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氣候嚴寒,即使時值初春,天候也依舊冷颼涼颯。
一陣陣蒼勁的寒風,撩起了夜吟霄的黑發,他昂然迎風而立,絲毫不畏懼天候的寒冷。
他的臉孔依舊俊美,卻多了幾分的冷硬;他的雙眼依舊深邃,卻不時泛著嚴峻冷酷的光芒。
「兩年了……」他低語著。
自從離開溫暖的江南,來到嚴寒的北方,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兩度寒暑。
這兩年的時間,讓他成為北方馬場的霸主,也讓他的眉宇之間,多了好幾道撫不平的折痕。
他幾乎已忘了該怎麼笑,也不再覺得有什麼事情能讓他開心。他的溫情,早已隨著當年的那一刀而灰飛煙滅了。
「啊!糟了!怎麼會這樣?」
從馬廄傳來的低呼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轉頭一看,就見負責照顧馬兒的小廝阿光一臉慘白,仿佛闖下了什麼難以被饒恕的滔天大禍似的。
「它怎麼會突然死掉?」一旁的家僕白諾臉色難看地問。
「不是突然,是它之前就已經病了。」
「病了?那怎麼沒醫呢?」
「有啊!我怎麼可能明知道馬兒病了還不快幫它醫治?這兩天我都有弄了草藥給它吃。」
「那它怎麼還會死呢?」白諾不解地問。
「唉……那是因為天氣嚴寒,而我……昨晚不小心多喝了幾杯酒,結果就忘記注意要讓它保暖……」
要是一般健康的馬兒,還能頂受得住這樣的寒夜,可是這匹馬病了,體質特別虛弱,撐不過寒冷的侵襲,所以就這麼死掉了。
「什麼你竟然因為貪杯而誤了事?你完了、你完了!要是讓主子知道,你可就慘了!」
原本就已經愁眉苦臉的阿光,听白諾這麼說,再想到主子的冷峻嚴酷,嚇得快哭出來了。
「那怎麼辦?怎麼辦?我看……我還是把馬兒拖走,埋起來好了。」
「不行啊!你這麼做,不怕被主子知道嗎?」白諾連忙阻止。
「當然怕呀!我就是怕主子知道,所以才……」
「所以才怎麼樣?」
一個低沉的嗓音,驟然打斷了阿光的話。听著那冷冽如冰的嗓音,阿光不禁打了個寒顫。
「主……主……主……主子……」
夜吟霄盯著他,俊臉有著明顯的怒氣。
「阿光,你好大的膽子!不但把馬兒照顧死了,竟然還想毀尸滅跡?」
「我……我……」
「像你這樣的人,我要是繼續留你下來,豈不等于養了個吃里扒外的家伙?」夜吟霄冷冷地說。
一听見他的話,阿光的臉色一白,當場彬地求饒。
「不!主子千萬別趕我走啊!阿光知道錯了,請主子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再也不敢了!」
「再給你一次機會?這一次死的是一匹馬,下一次是不是整個馬廄的馬全都要死光了?」
「不會的!主子,求你讓我留下來!別趕我走啊!」阿光苦苦地哀求,就怕失去這份足以讓他三餐溫飽的工作。
就在阿光苦苦哀求之際,一個容貌冷艷的女子匆匆地過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夏艷紅喘著氣,關心地問著。
一看見她,阿光立刻像見著了救星似地撲了過去。
「姊姊救我呀!主子要趕我出去,你快求主子饒過我!」
夏艷紅瞥了眼地上的死馬,再看著臉色冷峻的夜吟霄,心里大概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她猶豫了會兒,斟酌地開口。「主子,可否看在我的分上饒過阿光?畢竟,阿光是我的弟弟,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僅剩的親人了。」
夜吟霄回眸瞥了夏艷紅一眼,眼底掠過一抹嘲諷的光芒。
「你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地位?」他的語氣不帶有半分感情。
「我……」夏艷紅一僵,美艷的臉蛋掠過一抹錯愕與狼狽。
苞在夜吟霄身邊也有整整一年了,雖然沒名沒分,充其量只能說是替他暖床的女人,可是再怎麼說,她這一年來可也是盡心盡力地服侍他、討好他,難道她對他來說,半點意義也沒有嗎?
不,這叫她怎麼相信?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地指著地上的死馬問道︰「難道在你的心里,我連一頭畜牲也比不上?」
夜吟霄冷哼一聲,雖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那態度已說明了一切。
夏艷紅覺得難堪極了,她怎麼也想不到,服侍夜吟霄這麼久的時間,在他的心里,她竟然連一頭牲畜也比不上!
她氣惱地咬牙,心里充滿了挫敗與不甘。
雖然她出身低微,無法成為富貴人家的媳婦,可是憑她冷艷的美貌以及服侍男人的媚功,要成為大戶人家的妾已是綽綽有余。
她之所以會選擇沒名沒分地留在夜吟霄的身邊,是因為無法自拔地戀慕著高大剽悍、偉岸英挺的他,因此希望能夠永遠地留在他的身邊。
原本她以為,夜吟霄一向待她的冷漠,是他的個性使然。她甚至認為,就算他並不愛她,但是看在她長久服侍他的情分上,他終有一天會收她為妾的!可是現在……她一點兒也不確定了。
這個冷冽如冰的男人,似乎從頭到尾只將她當成暖床的工具、泄欲的對象!
「難道……你從來就不曾愛過我?」夏艷紅不死心地問。
「愛?愛是世上最可笑的東西,沒有半點存在的價值。」夜吟霄的俊臉掠過一抹陰鷙,黑眸再度瞥向阿光。
一接觸到他冷冽的目光,阿光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苦苦地求情。
「主子,我真的知道錯了,往後我再也不敢喝酒,也不敢再有任何欺瞞主子的念頭了!求主子饒過我這一次,不要把我趕走!」
夜吟霄沉默地思索了片刻,最後說道︰「好吧!念在你是初犯,過去照料馬匹又算盡心,這回我就不嚴懲你。罰你除了平常馬的工作之外,再去灶房幫忙挑水砍柴一個月。」
「謝謝主子!謝謝主子!」
夜吟霄哼了聲,徑自走進馬房,牽出他的愛駒。
望著馬兒骨碌碌、黑溜溜的大眼楮,他的黑眸浮現一抹深深的嘲諷。
女人?愛情?哼!那真是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
在女人天真爛漫、甜美嬌媚的容顏之下,有可能包藏著蛇蠍般的禍心,倒不如牲畜始終對主人忠誠,永遠也不會背叛。
愛情?就留給愚昧的人去執著追尋吧!他不想要,也不需要!
夜吟霄冷哼了聲,俐落地翻身上馬。
「駕!」他叱喝一聲,馬兒立刻揚蹄狂奔,像一陣旋風般迅速地消失在夏艷紅和阿光的視線之外。
夜吟霄一路縱情狂奔,獨自享受著風馳電掣的快感。在奔馳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才讓馬兒放慢了速度,進入城中。
他來到一間生意興隆的酒樓,下了馬之後,昂首大步地走進去。
伙計一看見他,立刻熱忱地迎了上來。
「夜老板大駕光臨!想要喝點什麼?」
「給我一壺溫酒。」
「好的,馬上來!」
伙計立刻轉身去為他張羅,不多時就送上了一盅美酒和幾碟下酒小菜。
「夜老板,這是您要的酒。另外這小菜是咱們掌櫃招待的,請您慢用。」
「謝了。」
「夜老板甭客氣,您多來光顧,就是咱們莫大的榮幸了!」
夜吟霄扯動嘴角,就算是給伙計一個友善的響應了。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仰首一飲而盡。當酒液滑入喉中,一股熱暖的感受立刻在體內蔓延開來。
在這種微涼的天氣里喝著溫酒,是一件相當舒服的事,尤其他剛才又在涼颯的風中奔馳了半個時辰,此時來壺溫酒更是絕佳的享受。
夜吟霄舒服地喝著酒,不經意回想起剛才在馬外發生的事。一想起夏艷紅的反應,他的眼底就不禁浮現一抹嘲諷的光芒。
那女人跟了他整整一年之久,竟然還不了解他!
對他來說,女人除了暖床之外,不具有任何意義,即使是服侍了他一年的夏艷紅也不例外。
自江南來到北方的這兩年,他曾听人在私底下形容他宛如嚴冬般冷酷,甚至半開玩笑地說要是有人想靠近他,都得提防被他的嚴峻給凍傷。
哼!他不否認,這些人形容得還挺貼切的!
溫熱的酒液一杯杯地入喉,逐漸松弛了夜吟霄的神經,也讓他冷硬的臉部輪廓登時柔和了幾分。
微醺之際,他的意識超月兌了控制,飛回了被他視為禁忌的過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並不像現在這般的嚴峻冷厲。那時的他在眾人的眼中,是個從容沉穩、氣度不凡的男子。只不過,對現在的他來說,過去的那段記憶就像是上輩子般的遙遠。
有時候,他也會不禁想起記憶深處那雙晶亮燦爛的眸子,如此的美麗、如此的澄澈;有時候,他又會不禁想起刺入他胸膛那柄鋒利冰冷的匕首,如此的無情、如此的決絕。
棠漣漪!
那個有著天真爛漫的面孔,心腸卻異常歹毒的女子!她的名字是他不可觸踫的禁忌;她巧笑倩兮、凝眸顧盼的美麗模樣,是他心里抹滅不掉的痛楚與傷痕……
「噯,我听說孟家的二楞子孟玉書要娶妻嘍!」
「是嗎?想不到那個木訥老實的家伙,竟然也有姑娘要嫁給他。」
「可不是嘛!我還听說,新娘子是個從江南來的美姑娘哩!」
鄰桌交談的聲音,拉回了夜吟霄的思緒。或許是因為他們口中的新娘來自江南,才讓他對他們的談話內容多留意了些。
「江南來的姑娘呀?嘖嘖,我听說江南的姑娘個個飄逸靈秀、細致嬌美,像水做出來似的呢!」
「就是啊!真便宜了孟玉書那小子!」
「噯,新娘子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姑娘?」
「我也不太清楚她的來歷,只知道她是這一、兩年才從江南過來的,好象姓棠,叫什麼……啊!我想起來了!叫做棠漣漪!」
棠漣漪!
這個禁忌的名字,讓夜吟霄的心口一震,驚愕得恍如突遭雷殛。
「你說什麼」
他霍地轉頭,那嚴峻的神色嚇著了鄰桌的客人。
「夜……夜老板,有什麼事嗎?」
「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他厲聲叱喝。
「我……我說孟家那個木訥的小子要成親了,新娘是……是江南來的姑娘。」
「我問的是她!那個新娘叫什麼名字?」
「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棠漣漪。」客人一邊說著,一邊瞄著夜吟霄難看至極的臉色。「這名字……有什麼不對嗎?」
听見這問題,夜吟霄的黑眸一眯,迸射出比寒冬深夜還要冷冽的光芒,駭得兩個客人立即噤口,不敢再多問。
「嗯……那個……咱們酒喝完了,也該走了。夜老板,後……後會有期。」兩個客人付了銀子之後,就想匆匆開溜。
「站住!」
听見這聲叱喝,兩個客人立刻乖乖站好,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是夜吟霄的伙計,沒必要對他這樣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
「夜老板還……還有什麼事?」
「你們說的那家伙……什麼時候成親?」
「好……好象就在下個月初吧!」
「下個月初?」
「是啊!呃……如果夜老板沒有其它事情的話,咱們先……先走一步了。」
夜吟霄仿佛沒听見他們的話,也沒察覺他們匆匆離去似的。他的臉色陰鷙,宛如一頭即將撲殺獵物的豹子。
「棠、漣、漪!」他一字一句地,咬牙低喃著這個他至死也不會忘掉的名字。
一陣風自開敞的窗子吹入,並不算太冷,卻讓棠漣漪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她輕蹙著眉頭,心緒不知怎地一陣不寧,仿佛有什麼事情快發生了……
「怎麼了?漣漪,你在發什麼楞?」
娘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她伸手關窗,回頭關心地望著娘。
「娘,您的身子還好吧?會不會覺得冷?」
「不礙事,只不過是一陣風,你不用特地關上窗子。」
「娘的身子骨不好,還是多當心一點比較妥當,萬一要是受了涼,那可就不好了。」棠漣漪關心地說。
「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的,下個月初,我還等著看你成親呢!」
成親……這兩個字,讓棠漣漪的眼底掠過一抹深刻的傷痛。
棠母沒察覺她的異樣,徑自說道︰「兩年前,我病得連床都下不了,還以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那個時候你要和吟霄成親,我雖然遺憾沒能親眼看見你穿上嫁裳拜堂成親的模樣,可始終相信你會有一段美好的姻緣,也相信吟霄那孩子會愛你、疼你一輩子的。想不到,唉……吟霄竟然在新婚之夜遭到刺殺!」
「娘,不要說了!」棠漣漪激動地嚷著。
听娘重提往事,讓她心如刀割,難受極了。
娘一直以為,當年是惡人潛入夜家,刺殺了夜吟霄,殊不知動手行凶的人其實是她!
棠漣漪的眼中掠過一抹痛楚。她猶記得,在新婚之夜、在喜房之內,夜哥哥對她說的話
別慌,漣漪,我會疼你一輩子的……
別胡思亂想了,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夫妻,要相愛一輩子的……
夜哥哥的話仍言猶在耳,那溫柔安撫的語氣,每每回想起來,總讓她的心口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揪疼,而當她一刀刺入夜哥哥的胸膛時,他那震驚不信的神情,更是宛如凌遲般地剜剮著她的心。
見女兒的臉色蒼白、神情哀傷,棠母這才意識到自己提起了不該提的事情,連忙打住了這個話題。
「好,不說,那些傷心事都已經過去了,再提它們干什麼?現在我們該說的是你下個月初的喜事。」
喜事?棠漣漪扯動嘴角,揚起一抹勉強而苦澀的微笑。
對她來說,這兩年來唯一值得高興的事,是娘罹患的重病痊愈了,至于其它……她早已心如死灰,什麼事都無法讓她由衷地感到歡喜。
「這兩年來,多虧有玉書,我相信他也會好好照顧你一輩子的。」棠母對于未來的女婿很有信心。
「是啊!這段日子來,咱們真的多虧了他照料。」
兩年前,娘得了一場重病,幾乎要命喪黃泉,雖然她及時救回了娘,可娘的身子骨因那場病而嚴重折損,變得氣虛體弱,需要長年累月的醫治與調養。
由于娘治病所需的藥材在北方比較容易取得,再加上江南對她來說是個傷心地,因此她在刺殺了夜哥哥之後,就帶著娘一塊兒來到北方。
當年她和娘兩個女流之輩,初來乍到此處,實在謀生不易,幸好遇見了老實好心的孟玉書對她們伸出援手。
孟玉書不僅讓她們住進他的屋子,讓她們三餐溫飽,甚至還時常請大夫來替棠母看病,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們母女倆。
那憨厚老實的男人喜歡她,這一點,打從孟玉書看見她的第一眼,棠漣漪就知道了。只不過,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打算要響應他的心意。
早在她決定和娘一塊兒離開江南前往北方之際,就已經下定決心這輩子要和娘相依為命了。更何況,她的心早在新婚之夜的那一天,就隨著刺入夜吟霄胸膛的那一刀而死去了。
已成死灰的心,要如何復燃?
她這輩子,已不敢奢求能夠幸福,只希望能夠陪著娘度過一生。然而,前陣子孟玉書突然的求親,卻讓一切全都亂了!
她雖然很想拒絕他的求親,可娘卻在她來不及想出個好理由婉拒之前,就一口答應了這樁婚事。
娘的心情她很清楚,她知道娘是希望她有個終身的依靠,有個美好的歸宿。除此之外,更是為了要報答孟玉書這兩年來的照顧之恩、關懷之情。
早已心如死灰的她,為了讓娘高興放心,也算是為了報答孟玉書,便也就答應了這樁婚事。只是……
棠漣漪的眼神一黯,唇邊那抹牽強的笑容又多了幾分苦澀。
她答應嫁給孟玉書,不知道究竟真的是在報答他這兩年來的恩情,抑或是傷害他的開始?
倘若老實木訥的孟玉書知道自己娶了個不情願的新娘,不知道心里會不會難過?倘若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將一生悼念著那個被她一刀刺入胸膛的男人,不知道會不會後悔娶了她?
她只知道,不論她怎麼做,這輩子都注定要對不起孟玉書了……
棠漣漪的胸口一陣窒悶,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她欠夜哥哥的,這輩子已無法償還,現下又多了個孟玉書,她真不知道自己背負的罪孽與情債,究竟該如何才能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