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香港,淺水灣一棟佔地寬廣的獨立家宅。
三十坪的遼闊餐廳里,有三個人正在享用晚餐。
一張可以坐滿三十名賓客的紅檜木瓖貝殼花紋長方形桌,一端有兩位七老八十的老夫妻;另一端,由一位黑發中分、整潔齊領的高大俊美男子霸佔著。
兩個老人家戴著假牙,正喝著小米蟹肉粥,但那兩張嘴卻一刻也沒停的一搭一和。
「來,翊剛,女人有什麼作用?」寇爺爺寇鼎麟誘導著。
又來了!同樣的劇本每年歲末冬至都要上演一次。
寇翊剛不滿的用刀叉在白玉瓷盤上鋸出嘎嘎的聲音,嘴中低嚷道︰「女人可以當作秘書,可以當作廚師,生病住院時,還可以當作護士!如果我想找女人玩,我知道去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她們。」
寇女乃女乃耳尖,猜到這混小子八成在嘀咕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話。「翊剛,別給我物化女人!」這只大沙豬如果不是她唯一的孫子,她早將他宰了當烤乳豬!
「翊剛,家里多個女人不是很吸引人嗎?」寇爺爺再接再厲。
「想找佣人?管家?花匠?我都沒意見!」寇翊剛一口飲盡杯中的白酒。
極度耳背的寇爺爺只听清楚後半句。「你沒意見?真好耶!」
煩!
寇翊剛眼神逐漸變得陰厲,他斜挑著跋扈的濃眉,強悍臂膀一張,將餐盤往外一推,嗓音寒凜。「爺爺、女乃女乃,你們一路軟硬兼施、明打暗攻,今晚打定主意不讓我好好吃完這一頓冬至團圓飯嗎?」
「什麼?翊剛,你又說什麼?」寇爺爺忙著將助听器的收音頻率調高。
「翊剛,你爺爺耳朵不好,你坐過來這兒說話。」寇女乃女乃拉開身邊的一張椅子,搖了搖伴在一旁的叫人鈴。
寇家兩代的老僕人芳姐從廚房應聲而出。「老夫人?」
「將孫二少爺的餐具給移過來。」寇女乃女乃指示。
看來,兩位老人家今年吃下秤砣鐵了心,不準備放過他的終身大事了……寇翊剛心里盤算。
他,一個扎根香港的媒體電訊界大亨,正著手拓展全球的事業版圖,商業周刊封他為「冷面狐狸」,因為他做生意、搶合約從不心軟;但是,他的冷硬不可能用在唯二的自家人身上——一手將他扶養長大的爺爺女乃女乃。
算了,家財萬貫的寇家是需要孕育幾名子女來接班的!
「嗟!」他深吁一口氣,斂隱下眼睫間的剛冷,只剩眉頭處依舊打著結。
子女不會平空而來,最起碼必須借用女人的子宮九個月,但衡量一下他身邊幾名腦袋裝稻草的情人……她們離當孕母的合格標準還有幾個星球的距離。
「孫少爺?我可以動手了嗎?」芳姐呆站著,就是不敢動手搶盤子。
「不必了,芳姐,我不吃了。」
寇翊剛丟下據說是今晚才從北海道空運來港的頂極大龍蝦,徑自走向相鄰的挑高起居室,百無聊賴地拿起遙控器,七十二寸的電時熒幕霎時出現了聲光彩色。
他一八五公分運動家一般的挺拔身形在熒幕前仁立,手中遙控器無聲跳轉,看著亞洲幾個主要國家電視頻道的晚間新聞。
他突然一震,眉宇間的皺摺……淡化開了。
女主播是年輕貌美、聰明伶俐、高雅自信的代名詞……
「找女主播好了。」就知道天底下沒有任何難題可以困住他!
「日本?」他一撇嘴,不好,他不諳日語。
「南韓?」也不好,語言問題之外,服裝打扮都太老氣。
「中國?」一貫的制式化聲音語調,不夠柔媚。
「香港本地?」這女的夠美。但是,狗仔隊太猖狂,鐵定被他們搞得一點個人隱私都沒有,不找罪受了。
「台灣?」可以列入考慮。
他眼眸半眯,開始比較台灣新聞頻道各台的女主播……
「翊剛,你晚飯也不吃,是不是不開心爺爺說了那些話啊?」寇爺爺拄著拐杖跟過來了。
「不是。」寇翊剛盯著熒幕的眼眸一亮。
「翊剛,你想看電視用?你別這麼快轉,女乃女乃老花眼跟不上來……」
他頻道換得更快了。爺爺極度重听,女乃女乃大老花眼,他們還有多少年可以等他娶妻生于?他們年年碎碎念的也不過是
要他討房媳婦,明年好抱曾孫。
他,三十歲了,也是時候了,就把結婚當成今年的壓軸大戲吧!
寇翊剛停在一個頻道,凝視熒幕里的女主播。
她吃螺絲了,怯怯靦腆一笑,甚是清純!她笑得甜美,一點都不做作,甚至……很動人。
羞澀淺笑里她的小貝齒還將下唇咬出一道白痕,那麼美麗的唇形應該很適合接吻……
「這個好嗎?」寇翊剛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自我嘲弄。
那是什麼表情?寇爺爺懷疑自己也老花眼了,翊剛簡直回復到二十年前那個聰明機靈,愛捉弄人的小搗蛋鬼的樣子……「台灣的新聞?我習慣听本港新聞。」
「哪一台都可以啦!」寇女乃女乃只等翊剛放下遙控器,再進行第二波的游說。
「爺爺,你說呢?」寇翊剛壞壞地挑著眉端,問得狡詐。
「兩票對一票,我沒意見了。」寇爺爺努力想听清楚這個女主播在說些什麼,誰知……
「以上是本節整點新聞,謝謝您的收看,我是汪可涵,祝您晚安!」
「沒了?!進廣告了……」寇爺爺猜翊剛大概是想挖角,才會一定要看這一台。
「汪可涵……」寇翊剛促狹一笑。「你們很快就會見到她了。」
「啊?為什麼?」寇爺爺一頭霧水。
「因為……」他薄唇囂張一咧,十足的惡作劇模樣。「因為她會來家里圍爐吃年夜飯。」
「翊剛,」寇女乃女乃不太高興了。「女乃女乃只有眼楮不好,腦袋可沒壞掉,只有自家人才可以一起圍爐的。」
「翊剛你的意思不會是……」寇爺爺嚇得張大了嘴,差點噴出一口假牙!
「就是那個意思。爺爺女乃女乃你們逼了我一個晚上……不,逼了我快十年了,今年我同意遵照習俗,娶個老婆好過年,你們捧捧場笑一個吧!」他抄起茶幾上的電話,吩咐手下立刻查出那女主播的資料。
寇家兩老化成兩根定立的電線桿了。
「爺爺女乃女乃,我得打點行李,不陪你們吃了。」寇翊剛往回旋樓梯而去,順便轉頭吩咐。「芳姐,叫財叔備車送我去機場。」
「哦。」芳姐領命而去。
「翊剛,你要上哪去?」寇女乃女乃知道孫子這個周末沒有出差行程啊!
「到台灣。」
「你去台灣做什麼?」寇爺爺追著問。
「相親。」寇翊剛轉過身微微一笑。「說是讓我未來的老婆認識我也未嘗不可!」
那那那……這這這……這是什麼情形?
「就那個女主播……你剛剛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那一個?」寇爺爺捂著胸口,心跳幾乎自動停擺了。
「你不是不認識人家?離過年只有一個月,你……怎麼將人家娶回來啊?」寇女乃女乃上下兩排假牙咬得吱嘎響,身子只能挨靠著老伴,不然她兩只腳抖得下一秒就要栽下地了。
「這些會構成問題嗎?」寇翊剛懶洋洋拋下一句話,如雄獅般優雅敏捷的身影消失在二樓的房門之內。
他會結婚,娶那個叫做汪可涵的女人,但是——
這紙婚姻契約里不包括愛情!
愛情這種抽象的東西,當他父母以及大哥去世的真相攤開在他眼前時,就已經從他年幼的認知中刪除了!
他的眸底蓋著重重陰霾,即將沉晦舉步去追逐屬于他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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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鈴——手機響起。
汪可涵拿著卸妝棉擦掉一邊眼影,先應了一聲。「喂……」
「要死了,汪可涵,你是不是拿著刀子抵著老板的脖子,才坐上主播台的?」
「要死了毛熊,你當我那麼暴力啊!」化妝室里裝滿人,人聲鼎沸,汪可涵也對著手機大呼小叫,一點也不像十分鐘前主播台上那樣的溫婉可人!
「不然你說,這種天大的‘好康’怎會掉到你這個實習新人頭上?」毛熊,本名熊艾梅,汪可涵大學時期的同寢室友之一。
「哦——一言難盡!」汪可涵郁卒的想哭呢!「那時我只是一個人很乖的站在一旁觀摩,誰知那個本該連播四節整點新聞的女主播,播到第三節就掛了。剛才才從醫院傳來消息,說她急性盲腸炎,已經送入手術室了。
「當時下一個接班的主播還在路上塞車,電視台一時找不到人來墊檔,霎時間幾十雙眼楮全落在我身上……」
毛熊有點惋惜。「你只不過是墊檔的啊?」
「嚇死我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這種墊檔的‘好康’千萬不要再發生了!」汪可涵撲通撲通的心跳現在還是一百二,兩只腳軟得像果凍!
「可惜喔,我是逛sogo的時候看見電視牆才知道的,都沒幫你錄下來呢!」
「不能錄不能錄,我的表現丟人丟到家了!」江可涵哪肯留下證據被一干好友取笑到地老天荒!
「不會啊,我看你還好,除了吃了幾個螺絲……」
「吃螺絲還不糟啊?毛熊,你就不知道,那些稿子我根本連讀都沒讀過一次,咬字咬得我舌頭都發麻了!」汪可涵嘀咕不停,好像這樣子可以倒光她心里母一滴緊張、惱恨的垃圾。「化妝師五分鐘就給我化好濃妝,我看起來很老土喔?美發師居然還將我一頭波浪長發梳起綰髻……」
「不過……汪汪,我說呢……」
「有人來電了,我先接插播,一會兒再打給你!」汪可涵換接另一通來電。
同樣的霹靂女高音像機關槍般掃射人耳膜。「死汪汪,你是不是月兌光了衣服色誘老板,否則這麼‘好康’的事情怎麼會輪到你這個試用新人身上?」
「死小魚,你當我那麼沒有骨氣節操啊……」
先回一陣暴吼,接下來汪可涵自然又要將詳情對大學時的另一室友余佳蕙敘述一遍。「小魚,我又有插播,晚一點再打給你!」她再接另一通來電。
「小涵妹妹,我真是太崇拜你了!你是不是拿錢去賄賂老板,才這麼快被升為主播啊?」
是那個見面就愛捉弄她,老是流里流氣、鎮日無所事事的混混小表哥!哇塞——該不會連舅女乃女乃也看到了吧?!
汪可涵含著兩泡委屈的淚水,真想躲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這輩子不見人了。
從進電視台受訓開始,她就期待自己第一次上主播台播報新聞能完美無缺,結果呢?老天和她作對!她不只砸鍋,還貽笑到諸位親朋好友眼前。
今天冬至,原來是她的黑煞日啊!
好,十二月二十二日,恥辱啊,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吃冬至湯圓了!
「我不要跟你說,我要跟舅女乃女乃說話。」
舅女乃女乃接手了。「涵涵啊,你別听阿輝,他從來沒干過一件正經事兒,偏偏見不得別人比他好。舅女乃女乃覺得你很好很棒,當主播了呢!只可惜舅女乃女乃家的電視太小,看起來有點模糊……你有沒有那個錄影帶?」
汪可涵咬著牙。當然有,電視台要拷貝一萬卷也不成問題,但這種丟臉丟到太平洋的帶子有必要流進市面嗎?啐,她又不是一只美麗的鳳凰地不姓璩!
她小聲問著。「你要錄影帶做什麼?」
「我要拿到隔壁胡女乃女乃家,借他們的錄影機再看一次,讓大家分享我們家美麗涵涵的不凡成就!」
「我……我跟電台問問看好了……」江可涵聲音比蚊子還小。
舅女乃女乃一定是怕她晚上一個人關在租來的小套房里,對著她的小狽「閃電」說話,然後哭濕一條棉被,才趕快來電說些安慰她的話。
美麗?她覺得168身高的自己只算是清秀佳人一名而已。
不凡成就?也不過是半工半讀完成大學,為了每學期兩萬塊的系上獎學金從不敢蹺課松懈,所以才不小心撈到傳播系第一名畢業。然後又被電視公司錄取成為實習主播,堂堂進人第三個月而已……
「舅女乃女乃,我星期天會回去吃飯,我電話有插播,先跟你說再見了!」
還有誰會在這時打來呢?汪可涵計算著,大學三個死黨……正好三缺—……
她一按下接听鍵,立刻先發制人。「死蚊子!你給我听清楚,我一沒有拿刀架著電視台老板的脖子,二沒有月兌光衣服跳上老板的床色誘他,三也沒有提光我郵局里所有存款賄賂老板讓我坐上主播台!我、只是、很倒霉、被抓去墊檔!」
「汪可涵?」一道遲疑低穩的男聲傳來。
不是文如意?江可涵傻眼了!「我是汪可涵,請問你是……」那你又是誰?
「我是電視台老板。」
哪個瘋子還想玩她?嫌她今天死得還不夠難看嗎?「對,我還是電視台的老板娘!」她嘿笑一聲,順口頂了回去。
「你說錯了,電視台沒有老板娘,因為我上個月才剛離婚!」
愕然!「你不會剛好、真的……就是電視台的老板?」
「我正是。如假包換的陳孟樸!」
「啊——」媲美見鬼的驚聲尖叫,汪可涵真要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汪可涵?」老板掏掏有點受損的耳朵。
「我在!」她的聲音簡直比死了爹娘還淒慘。
「江可涵,你到我辦公室來。」
哇!老板準是要叫她滾蛋了,就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現連鬼也嫌!她剛剛還不知死活對著老板胡言亂語……穩死無疑了!這麼好的工作機會泡湯了!
她一不殺人二不放火,三個死黨心情好時都夸她是最具愛心的小天使,上帝沒長眼啦,為何一定要整死她呢——不對!老板,你原諒我這個二百五啦!她心中的祈禱版本換了一個。
「老板,我……」這該怎麼解釋呀,她急得揪著長發。
「還有,你‘簡簡單單’過來就行了,千萬記得……」老板低低笑著。
「記得什麼?」
「別拿刀子架著我的脖子,也別月兌光衣服跳上我的床,更不用拿錢來砸我,我不會對你個人有興趣的!」
除了和那三個可以一起人來瘋的姐妹淘在一起之外,她從來都不是個大嘴巴,對眾人也都恭敬有禮,哇——她的乖巧好女孩形象毀于一旦啦!
又羞又愧,汪可涵真的哭給他看了。「嗚嗚——老板,我現在沒辦法‘簡簡單單’過去……」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叫她去老板面前唱苦旦啊?!
老板體貼的饒過她一回,反正他也只是想叫她過來,幫人傳個話而已。「那麼,你明天中午記得到‘晶華城’十二樓的季諾餐廳。」
「哦。」她四處找面紙,話從耳邊飄過,卻沒听進心里。
「還有……你墊檔的表現還算及格啦!」掛電話之前補了一句早該說的話。
汪可涵「咯」的一聲跌坐落地……她沒听錯吧?
老板說她表現及格!
等等,老板前一句還說什麼來著?
叫她明天去「晶華城」?她是不是听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