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環死後不過月余,上官卻不顧可能會有的爭議,大擺宴席。
這是他接下陳許節度使的第一個生辰,自然得要辦得熱熱鬧鬧。縱使有人勸他不可太過張揚,但他向來好大喜功,早已忘形。
聶隱娘不想去湊這份熱鬧,但是劉昌裔收到了帖子,他非得去一趟,他既已決定,她又不放心讓他只身前往,自然也跟在一旁。
看著劉昌裔一副淡然的樣子,聶隱娘坐在馬車里再度勸他打消念頭。「你並不是非去不可。」
劉昌裔好笑的看她。「你怕了?」
「是怕,」她也老實承認,「怕他對你不利。」
「放心。」她的擔憂滿足了他男性的自尊心,摟過她安撫的輕撫了下她的後背,「今日是他生辰,他不會有興趣在他壽宴上染血。頂多就是把我當成宴中的笑柄,取笑我幾句,讓他心頭愉快。」
「你既知他存心讓你難堪,你為何還去?」
「岡為今日有事發生,我想看他樂極生悲的嘴臉。」
聶隱娘狐疑的看他,「你打算在他生辰之時殺他?」
他捏了捏她的臉,「別一口一口殺的,你夫君是斯文人。」
聶隱娘好氣又好笑的看他。斯文人?!真虧他有臉說。突然她的腦中閃過這陣子沒見到的楚天凡。
看劉昌裔一臉得意,看來心頭的盤算不少,輪不到她擔憂。一這麼想,她也就不再憂煩,推了推他,坐直了身子。
他們來得遲了,將軍府前的街道早停滿了馬車,看到有著劉昌裔家徽的馬車停下,原本吵雜的四周微靜了一瞬。
劉昌裔與上官之間的瑜亮情結早就浮上台面,眾人皆知,只是時至今日,一來一往間,勝負已定。
馬車停了下來,何鈞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推了輪椅,小心翼翼的將劉昌裔扶下車。
聶隱娘低著頭,始終不發一言的跟在一旁進了屋。
「夫人,」一個婢女上前,「這邊請。」
按規矩,女子不能同席。聶隱娘看著劉昌裔,不放心自己不在身邊照料。
劉昌裔微微一笑,安撫她,「放心吧!有蘇碩。有事就叫人來說一聲。」
「是。」聶隱娘規矩的行了個禮,帶著小翠,跟著婢女而去。
女眷們全都被安排在後院,隔了道牆,隱約還能听到男客席間的交談聲。
聶隱娘才進門,原本就交談得正熱烈的女眷們,突然全都閉上了嘴。
她可算是從麻雀搖身一變,成了鳳凰的。一個武將的妹妹,父母雙亡,縱使嫁入官家,頂多就是個妾,但現在卻一躍成為劉昌裔的正妻。眾人對她好奇,但因為上官與劉昌裔之間微妙的關系也不好接近。加上最近劉昌裔竟將自己的侍妾送給了上官,這等難堪的事傳出,大伙兒私下都說即便是劉昌裔的正妻又如何,也不知會不會被自己無良的夫君讓給他人。
落在她身上的審視與惡意,早都在聶隱娘預料中,自然一派從容。
「好妹子,你可來了。」一個皮膚微黑,體態健美,五官立體,看來有著胡人血統的女子打破了沉默,上前熱絡的拉著她的手。
一看到高娃,聶隱娘臉上的笑多了幾分真誠。
「快過來坐。」高娃拉著她向前。
聶隱娘原被安排坐在最角落、上官家存心要冷落的位置上,高娃卻硬是把她給拖坐到自己的身旁。
斑娃的位置正好在上官夫人姚氏的左側,雖說蘇碩不過是個副將,高娃充其量不過就是個副將夫人,但因為她娘家身分特殊,還掛了個外族公主的名頭,上官也不敢冒然得罪,待為上賓。
斑娃讓人坐下,她的熱絡發自內心,更是給眾人看,她可不許任何人小瞧了她的小泵子。
「听說嫂子有了身孕?」聶隱娘坐下來,語調輕快了起來。
斑娃的臉難得一紅,「你哥哥說了?」
聶隱娘點頭,取笑道︰「昨日一早便樂呵呵的沖進劉府,聲音大得里里外外都听到了。大人被吵醒,還嘟囔了好一會兒。」
「真是丟人。這才被義父診出來。他那急性子,又不是天下就他有孩子,還四處嚷嚷。」
「他要當爹了,開心點是當然。」聶隱娘替蘇碩說好話,「嫂子可別惱大哥。」
斑娃忍不住點了下她的鼻子,「不過數落他幾句,就替他說話。你們還真是兄妹情深。」
聶隱娘俏皮的一笑,聶家有血緣的所謂親人,給她的溫暖還遠遠不及這對真心疼愛她的蘇家夫妻。
兩人自顧自的說話,根本不理會其他女眷。
斑娃草原長大,本不愛中原的繁文縟節,她有孕在身,本可以推拖不來,但因為聶隱娘要來,她家的傻大個兒擔心這個妹子,所以她就走這一趟。
斑娃看著聶隱娘一身紅艷,黑發如墨,看來柔弱美麗,據說是因為劉昌裔喜紅,不喜歡她穿著一身黑沉沉,聶隱娘也乖乖照做,在高娃眼里,她就是個以夫為天的女子。
兩個人談得正歡,一個婢女突然上前。「劉夫人,」她在聶隱娘的耳際說道︰「六姨娘有請。」
斑娃對自己與聶隱娘的交談被打斷感到不悅,冷眼一瞄,拉高了音調,「六姨娘?可是阮氏?」
婢女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回夫人,是。」
聶隱娘認出這個囁嚅的婢女是阮世君在劉府時的丫頭,劉昌裔倒大方,送給上官一個侍妾外,連阮世君院子里的丫頭、小廝和嬤嬤也都奉送,這件事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巴結討好的手段,令劉昌裔至今還被暗自恥笑。
聶隱娘卻很清楚劉昌裔此舉無關討好,只是不想要府里還留著阮世君的人,以免府里的事外傳,節外生枝。
「好一個阮氏,」高娃一哼,目光往四周一掃,滿意自己高揚的聲音引來了注意,「我還以為你們漢族人重規矩,沒想連個妾都能隨意派個丫頭來,說要別府的正經主子去見她。」
上官的夫人姚氏神情頓時有些難看,「這是怎麼回事?」
丫鬟連忙跪了下來,「六姨娘說是與劉夫人久未見,心頭掛念,所以才想求見夫人一面。」
姚氏冷冷一哼,在阮世君來前,這府內上上下下都得經她的手,但這狐狸精手段好,把上官給哄得暈頭轉向,連每年她這個正妻慎重放在心頭的壽宴都搶去操辦。
「青樓出身,就是沒個規矩。」她不留情的批評了一句,一點都沒給阮世君留顏面。
「我看應該還不單是青樓出身,」高娃也不怕得罪人,「我听聞這六姨娘當初棄了那蒼州刺史,硬是爬上了劉大人的床,現在見情勢有變,連忙又巴上了上官大人。方才我還听聞,六姨娘招了不少以前的好姊妹,說要在今日生辰宴上獻藝,想來外頭她找來的女子都逗得咱們的爺心花怒放。未料六姨娘還有心思找我家小泵子?」
姚氏臉色一陣青白,袖子底下的手用力擰著帕子,曲環才死,這生日原只要叫個戲班子,唱幾出戲便好,偏阮世君吹了枕頭風,硬是花了大筆銀子請來各地的名妓,把上官府弄得像青樓妓院似的。男人看在眼里歡喜,但這一個個的正室看在眼里,可是怨在心里。
「是她沒規矩,」她從嘴里擠出一句話,「回頭我教訓便是。」
「教訓是要,只怕咱們的上官大人舍不得。我看她這麼沒規矩,就算不能正名,也把自己當成暗地里真正的主子了。」
斑娃這話一出,周圍就是一陣暗自竊笑。
姚氏的面子掛不住,忍不住月兌口道︰「說到底還不是劉大人將人給送進了我府里,才惹了這一場。」
「別人也就罷了,」高娃听了可不客氣,「夫人說這話未免可笑,別人不知,但夫人應該是看得清清楚楚。人是劉大人送來,還是阮氏自己送上門來?!咱們心知肚明。」
「今日上官大人生辰,夫人與嫂嫂無須為了個可有可無的姨娘動怒。」聶隱娘的手暗暗的捏了捏高娃的手,柔柔的開口緩頰。
姚氏臉上一陣青白,最終也是喝了口一旁丫鬟送上的茶,不再提阮世君。
斑娃輕哼了一聲,閉上了嘴。
「告訴你家姨娘,」聶隱娘淡淡的交代的等在一旁的丫鬟。「以她的身分,我倆無須再見,謝她掛念。」
丫鬟遲疑,但看上官夫人臉色不善,最終只能不甘的離去。
「就這麼放過她?!你這性子怎麼跟人拚斗?」高娃難以置信的看著她三言兩語就略過,還不見一絲情緒。
她從蘇碩的口中知道聶隱娘之前是刺客,但看她打扮起來,往眾女眷間一站,容貌不單不輸人,語語中還帶著絲不爭不奪的嬌柔,惹人憐愛,說她身懷絕藝,能殺人于無形,應該是言過其實。
聶隱娘一笑,知道高娃跟蘇碩都是同樣藏不住話的脾氣,真心為她好,只是她實在無法解釋。她確實不知如何拚斗,這後宅內院的陰毒心思,她是真不懂,因為真要她出手,通常不是說話,而是直接刀劍相見。
小翠突然神色有些緊張的走了進來,低聲在聶隱娘的耳際說了幾句,她的臉色立刻一變。
「怎麼了?」高娃第一個察覺了她的不對勁。
聶隱娘匆匆一笑,搭著小翠的手站起身,對姚氏行了個禮,「大人的身體不適,請夫人容妾身告退。」
「既是大人身體不好,你快走吧。」姚氏揮了揮手,不論是劉昌裔或是聶隱娘,她看著就想到了後院的阮世君,上官實在糊涂,怎麼就在府里塞了這麼一個狐狸精?
聶隱娘搭著小翠的手,走向了門口,差點跟沖進門的小廝撞在一起,
「這是什麼規矩?」今日還真是亂成了一團,姚氏一陣氣惱。
「夫人,」小廝慌亂的跪了下來,「不好了!將軍、將軍暈了。」
姚氏猛然的站起身,也顧不得儀態,急急的要去看。
聶隱娘心頭也是驚訝,但也沒興趣去一探究意,一心只掛著劉昌裔,但沒走幾步,卻看到另一頭遠遠趕來的縴細身影。
是阮世君!看來她也接到了消息,趕著到上官面前佔個位置伺候了,她在心中冷冷一笑,正要收回視線,眼角卻瞄到一個以為此生不會再見的人,她就跟在阮世君身後不遠處,目光與她相接,她的腳步不自主的踉蹌了一下。
「夫人!」小翠連忙扶住她。
聶隱娘連忙穩住自己,耳里听到的盡是自己如雷的心跳聲,移開視線,自己雖容貌未變,佴穿著打扮有了十足的不同,縱使明白機會渺芒,還是希望她沒有認出自己來。
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被小翠扶著走到劉昌裔被安置的地方,當她看到劉昌裔閉著眼,半臥在榻上時,一顆心全飛到他身上,其他都不顧。
讓人幫忙把人抬上了車,沒等簾子放下,她的手撫上他的額頭,「那里不舒服?」
他緩緩睜開眼,只見望著她的一雙眼清明無比,不見一絲病態,她不禁皺起了眉。敢情又被驅了?!
「我無事。」他淺笑的拉下了她的手。
「你嚇了我一跳!」她有些埋怨的看他,「你是騙人騙上癮,還是演戲演上了癮?」
「只是想月兌身罷了。」他伸了個懶腰,然後順手將她摟進懷里。
「你倒是挑了個好時候。你可知上官將軍暈了?!」
他忍不住輕笑,「自然知道。這家伙沒能耐,一丁點小事就讓他暈了。」
她實在好奇他口中所謂的「小事」是什麼。
「你做了什麼?」
「我沒做什麼。」
她斜眼看他,壓根不信。
「我真沒做什麼,」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臉,「只是天凡回來了。他帶回了一些消息給上官祝壽。沒想到這份禮真大得讓他暈了——」他忍不住炳哈大笑,這上官比他想象中還無用。
「別笑。」她要他雙眼看著自己,「什麼大禮?」
「曲環已死,上官接留後,野心不小,曲環尸骨未寒,京里的詔書也還未到,他便急巴巴的自任陳許節度使。他還真以為天下是他的,他這名分還名不正,言不順,也不想想這陳許一帶本是富饒之地。不單田緒,就連申蔡節度使吳少誠都早就對這地方有興趣,之前不動是與曲環交好,有點交情。
「現在人走茶涼,上官又好大喜功,他自然趁勢攻打陳許。想來我還替上官解決了個麻煩,田緒死了,不然派兵而來,定少不了田緒一份。萬一兩相夾殺,上官這下子可不單暈過去而已。」
明明戰事一觸即發,劉昌裔說話的口氣卻像是等著看笑話似的。聶隱娘不由得皺起眉頭,「你想袖手旁觀?!」
他好整以暇的看她。「是又如何?」
「縱使上官與你有過節,但是戰事一起,生靈涂炭,遭罪的只是百姓,你堂堂營田副使,手握陳許最善戰的兵馬,總不能置身事外。」
「你真比我想得還要仁慈大度。你難道不怕我今日助他,明日換我成他的刀下亡魂?」
她眼中厲光一閃,「不怕!因為若他真敢動你,我會先殺了他。」
他快意的揚聲一笑,「好!就憑你這句話。上官這關,我會幫他過。」
劉昌裔伸出手把她抱進懷里,他本來就打算助上官,只不過要他出手,可不是不用代價。
聶隱娘坐在他的大腿上,推開他欲親上她唇的臉,「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你大可跟我開口,但是有一事,我得一提。」
劉昌裔對自己的行為被阻止而感到不悅,悶悶的說︰「什麼?」
「我遇見個故人。」
他的動作一頓,一挑眉,「誰?」
「此女乃是魏博人士,姓柳名綺雪,淪落風塵多年,憑著花容月貌,長袖善舞的手段闖出了艷名,」她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神情,「早在多年前,她被人贖了身,還替她在魏城的胭脂巷里買下了間綺雪樓。」
他凝眸注視她半晌,「買下她的人是田緒?」
她的眼神閃了閃,不太自然的一笑,「確是田緒,但她人不壞,我雖與她只有幾面之緣,但她總是以禮相待。」
他的聲音徒然一低,臉色轉為陰鷙,「她認得你。」
「縱是認得又如何?」她不以為然的反問︰「你總不可能指望全天下見過我聶隱娘的人都得死。」
「說死未免沉重,」劉昌裔一哼,「我又沒說要對她如何?」
她定定的看他。「你騙不了我。」若論心狠,他遠遠在她之上。
他不悅的眯起眼,伸手勾起她的下顎,直視她的雙眼,輕聲說道︰「太仁慈,會害了自己。」
她沒爭辯,只言,「柳綺雪只不過是認得我,你放過她。」
「蠢婦。」劉昌裔擰眉瞪她,他可不相信這世上有絕對的事。
聶隱娘堅定的看著他,要他點頭不傷人。
「我可以給她個機會,若她真無傷人之心,這幾日定會上劉府求見一問原由,但若她決心與你為敵,現在只怕已趕著離開,回到魏城去。等下次再見你,就是她取你性命之時。」
她搖頭,不以為然,「田緒已死。不論她求見與否都不再重要,你根本無須傷她。」
她似乎認為田緒既亡,一切都該結束。
劉昌裔在心中一嘆,奇怪,他以前不是最討厭蠢婦,怎麼這女人笨得令他覺得心疼?
看她一臉的倔強,原本有些森冷的目光一柔,「算了!放她一條生路便是。」反正有他在的一天,沒人可以傷害她。
聶隱娘眼楮一亮,「你真好。」
他還真不想接受這一個「好」字,摟過她,吻上了她的唇。
馬車停在劉府的門口,簾子突然被拉開,不過外頭的不是何鈞,而是快馬趕來的蘇碩,他一看到里頭抱著的兩人,先是一愣,雙眼對上劉昌裔冷漠的眼神,立刻轉過身,不自在的輕咳了一下。
聶隱娘耳朵都紅了,掙扎著想要起身,但是劉昌裔卻像無賴似的又吻了她幾下。
「什麼事?」他懶懶的問。
蘇碩連忙開口,「老家伙——不是!節帥有要事請大人過去。義父要大人無論如何都要走一趟。」
提到了陳慶賢,劉昌裔這才松開了抱著聶隱娘的手,揉了揉她紅撲撲的臉,「你先進去,我走一趟。」
她擔憂的看著他。
「放心吧!」他對她勾了勾唇,「無事。」
聶隱娘只能點頭,下了馬車。
蘇碩匆匆對她一笑,「大人我會顧著,沒事。」
「大哥不單要顧大人也要顧著自己,」聶隱娘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別忘了自己家有如花美眷,過些日子還會有個大胖小子。」
蘇碩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
「上來。」劉昌裔要蘇碩跟自己一起坐馬車。
「大人,我騎馬便——」
「上來。」劉昌裔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大人我想——」
「大人該是有話跟大哥說。」聶隱娘低語了一句。
蘇碩被提點,立刻靈光一閃,閉上嘴,爬上馬車。
「進去吧!」劉昌裔對聶隱娘輕擺了下手,「起風了。」
聶隱娘斂下眼,進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