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入夜,葉初雲才回來,依然一身白衣,如天仙下凡,臉色閃著濃濃的笑意。
于樂柏冷冷的看著他,自己在他的春暢園等得可久了。
葉初雲故意對他臉上的冷酷視而不見,喝著下人送來的水,「今日多虧了你家那顆球。」
于樂柏沒好氣的看著他。
「別瞧,你再瞧,我也不會有一點心虛,你心疼娘子也得有個限度,我養你一個吃閑飯的敗家子已經很委屈了,總不能指望我讓你娘子也跟著你一起吃閑飯吧。」
「舅舅,明人不做暗事。」于樂柏的聲音冷冷的,「從我成親之後,你就變得古怪,你心里到底在盤算些什麼?」
盤算?葉初雲把玩著手中白得通透的瓷杯,在悅客來里,他有無數好茶,但他最愛的卻是簡單的一杯水,透明無色,沒有太多復雜的滋味。
「小子,你該清楚,我沒辦法照顧你一輩子。」
于樂柏不由得輕輕一挑眉,「舅舅的意思是想將我撇下?」
葉初雲放下杯子,哈哈大笑,「你這個可恨的小子,我已經忍你太久了,現在你娶了妻,可以照顧你,等過些時候,我再把外頭的事都處理干淨,我便就此海闊天空了。」
這麼多年來,也該是累了。于樂柏垂下眼,他很清楚葉初雲從未說出口的疲累,身累了、心也累了……只是在他心目中,舅父佔了一個極重要的位置,除了亦嵐之外,舅舅是他唯一的親人,無條件的對他好,他也會不舍。
「舅舅,想甩開我沒這麼簡單,」于樂柏似笑非笑的說︰「以你我這種愛恨交織的關系,要分開可不容易。」
葉初雲嗤之以鼻,「誰要跟你愛恨交織。你有時間跟我胡扯,不如多些時間安撫你家那顆球。你跟她還沒圓房吧?」
于樂柏不想回答的瞟了他一眼。
「小子,在舅舅面前,不用裝清純。」葉初雲一副看他笑話的樣子,「你屋里的事,我清楚得很。」
「舅舅現在除了一心想把我撇下和偷听我房內事之外,難道就沒法子做點正經事嗎?」
「關心。」葉初雲忍不住伸出手打了下于樂柏的頭,「這不叫偷听,而是關心,誰叫你一點都不爭氣,成親都多久了,還睡在書房里,我都替你覺得丟臉。」
「她需要時間。」
「什麼時間?」葉初雲自有一套理論,「直接把人壓在床上就成了。」
「舅舅,我是斯文人。」
「去你的斯文人,憑你這長相,只要眼楮一勾,那顆球肯定暈陶陶的什麼都听你的。」
于樂柏聞言覺得好氣又好笑。他與顏亦嵐之間,明明是只要她一笑,他什麼都听她的,他還真不指望她會對他言听計從。
「老實說,那顆球這些日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葉初雲瀟灑的收起手中的扇子,忽道︰「我就認了她這個外甥媳婦,替她解了心結。」
于樂柏從葉初雲的話里察覺一絲不對勁,「舅舅,你的意思是……」
葉初雲沒說話,直接走向緊臨著春暢園的靜塵居。
「舅父。」一听葉初雲來了,顏亦嵐立刻起身相迎。
今天在灶房里忙了一天,才洗完澡,剛臥在太師椅上,她就已經覺得昏昏欲睡了。
「坐著吧。」葉初雲坐了下來,恥笑著于樂柏一臉的陰晴不定,這小子還怕他吃了他的小媳婦不成。「很累吧?」
顏亦嵐也沒隱瞞,「回舅父,是有些累,不過慶幸午膳過後二廚娘就回來了,人手一多就還好。」
葉初雲臉上露出歡喜,「我听王掌櫃說,二廚娘回來之後,你還進了上房招呼客人?」
「是。」顏亦嵐點頭,興匆匆的說︰「劉掌櫃病了,能進上房招呼的人手不足,我便進冬雪閣幫把手,來客是太子太保盧大人,與我爹有些私交,所以交談了幾句,倒也還愉快。」
「看來不論灶房或是待客,你都游刃有余,只是……」葉初雲目光飄向于樂柏,「你看這個死小子,拿著殺人似的目光瞧著我這個如天一般的舅父,我心痛啊。」
顏亦嵐連忙輕斥了一聲,「夫君。」
于樂柏嘆了口氣,無奈的看著葉初雲,「夜已深,嵐兒與我都要休息了。」
「是啊,休息。」葉初雲故意看著兩人,「一個睡這屋里,一個睡隔壁房里。」
于樂柏臉色變得難看。
顏亦嵐則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成親當日情緒一來趕于樂柏去睡書房,之後他沒開口,她也不好意思叫他回房睡,兩個人就這麼僵持著……
「我們夫妻之間的事,無須舅舅插手。」
「我也不想插手,只不過事情既然因我而起,我自然就要收拾善後。」葉初雲淺淺一笑,「我是來向媳婦兒道歉的。」
他的話一出,顏亦嵐和于樂柏兩人同感意外。
「道歉?」顏亦嵐眨著眼,「舅父的意思是……」
葉初雲對她柔柔一笑,「你可知我並不滿意與安侯府的婚事?」
她嘴角的笑意瞬間凝住,從進門第一日,她就知道葉初雲不喜歡她,只是這一陣子她很努力,葉初雲對她的態度也和善許多。
「其實你也不能怪我,」葉初雲老實不客氣的說︰「畢竟我家死小子雖然脾氣不好,但學富五車、貌似潘安,你卻像顆球……」
「舅舅!」于樂柏動怒了。
「沒關系啦。」顏亦嵐對于樂柏搖了搖頭,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實在比不上眼前這對出色的舅甥,但她其實真的不算太差,只是身子圓潤了點,肉多了一點點而已……好吧,不管如何安慰自己,她都忍不住想嘆氣。
「但你的外貌並不是我不滿意你的理由,我不滿意的是你的家世。」
家世?顏亦嵐一怔,她是安侯爺的嫡女,算是家世顯赫,葉初雲竟然不滿意她的家世?
「你可知我的姊姊,」他的手指著一旁的于樂柏,「他的娘親是怎麼死的?」
她又是怔忡,搖了搖頭。
于樂柏的眼神微斂,大概知道舅父想要說些什麼,多年前的往事即將被翻起,對誰都不好過,他坐在顏亦嵐的身旁,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是死在一句門不當戶不對上頭。」葉初雲眼底閃過痛楚,多年來那驟失至親的傷痛還在,「我姊姊出身不好成不了正室,但因為長情,所以委屈自己當小妾,最後卻因為護著我,被正室逮了機會打死,當時她還懷有三個月的身子。
「自此我對那些所謂的皇親國戚、達官顯要就沒什麼好感,唯一感興趣的就是不停想方設法讓他們上門,掏出白花花的銀子讓我賺。你說這樣的我,怎麼會讓我的外甥去娶你這麼一個侯府千金呢?」
顏亦嵐沉默的听著,縱使于樂柏的掌心傳來溫度,她的心依然不安的跳動著。
「提親那日,我說那些話只是想讓侯府回了親事,並不是要傷你的心。」
提親那時——她的雙眼睜大。
于樂柏則是第一次听聞,臉色一變。
「老實告訴你,這小子不是因為良心不安才要我去提親,而是他跟他死去的娘親一樣死心眼,只要認定了一個人,就算粉身碎骨也無怨。除了你以外,他誰都不要。」
她詫異的消化完葉初雲的話,「舅父的意思是……」她匆匆的看了于樂柏一眼,「夫君不是因著同情我才娶我的?」
「當然不是。」葉初雲替于樂柏回答,「這小子沒血沒淚,若同情就能逼他娶妻,他早娶十個八個老婆了,你真是一點都不了解他。」
于樂柏不是因為良心不安才娶她,而是因為喜歡……顏亦嵐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然後越揚越大,若不是葉初雲在場,她早就興奮得歡呼出聲了。
「瞧你這笨樣子,這天底下還真的只有這個死小子會看上。」
顏亦嵐怯生生一笑,這是她第一次被罵笨還覺得開心。
「現在是你們倆自己的事了,好好談吧!」葉初雲自知自己的責任已了,于是起身離開。
葉初雲一走,顏亦嵐立刻忍不住臉紅的輕拉了拉于樂柏的衣袖。
那小女兒的嬌怯很可愛沒錯,但是于樂柏卻冷哼了一聲,用力的一拍桌子起身,然後大步的要走出去。
顏亦嵐的笑容隱去,焦急的起身,擋在他的面前。「夫君去哪里?」
「夜深了!」他的聲音很冷,「回書房睡。」
她白胖的小手抓著他的衣角,扯了扯,想說什麼,又不好說出口。
「放手。」
她怯生生的抬頭看著他那一張臉陰沉得就像要下雨前的天空,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氣,她的眼楮閃過一絲愧疚,緩緩的放開手,忍著眼眶里打轉的淚。
她突然想起,從相識至今,他連句大聲的話都不曾跟自己說過,他對她的心赤果果的擺在眼前,她卻像睜眼瞎子似的視而不見,他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顏亦嵐轉過身,現在的她只想撲在床上好好的哭一場。
才步出一步,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襲來,于樂柏直接抱起她,將她壓在身下倒在床上。
顏亦嵐的淚一時之間被嚇得全收了回去。
「你真以為我是因為內疚而娶你的?」
他明明是在生氣,一雙手卻往她的腰下模,扯著她的腰帶。
她不自在的動了動身子。
「回答我。」他催促著。
「一點點。」她有些臉紅的想要制止他扯去她身上的單衣。
于樂柏不滿的輕咬了下她的肩,阻止她的掙扎,「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什麼叫做一點點?」
「就是一點點以為。」她整個人像火在燒一般,緊張得心怦怦跳的,「你別生我氣了?」
「我只氣為何一開始不索性就坐實了傳言。」
「什麼?」
「真壞了你名節,蹂躪你一番再說。」
她震驚的看著他,還未來得及說話,他的大手即托起她的後腦,用力的吻住她的唇,不容許她逃月兌。
在春暢園的花園里,葉初雲抬頭看著滿天星斗,晚風吹來,帶了一絲寒意。
他這個舅父,真是不容易啊!還得幫忙作媒人、和事佬,若少了他,這小兩口現在還僵在原地,猜不透彼此的心意。
他一臉自得意滿,壓根就忘了,一開始明明就是他在提親時亂說話才惹得小夫妻種下心結。
「大當家。」一個黑衣人無聲的出現在葉初雲的身旁。
葉初雲沒有一絲驚嚇,只是挑了下眉。
「越王在等你。」
聞言,葉初雲在心中嘆了口氣,怎麼越討厭所謂的皇親國戚,這些人越要硬是黏了上來。「守著門,別讓人進來。」
「是。」
他一身白衣,豐神飄灑的走進屋子里頭。
顏亦嵐還未出嫁的時候,娘親總是教導她,女子不該拋頭露面,但從上灶房幫忙之後,她就儼然成了另一個掌勺大廚,還時不時的跟著王掌櫃、劉掌櫃去招呼客人,且只要不是忙得沒時間陪他,于樂柏也不會出聲制止。
于是乎,悅客來開始看到一個身形圓潤總是笑臉常開的丫頭忙進忙出。
不久,京城的傳言四起,說是侯府千金嫁雞隨雞,只好委屈的在悅客來拋頭露臉招呼客人。
傳言一出,大伙兒都想來看好戲,不過上門來的客人看到的永遠不是臭著一張臉的顏亦嵐,而是她圓圓的臉上笑口常開。
顏亦嵐語調輕柔、招呼周到,不見一絲驕縱貴氣。她雖然不美,但有獨特屬于自己的風情。
不單是上門的客人,就連悅客來上下的廚子、伙計、護院都越來越喜歡她。
顏亦嵐沒有一絲派頭,卻是悅客來說話最有分量的一個,因為掛名大當家的葉初雲永遠拿于樂柏這個少爺沒辦法,可是來了一顆球——這是葉初雲給顏亦嵐取的綽號,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爺終于有了天敵,少爺只听那顆球的話,所以大伙兒真有什麼事,全都開始去找顏亦嵐商量。
畢竟比起葉初雲和于樂柏,店里的伙計們更喜歡雖頂著千金女的身分,卻沒半點架子的少女乃女乃,不像葉初雲和于樂柏——單就那副不像平凡人的長相,看著就有距離感。
日正當中,正是悅客來最忙的時候,顏亦嵐原在收帳,看人手不足,她也偶爾搭把手幫忙招呼當跑堂。
「這不是嵐兒嗎?」
听到這聲叫喚,顏亦嵐抬起頭,因為認出來人而笑容微隱。
「這是怎麼回事?」陳氏用絲帕捂了下自己的嘴,看顏亦嵐素面朝天,發髻因為忙了一個早上而有些松散,身上穿著一身青色的布衣布裙,沒有半點首飾,不見一絲貴氣。她露出驚訝的神情,「堂堂侯府千金竟淪落到在這里招呼客人?」
顏亦嵐微斂下眼,她一個千金嫡女拋頭露面管著悅客來生意的事,早傳遍了大街小巷,現在陳氏卻在她面前擺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實在太過虛假。
真是倒胃口的來客,不過……她吸了口氣,臉上恢復笑意盈盈,想起舅父常說的,只要想著銀子,再討人厭的客人都會變得可愛,而他們現在最該做的是,讓討厭的人乖乖吐出銀子進到她口袋。
「是啊!正如李夫人所見,現在在悅客來幫把手。」
「婆婆,何必跟這種下人多說話?」楊冬晴在一旁低語,但聲音卻剛好拿捏得宜的讓顏亦嵐听進耳里。
顏亦嵐臉上的笑意依舊,下人……和高官相比,她確實是個下人,她承認,也不認為這有什麼丟人的。
「今天天熱,」楊冬晴高傲的掃了顏亦嵐一眼,「還不快給我們找個位置。」
「不好意思,李少女乃女乃,」顏亦嵐指著悅客來座無虛席的場面,「今日人多,可能得等會兒。」
「等?!」听到這句話,陳氏的眉頭一皺。「你應該早就听聞我家新兒現在已經升為大理寺少卿,堂堂四品官的家人到來,你還不快去給我找個位置。」說著,手還刻意的踫了下頭上的珠花,故意擺弄那上頭亮晃晃的寶石。
不過就是米粒大的紅寶,這種等級她有一堆,只不過都鎖在庫房里,畢竟現在做著食肆生意,根本用不到,顏亦嵐心里覺得好笑,「回李夫人,是有听聞李大人升了官,不過——你們還是要等。」
陳氏听到她的回答不變,氣不打一處來,想當初她娶媳婦時,因為悅客來的萬兩聘禮、侯府的十里紅妝,令李楊兩家丟了面子,今日新兒成了四品大官,算是討回了些面子,便跟著楊冬晴上悅客來,特地想要炫耀一番,偏偏不見顏亦嵐有半點嫉妒之心也就算了,竟還不把她放在眼里。
陳氏不快,「我要你立刻把位置給挪出來。」
「李夫人,失禮了。」顏亦嵐的嘴角一勾,「凡事皆有先來後到,就算是皇親國戚也得照著規矩來。」
陳氏有個了不起的兒子又如何,還是擺月兌不了小家子氣,也不想想這悅客來是什麼地方,李儒新不過就是個四品官,這里要找比他大的官隨便一捉便是一大把。
陳氏正想發火,但顏亦嵐不理她,徑自去招呼別人。
「娘,」楊冬晴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閃著銳光,「別急,咱們等,待會兒有她好受的。」
陳氏不知道這個兒媳婦心中打的是什麼主意,所以忍著氣,就等著瞧。
清荷注意到陳氏和楊冬晴在門外候著,于是來到顏亦嵐的身旁。「少女乃女乃,不如她們就交給奴婢招呼?」
顏亦嵐的眼楮狀似不經意的看向門口的婆媳倆,單瞧那兩雙盯著她的眼神都要冒火了,擺明是沖著她來的,她就算想閃,她們也不會放過她。
不想徒增風波,反正在大庭廣眾下,悅客來的伙計又都是她的人,她也不怕她們真敢對她如何。
頂多讓她們在嘴上嘲諷幾句、佔些便宜,對她又不痛不癢,只要想著銀子就好。
「不用了,等會兒上壺茶,」顏亦嵐頓了下,「用茶枝泡就成了,反正用再好的茶,她們也品嘗不出來,別浪費了。」
物以類聚應該就是在講這對婆媳,除了端著一個架子高高在上之外,實際沒幾句話就讓人看破底,沒半點涵養。老的是愛計較,逢高踩低,只懂巴結,年輕的則是空有一副好皮相,卻只會要小聰明,沒半點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