命的嚴開,梁善善總覺得氣短了好幾截,更何況他的臉色分明越來越沉、越來越生氣。
「對不起,嚴大哥!對不起,下次、下次我會小心的!」她支吾著,頭越擺越低,只是也有點不明白為何自己最近總是得這麼心虛地向嚴開認錯保證。
「別再跟我道歉!我說過,你對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嚴開的聲音冰冷地讓她驚愕地再度昂首,那男人的表情不見喜怒,所有情緒全教他歷練的世故潛藏進晦暗深邃的眼眸中。
她突然有點心酸,分不清是因為嚴開突然改變了態度或者其他,有些懼意但仍認真問道︰「為什麼呢?我不覺得啊嚴大哥,我只是想幫助需要我的人,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事。」
望著跟前一臉困惑準備認真听講的梁善善,嚴開壓抑許久的怒氣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
「你以為這世界上有幾個梁善善?你以為一個梁善善可以救多少人?你最好搞清楚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鬼地方!這是一個怎麼樣人吃人的世界!你……」
畢竟在社會多闖蕩了幾年,嚴開急煞了口,他的理智知道自己的脾氣來得唐突而且莫名奇妙,人家梁善善和他非親非故,沒道理听他教訓!
于是他轉身悶頭拉開車門,將自己用力甩在駕駛座上……
但梁善善的聲音依然在耳邊追問著︰「我不懂,為什麼你和林栗都要覺得這個城市不好?我來了快三個月,雖然不是事事順利,但還是踫上幾個不錯的人啊,像你、像林栗、像……」
「你啊……我只能慶幸自己和你非親非故,不用無時無刻擔心你有天會橫死街頭!」對上梁善善的無辜表情,嚴開忍不住嘆了口氣。
「舉個例子吧,如果有天,你在街上不小心摔了車,只要你沒有頭破血流昏迷不醒什麼的,你必須要做的不是等待另一個梁善善來安慰你,而是盡快把妨礙交通的機車移開,然後自己盤算一下該先去車行或醫院。」
嚴開發動了引擎,靜靜等著站在車窗外的梁善善;她似乎受到撼動,但又看來若無其事。
傍她最後機會,也像是給自己,「還是要去?」
這是一個拉鋸戰或賭局,籌碼是梁善善和嚴開各自安頓的人生信念,賠率或許是其中一人百分百的價值顛覆。
雖然梁善善看來純真爛漫但事實上並不白痴愚蠢,她明白人情冷暖只是不願屈服于世態炎涼。順著兩人之間的沉默也靜靜看著嚴開好一會兒,她有些答非所問的︰「嗯,我想再試試。」
「隨你!」嚴開拉上車窗,不想再讓兩人視線相對。
他知道自己倉皇了,亟欲逃離梁善善那般溫柔的堅定。仿佛一張網或者一根線,將他包圍、牽引,總之都是勾引他逐步放棄現在這樣,連自己都早已咀嚼不出味道的生活基調。
但,即便這樣模式只是一連串妥協、背離、忍受、習慣、麻木的過程與結果,現在的他,就連放棄的勇氣都付之闕如。
所以,每每在梁善善的身上看見十年前的嚴開,現在的嚴開就愈覺難受,是忌妒或等著看戲的冷然?是憐惜或忍著照看的按捺?
嚴開看著後視鏡中逐漸模糊遠去的單薄影子,竟也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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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晚歸夜,梁善善揉著自己已有些發僵的背脊,腳步蹣跚地將自己從機車上拖下來,再腳步蹣跚地踱向家門。
行經中庭,她下意識望向嚴開家的方向。
好像自從那天,當她終于從廖家回來時偶然發現嚴開正站在自家落地窗前沉思開始,這樣假裝仰頭的窺探就不知不覺成為她每日回家時的例行工作。
依然是,漆黑黝黯的一間屋子,在周遭人家敞亮著燈光與電視聲的相照下,密不透光的有些突兀做作。
就如同這些時日的偶然相遇,嚴開總是避重就輕的默然以對。仿佛沒有先前那些機緣巧合。仿佛兩人只是不相熟的點頭鄰居罷了!
她笑了,搖了搖手,朝著那窗簾後不知有沒有人的屋子,大力揮手……
黑暗間,嚴開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雖然他確信自己隱身的很好,應該沒有被發現形跡的可能。
有人默默給自己等門的感覺真的很好。
按著向上的電梯鍵,梁善善允許寂寞的自己沒來由幻想一下,就當是——
無傷大雅的小小放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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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開站在空曠的下降電梯中,以往他只要早晨這時候出門,身邊一定還有個精神奕奕神清氣爽的梁善善,但如今……兩天了!
已經整整四十八小時,梁善善沒有出現在她應該出現的任何地方。
他把弄著攢在口袋內的零錢,听著剛從五樓進來一對母女的對話︰
「媽媽,善善姐姐今天是不是又不來陪我們玩了?」
「我不知道欸……你們也不要老纏著人家,梁姐姐很忙的。」
「可是她明明答應教我和妹妹做芭比女圭女圭的衣服嘛,騙人!」
「那種東西干嘛要自己做,只要你听話,下次我就帶你去玩具店買。」
「不一樣啦,善善姐姐說要自己做才……」
「好好好,別吵別吵!你先乖乖上學,其他回來再說。」
「媽媽再見!」
嚴開無意識看著女圭女圭車上正對著母親揮手道別的小女孩,然後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調向梁善善的窗口。
布簾勻勻垂落,看不出來主人的離開,或者存在?
存在?
等等,腦海中突然閃過的念頭,讓嚴開忍不住在停靠的車列中尋繹……
「善善,你在家對吧?開門啊!」猛按了幾次電鈴沒有回音,嚴開轉而瘋狂地敲著梁善善的家門,暴烈的動作滿是焦急,滿是無法遏抑的憂心忡忡。
因為他看見一輛熟悉、但明顯殘破的機車,還有散落在她們信箱外因為過滿而掉落的紙札;因為他恍然想起,兩天前那個寒流過境的雨夜,因為張著傘而看不明確的嬌小身影,似乎有些遲緩,有些……躓頓?
踫踫踫!
「善善,我是嚴開,你還好吧?開門啊!」
她一直隱約听到不同的聲音;可是,她並沒有動作。
起先是因為動也動不了的生理原因,但當漸漸習慣了這種昏然、麻痹、沉重的唯一知覺,她也就變得舒坦,繼續暈眩在這種深沉的無感中。
失去理識的梁善善並不想醒來;不想和四肢百骸的癱軟互相拮抗,更不想思索檢視那潛藏在精神深處的孤寂與失落。
為了什麼孤寂?
又為了什麼失落?
這不是現在這個已經脆弱到不堪一擊的梁善善所能負荷的課題;所以……
「讓我睡啦……嗚……我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撐著點!」橫抱起一身滾燙、不知昏迷多久的梁善善,嚴開轉向持著備份鑰匙的房東太太說︰「麻煩你找一下她的證件,我先送她去醫院急診,回頭再跟你聯絡。」
除了聲音,梁善善也一直看到好多不同的影像。
記憶底處、遺忘了、許久都想不起來的……
恍恍惚惚模模糊糊零零碎碎是是非非;她以為不曾放棄的過去,呵,原來還有這麼多記憶的缺口。如今,仿若潰堤而來。
繚繞著她有些冰冷,有些失溫,有些無法招架,她伸手欲抓,隨即頹然放下。即便是神智昏迷的梁善善,她也清楚意識到,什麼都沒有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
然而,是一種堅強恆定的溫度,還有隨著那溫暖而來,清晰而穩定的律動包圍了她……
怦、怦、怦、怦、怦、怦。
雖然陌生不解,但她放心了——
不自覺微笑著,繼續沉眠。
嚴開看著病床上的梁善善,她依然睡著,不過臉上已恢復些許血色,不似四天前慘白駭人。因為車禍的傷口發炎和著涼釀成急性肺炎?他搖頭苦笑,也只有梁善善有這樣本事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糟糕。
手持溫濕棉棒沾潤她唇,嚴開想起那天被他摟在懷里送醫的梁善善,就是這樣微啟小口喃喃喊累。
她會累嗎?嚴開詫異著自己的詫異。
除了那日偶然撞見她疲憊睡倒在機車上,其他時候的梁善善幾乎都是精神飽滿元氣十足,嬌小的身體里似乎永遠藏著無窮能量。她當初曾指著自己的心口溫柔地笑著說︰「我的星星在這里!」
而今,她累了,是心累了嗎?
心累了?星星還懾懾發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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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房東太太和學校里同事輪流排班照顧住院的她,嚴開自從梁善善清醒並逐漸復元後就比較少去醫院。
一方面是女性同胞蜚短流長的八卦潛力讓他愈來愈無力抗辯,另一方面,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男女避嫌的理由外,心底的某個部分正因為梁善善的存在而逐漸解體、銷融……
自己的人生是一場糊里糊涂的荒唐爛帳︰年輕時拼了命擠破頭搶的是個不曾真正執業的醫學院學位,陰錯陽差走上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流行音樂路子,如今回到畢業後就不曾踏進的醫院大門,做的卻是與老本行不完全相干的看護工作!
他甚至來不及拮抗梁善善進入他的生命,來不及質問自己的意欲——
何來淌這趟的渾水?並且似乎無法自拔?
奇妙而無奈的他的人生,總是在事情發生後才突然猶疑欲尋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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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處荒涼蕭瑟,顯然已經許久未有人煙的私家墓園,干枯的秋芒蔓延了整個山頭,一路迤邐,連墓園里也不例外。
東北季風不留情地揚卷天地,吹得嚴開幾乎閉起了雙眼,卻仍專注視線看著身旁的梁善善。
今天是她剛出院的日子,讓她甘冒再受風寒執意來此的理由,嚴開不免有些好奇,但他不想追問,他只擔心大病方廖的梁善善是否還撐得住!
「善善……」怕她冷著了,他解下大衣,輕輕覆上她消瘦不少的肩頭。
雖然連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這些日子以來的嚴開的確正在轉變,至于變得熟悉或變得陌生?這樣的問題他只想等到確定梁善善沒事時再來細細思索。
「在這里,我不叫梁善善,我叫姜瑾人。」
梁善善回頭,臉上帶著一抹不由得令人心疼的虛弱微笑,她看著他,或者穿過他?
遙遠落在許久許久前的時空疆界。
在那里,她得鼓起全部勇氣才能讓視線對焦。
風,無情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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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願冷月殘星?
如果真要說那天有什麼異常的事情,大概就是晚餐桌上赫然出現的葷食料理吧,因為打從兩年前女主人徐芝蘭發願茹素起,姜家廚房已許久不沾葷腥。
所以,當熱呼呼、香噴噴、芳味四溢、貨真價實的漢堡肉排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剛滿五歲的姜瑾人卻只睜著圓圓的大眼,不解問著母親︰「媽媽,你不是說要吃菜菜,菩薩才會保佑爸爸趕快回家嗎?」
「噓,笨蛋!上次不是說好不在媽媽面前提爸爸嗎?」長三歲的姜達人拉扯著妹妹的長辮子。
「好痛!人家希望爸爸趕快回來呀,所以才問嘛!」姜瑾人委屈的說。
徐芝蘭望著年幼的一雙兒女,美目卻是哀傷淒愴的,兩個孩子都長得像天使般干淨漂亮,尤其是小女兒瑾人,天生的粉頰秀鼻,長長睫毛勾著黑白分明的明眸,小小的櫻唇微翹成一個自然的弧度,張口便是天真爛漫的童言童語,哭笑之間都惹人愛憐,連那狠心的久久回來一次的丈夫都總是不由得在姜瑾人面前斂起脾氣,徐芝蘭也只有在看著丈夫與女兒相處的時候,才能偷偷燃起一線希望。
而今,一切都枉然了……
她勉強一笑︰「沒關系,趕快吃飯,吃完就去睡覺,明天媽媽帶你們去看爸爸,我們三個,一起去。」
「真的嗎?好棒喔!」姜瑾人猶帶淚水的女敕頰上綻著天真純明的燦笑。
「可是,爸爸不是在美國嗎?陳維鈞說,美國是很遠很遠的地方耶!要坐好久好久的飛機才能到的了。媽媽,你今天有幫我跟老師請假嗎?我是班長,要以身作則,不能‘無故缺席’喔!」姜達人賣弄著剛學會的新名詞,得意的望向妹妹。
徐芝蘭默默地擺好碗筷,強忍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寬慰兒子也是寬慰自己︰「沒關系,我們不用坐飛機,不用請假,一下就可以結束,很快的。」
「喔,」小孩似懂非懂,張著大眼乖巧的應著,看在徐芝蘭眼里,卻不由得心下惻惻。
孩子們的外婆曾說兄妹倆都像她,「心大好,容易被騙。」如今她既已走投無路,如何獨獨放下一雙兒女面對世間無情,倒不如,一同作伴,遠離這紅塵中無盡無窮的苦痛折難。
「乖,你們自己吃飯,媽媽要換件衣服出門辦事,你們吃完飯自己洗澡睡覺,哥哥妹妹互相照顧,不可以吵架!」
「媽媽不吃飯,會長不大喔!」姜瑾人學著平日母親的語氣。
「笨蛋,媽媽已經長大了。」姜達人糾正妹妹的語病。
「你又罵人家笨蛋!」姜瑾人嘟起小嘴。
「本來就是嘛!」姜達人擺出做哥哥的架式︰「你應該說‘媽媽不餓嗎?’或者說‘媽媽一起吃飯嘛!’,對不對?媽媽……咦?」
「媽媽回房間了!」姜瑾人竊笑著。
「都是你!笨蛋!」
「為什麼又罵我笨蛋?」
「本來就是,笨蛋笨蛋笨蛋!」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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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兄妹倆不帶火氣天真無邪的爭執,臥房里的徐芝蘭終于哭成了淚人兒。
若不是,若不是一股不甘硬氣,母子三人是不用走上這條絕路的。
當年轟轟烈烈的一場非君不許的愛戀猶在眼前重現,而現下的寂寥和孤落便仿若某種嘲諷或詛咒;她不曾間斷試圖挽回,甚至求助神明,然而,變了的心,就如走味的咖啡,無論加添多少糖女乃,都掩不住甜蜜之下的濃濃苦澀。
她望著多年來一直擺在床頭的結婚照,愕然發現丈夫面目竟是如此冷淡陌生,回顧前塵,盡是種種不堪理清的模稜兩可,當年一貧如洗的姜志明對于富家千金徐芝蘭的熱烈追求,到底是真情不顧俗世價值藩籬,或真如眾親友所指陳的別有所圖,也許,自始至終,看不清楚事情真相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可嘆,執著了一生,到頭來,還是得承認自己錯看了?
就這樣算了嗎?輕易隨它如風逝去,佯裝滿不在乎或者大方得體?
不!「姜志明,我要讓你悔恨一輩子!」
抹去多余的難舍與不忍,徐芝蘭的絕世容顏摻上一抹寒霜;空氣里,流散著肅殺決絕,再也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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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了一會兒,姜達人禁不住肚里饞蟲作餓,主動宣告停戰,卻仍是一派老氣橫秋,神氣驕傲地︰「我不想解釋了,你自己想吧!我要吃飯了。」
「明明是你不對啦!」
姜瑾人不認輸,但還是乖乖拾起碗筷。
兄妹倆性格迥異,姜達人總是先把喜歡吃的東西吃光,而姜瑾人習慣將愛吃的東西留到最後再吃;所以,姜達人三兩下便把自己盤里的漢堡肉排解決完畢,意猶未盡看著妹妹那份,後者正用刀叉將漢堡肉排分作兩個半塊。
「小瑾,你是不是吃不下,哥哥幫你吃!」
「啊!我、我不是!」姜瑾人慌張的,以為哥哥發現了她的秘密。
「那你為什麼要把肉排分成兩塊呢?」
「對、對啦……我現在吃不下,想留著明天吃。」姜瑾人緊張的說著,希望哥哥不要起疑。
「可是肉排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這樣好不好,你今天先分我一半,明天我再叫媽媽煮給你吃,新鮮的比較好吃喔!」看到妹妹猶有猶豫的臉色,姜達人繼續誘之以利、動之以情︰「那我用老師上次給我的彩色鉛筆和你交換好不好?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嗎?好啦!好啦!扮哥今天在學校好辛苦,一直被老師叫來叫去的做事,所以哥哥現在好餓好餓喔!你分我那一半啦!」
「好、好吧!」姜瑾人勉強的。
「萬歲!」
姜達人雀躍地夾起妹妹盤中的半塊肉排,沒注意到姜瑾人臉上慶幸又難過的復雜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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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狽狗,很好吃對不對!我媽媽很會煮菜吧?慢慢吃,不要光只吃肉肉嘛!旁邊還有牛女乃耶!」姜瑾人蹲坐在花園里,一邊興味盎然的看著小狽狗狼吞虎咽的吃相,一邊歉疚著說︰「對不起喔!我還沒有問媽媽可不可以養你,因為媽媽看起來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而且,醫生說過哥哥是‘過敏性體質’,家里不可以養小動物……唔,不知道幼稚園里有沒有人可以養你呢?我明天……啊,明天不行,媽媽說我們明天要去找爸爸……那後天吧!後天我去學校的時候一定幫你問,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一個家的!」
姜瑾人一會兒對狗狗講話,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煩惱憂愁的可愛模樣任人撞見都會忍不住想幫她解決一切事情的;但現在只有一只不解世事的小笨狗蠢蠢呆呆望著她,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的干坐愁城。
「小瑾,妹在哪里?我洗完澡了,該你!」姜達人在屋里喚著。
「來了!」她將紙箱合起,並細心的留下通氣的小縫。
「小狽狗,晚安喔!祝你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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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什麼是‘無故缺席’?」兩個小娃兒躺在大床上,姜瑾人突然想起今晚在餐桌上的對話。
因為妹妹年紀還小,徐芝蘭並未讓孩子們分房,小娃們還沒有很強烈的性別觀念,平時總要打打鬧鬧或是童言童語聊上好一會兒才會乖乖入睡。
可是今天,姜達人似乎特別累,早早就打起呵欠,不到八點就鑽進被窩準備睡覺了;姜瑾人雖然一點倦意也沒有,但又不敢一個人清醒待在大房子里,所以也只好跟著換上睡衣。
「缺席就是……‘不在’的意思……笨……蛋……連這個都……」
姜達人半睡半醒,猶不忘擺出訓人的架式。
「喔,那,‘無故’呢?‘無故’又是什麼意思?」姜瑾人追問,但等了好一會兒,都听不到哥哥的回答,她轉過頭去,發現哥哥已經睡沉了。
「可憐的哥哥,當班長一定很辛苦!」
她學著媽媽平時的動作幫姜達人拉嚴被子,然後拍拍他的頭︰「哥哥晚安,好好睡喔,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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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哥哥?你們要去哪里?等等我啦,等等……
好黑!媽媽你們在哪里?我看不到你們了……
我、我好難過,誰來救救……我?
睡夢里的姜瑾人,持續不斷地做著惡夢,呼吸道的不順暢,終于令她在夜半時分倏然轉醒。
咳咳咳……屋里濃重的瓦斯味讓她忍不住嗆了好幾口氣,就著屋外射進來的微光,她看見廚房里的瓦斯筒不知何時被搬到兩人的大床前,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氣味就是從這巨大物體中散發出來的。
「哥哥、哥哥……醒醒!扮哥……咳咳……」姜瑾人慌張推著姜達人。「哥哥,快醒來啊!」小女孩哭了出來,強忍身體的不適,猛力搖著唯一手足。
可那平常總在最危急時刻保護她的哥哥,現在卻八風不動地睡死在被窩里。
死?!這個還不甚熟悉的字眼突然竄進她小小的腦子里,也不知道哪來的氣力,姜瑾人終于使勁拖起動也不動的姜達人,但因為懸殊身形,兩人幾乎是壓跌著摔下大床的。然而即便如此,姜達人仍是沉眠,一聲不吭。
「哥哥,快醒來,我們一起去……咳咳……我們一起去找媽媽,要不然會……會死……咳咳……」姜瑾人從哥哥的身體下掙扎而起,勉力拖著哥哥向房門口走去,她的頭好昏,好想吐,但仍不忘高叫︰「媽媽,你快來!媽媽!」
使了好大的勁才拉開臥房門,突然竄入鼻翼間的房外空氣讓幾欲昏迷的姜瑾人振奮了不少,她一邊繼續喚著遲遲未出現的母親,一邊孤獨而奮力的將哥哥拖到有新鮮空氣的地方。
「媽媽!媽媽快來!媽媽……媽媽?」
忙了這麼一會兒,卻仍見不到平日最親愛慈藹的母親奔來,姜瑾人強自按住心下正漸漸泛起的巨大恐懼,一步一步走向母親緊閉的臥室。
落地窗外,一輪滿月冷眼臨視。她孤拓且嬌小的身影便失真而微弱地蔓延在黝黯長廊里。
姜瑾人危危顫顫用著僅余氣力,生平頭一遭,在無人陪伴撫慰的情況下,一步接一步,被強迫著面對專屬于她,即將在眼前所揭示的——
命運之神殘酷地玩弄、惡戲或試煉?
而在當時,她連叫也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