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普陀山上百年古剎普陀寺,古樸清幽,矗立山林之中,彷佛與世隔絕。
參拜一趟不容易,進廟門前至少得先登上一望上去似乎不見盡頭的千階石階,體力差些的別說參拜,往往在半路就暈過去。
或許就應了那句「佛渡有緣人」,此地修行的人不多,平日也少見參訪香客,古寺更顯靜謐,就算偶有香客,皆是安靜禮佛,真正的有心人。
一人一馬遠遠奔馳而來,山腳上讓人歇腳的茶棧小二亮著笑容跑出來招呼,看到利落翻身下馬的人,他的腳步一頓,恐懼油然而生。
來人不是長得青面獠牙,或是體格魁梧、五大三粗,事實上下馬的小泵娘雖稱不上絕世美人,但也算長得挺水靈的,只是一身黑色騎裝少了女子的嬌柔,多了份男子的英氣,且她的名聲……
小二低著頭,一臉的恭敬。
她的祖父是天下第一幫漕幫的副幫主,滿手血腥,殺人如麻,她更是手握朔月堂,掌握御賜天下第一鏢震天鏢局的堂主,七歲離開于家,九歲隨大鏢師護鏢上路,十一歲獨當一面押鏢入川地,十三歲接手朔月堂……她是黃淮、南陵一帶出了名的女漢子、母夜叉,身手了得,行事果決,無人敢得罪,若有人不長眼犯到她跟前,她手上的馬鞭絕對會不留情的上前伺候。
「小二。」
被叫喚的小二心里打了個顫,正要向前,迎面而來就是一錠碎銀,他慌張的舞著手,接住了銀子。
于詠賢看著店小二慌亂的樣子,不由心中冷笑,冷冷丟了一句,「照舊。」她便將馬留在山腳下讓店家看著,獨自一人爬上了通往山頂的石階。
直到人走遠,小二才敢放松的呼了口氣,一抹汗濕的額頭。這麼些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見于詠賢來普陀寺參拜,她永遠就是一錠碎銀讓茶棧看顧馬匹,下山回城時再順道帶上一壺水酒。她的話不多,不見熱絡,卻也從未對人惡聲惡氣,但她的名聲實在太過響亮,總令人沒來由的心生恐懼,他這個男人連直視她的膽子都沒有。
算算于堂主早過二八年華,轉眼雙十將至,也沒听過有哪戶人家上門提親,不過想想也不令人意外,畢竟放眼黃淮、南陵一帶,誰有膽子娶她這尊大佛進門,看來她是注定要孤老一生了。
小二搖搖頭,收回了心神,連忙照料好馬匹,先將水酒備好,讓人一下山就可以帶走,不敢有一絲怠慢。
于詠賢如風般輕快的腳步越上石階,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算算從護鏢入川至今,也有兩個多月,上次來時普陀山上還是蒼茫一片,如今卻是春回大地,滿山青翠。
微風習習,消去了暑氣,沒花多久時間便來到山門,在眾人面前總是張狂不羈的神情在古寺前也不由自主地收斂。
在南陵,她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出了名的母夜叉、女漢子,眾人對她有欣賞、有厭惡,但無論任何眼神,她從沒放在心上,也從不在乎,笑罵皆由人。
陽光從林間的樹梢灑下一點點光亮,映照在高聳廟門前,香煙繚繞,蒙間依然可見座上觀音法相莊嚴,以及一抹縴細青灰僧衣、誠心禮佛的背影,看得她忍不住恍惚出神。
她早已算不出在這些年有多少次,不論春夏寒暑,每每來到廟門前,看到的永遠都是這樣的一幅畫面——就算她護鏢離開南陵很遠很遠,這個畫面仍一直清晰如在眼前。
一個于家的丫鬟,從不被重視的存在,日復一日的工作總是忙不完,永遠安分地守著一個身分——于家下人。
丫鬟本來只有一個名字叫又晴,懂事一點才跟著灶房一個廚娘姓林,終于有了完整的姓名。
自于詠賢記事以來,她的生命就一直有又晴的存在。府里的其它人,只會冷眼看她沒爹疼、沒娘愛,只有又晴會溫柔看她,陪她說話。
三歲那年,她被二叔父和三叔父他們騙上山,狼心狗肺的把她一個娃兒趁著夜色丟下,她一個人擔心害怕,在大雷雨中哭得不能自已,只有又晴不畏風雨,在黑夜中找到山溝里命懸一線的她。
那個雨夜里,又晴抱著她安撫,跟她說了很多話,在那個時候,于詠賢才知道又晴是個丫鬟,但又不只是個丫鬟。
又晴是她祖父年輕時花天酒地下與個低賤妓女所出,又晴的娘親生下她後就被趕出于家,于家上下當又晴是個賤種,當成丫鬟養大。
一直以來只有于家大少爺對她這個「妹妹」還算照顧,在又晴七歲那年,把她帶到身邊,讓她學會讀書寫字。
只是好景不長,大少爺死了,又晴最終直到離開于家,都因為照顧于詠賢而終生未嫁。
于詠賢常想,祖父為了一個漕幫副幫主之位,機關算盡,雙手染了不少血腥,死在他手中的人命不知凡幾,如今世道報應,屢屢不爽,所以祖父落得子媳早死、于家子嗣單薄的下場。
她不像又晴天真,以為吃齋念佛便能消罪孽,若是嘴巴念阿彌陀佛,那些殺人越貨的惡事便能相抵,善惡沒有是非報應,天下間惡人都去念佛好了,這世上何來公平一說?
不過因為她喜歡又晴,所以她不會忤逆又晴,她不會讓又晴難過,因此又晴說什麼,她就算不以為然也從不反駁。
若能選擇,她想一輩子跟又晴在一起,可是又晴跟著她離開于家去朔月堂住了幾天之後,最後決定搬到普陀寺,從此多年來伴著青燈古佛。
離開了于家,她想了很久,終于決定要改口,她改叫又晴姑姑,但她清楚,之于她,又晴不只是姑姑。
看著又晴虔誠的身影,她在她身後雙手合十朝觀音像拜了三拜後,也不打擾,直接繞到廟的後頭。
這幾年,她捐給普陀寺不少香油錢,甚至拜托師太給她姑姑一個僻靜的地方建個小院,她這會兒便是來到此處,推開通往小院的門,小院里滿園春意,各色花朵開得正歡。
于詠賢彎腰,隨手踫了朵開得正好卻不知名的花兒,不料力道太猛,花瓣掉了一地。
「小姐,下手輕些,這花都哭了。」
听到這打趣的聲音,于詠賢一笑,轉頭瞧向身後,那里站著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泵娘,小泵娘身上一樣穿著簡樸僧衣,一頭烏絲般的發只簡單用支木簪盤在頭頂。
于詠賢嘲弄的伸手捏了下小泵娘略圓的臉頰,「沅沅本事了,竟然還能听到花哭,改天也教教我這本事,讓我听听花怎麼哭?」
「小姐成天就只知欺負人,沅沅只是要小姐別這麼粗魯罷了。」
林沅也沒躲,任由于詠賢輕捏了下自己的臉,算算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她可想念得緊,興匆匆的說︰「小姐喜歡花,那一邊還有更漂亮的,姑女乃女乃說要留著供佛,沅沅帶小姐去瞧瞧,順便摘幾朵讓小姐拿回鏢局欣賞。」
「不用了。」于詠賢反手拉住林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對舞槍耍棍有興趣,那些花縱使長得再好,我也看不懂,所以還是讓姑姑留著供佛吧。」
林沅想想自家小姐的行事作風,最後也沒有勉強,「姑女乃女乃這幾天正念著小姐,小姐來得正好。」
「姑姑和老嬤嬤最近身體如何?」
「姑女乃女乃身體挺好。」林沅老實的回答,「只是我女乃女乃的眼楮越來越看不清。」
聞言,于詠賢眼中微黯。她口中的老嬤嬤,就是在又晴小時候給她一個姓的廚娘林氏。
林氏在于家的廚房干活了大半輩子,因為夫君早死,拉拔了個兒子長大,兒子娶了媳婦,本來以為就要享福,卻沒料到兒子、媳婦坐的渡船翻覆,只留下一對各三歲、一歲的姊妹花——林諾、林沅。
于詠賢當年與又晴離開于家時,順道要走了林氏祖孫三人,之後在又晴決定在普陀寺生活時,讓祖孫三人陪同伺候。
這幾年,林氏的眼楮越發不好,與其說是伺候又晴,不如說是又晴在照料她,慶幸的是,林諾、林沅兩個姊妹勤快又忠心。
「改日我再讓人來瞧瞧老嬤嬤的眼楮,倒是今日來得匆忙,沒給你帶你愛吃的甜糕。」
林沅一听臉上也不見失望,笑道︰「只要小姐記得沅沅,沅沅就開心了。恰好今日沅沅做了不少前些時候姑女乃女乃教我做的桂花糕,我正好讓小姐帶些回去,讓小姐嘗嘗沅沅的手藝。」
「好啊!多帶些。」于詠賢拍了拍林沅的臉,「鏢局的幾個大老爺可喜歡這些了,沒想到沅沅現在有這般能耐,都能嫁人了。」
「小姐別笑話人家。」林沅臉紅了紅,也顧不得主僕之分,拉著于詠賢的手,細心的打量,看她氣色好,心里才安心了些。
「我過些日子要護鏢入北域,你和諾諾可得好好照顧姑姑和老嬤嬤。」
听到這個,林沅頓時苦著一張臉,「小姐又要護鏢?」
于詠賢好笑的揉著林沅的包子臉,「我護鏢又不是第一次,這表情是怎麼回事?」
「沅沅擔心小姐安危,小姐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明明是個姑娘家卻像個男子似的,小姐年紀也不小了,實在不該再護鏢出遠門,北域——那可不是個平和的地方,鏢局的能人不少,小姐就別去了。」
「你這是要我當個廢人?!」于詠賢不屑的一撇嘴,「朔月堂是我的責任,我可不想當個無用的甩手掌櫃。」
「小姐太好強了。」
「難道你沒听過我的名號嗎?」
林沅不由嘟起了嘴,想想心里就不平,「什麼名號?根本就是侮辱!小姐人好也長得好,怎麼就叫母夜叉了?」
「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擔得起這名號,會叫我母夜叉,當然是因為你家小姐我能力好,功夫強。」
看著于詠賢說得一臉驕傲,林沅嘴一撇。南陵母夜叉——她可是為了這個稱號替小姐難過了好一陣子,偏偏小姐這腦子不知道怎麼想的,竟把這話給當成了贊美……果然當小姐的思緒,不是她這個當丫鬟的可以理解。
听到身後的聲響,看時辰,林沅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姑女乃女乃回來了,小姐快去瞧瞧,姑女乃女乃這些日子可叨念得緊了。小姐要去北域的事可得跟姑女乃女乃說說,姑女乃女乃肯定也不贊成。」
「好啦!知道了,就你話多。」于詠賢注意到林沅的地才清理了一半,「我自個兒過去見姑姑,等你忙完,再跟你聊聊。」
林沅點了點頭,不忘交代,「我回頭叫諾諾多做幾個菜,小姐可要留下來吃了午膳再走。」
「知道了!」
林沅得到保證,這才踩著輕快的腳步去做事。
「姑姑。」于詠賢一口氣跑到又晴面前,沖進了她的懷里,「詠賢想你了。」
又晴的眼底閃著光亮,反手抱著她,「好些日子沒見你,我正擔心著。」
「我好得很,只是護鏢入川,回來又累,鏢局的事又多,所以才會耽擱了幾日。」
她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子,「可別累壞了身子。」
「我有分寸。」
「這次入川,可有事發生?」
于詠賢搖頭,「有我在,有事也變無事。姑姑難道忘了,自我九歲押鏢以來,從未失利過。」
看她一臉驕傲,又晴不由一笑,「你的能力姑姑自然知曉,只是凡事小心為上。」
「我知道。只是姑姑,」于詠賢老實的說道︰「過幾日我要護鏢入北域,要隔好些時候才能再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