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來了。」一個男人迎了上來,他的皮膚很黑,只比木炭白一點點,一口牙掉了幾顆,出現黑幽幽的洞,而且他長得非常高,身材十分壯碩,走起路來地面會微微震動,周靜秋往他面前一站,就像個發育不全的小孩。
「嗯。我爹呢?」她的手才往背上一模,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便接過頗有重量的竹編籮筐,拎小雞似的往廊下一擱。
周家在萊陽縣住了五代之久,屋子還是原來的二進院,正屋的廳堂兩側各有兩間屋子,周康生住左側第一間屋子,第二間屋子則是當廚房用,而右邊兩間屋子是相通的,是周曉冬的臥房和書房,方便使用。
另外各有東西廂房六間屋子,東邊三間廂房,高大的夕奴住一間大的,小一點的屋子是九歲的小耙住的,小耙想跟著周靜秋做仵作,學她的本事,所以總是師父、師父的直叫,可周靜秋卻把他放在弟弟身邊,讓他做弟弟的小廝,另一間則是茅房。
西邊三間廂房有一間充作客房,雖然周家少有親朋好友來訪,不過備著總是保險,另兩間是雜物間和儲糧房,每年秋收的稻子賣掉一半,一半留著自己吃,挪出一間空屋放糧食,堆到屋梁的麻布袋一個疊一個,滿滿的豐收。
這是一進院的情景,院子有養雞,各種了一棵隻果樹和櫻桃樹,這是周靜秋小時候種下的,隔了幾年,她有隻果和櫻桃可吃,結實累累的果實多到吃不完,她制成果醬繼續吃,能吃上好幾個月。
二進院小了許多,有個天井,只有三間屋子,這里是周靜秋的天地,她一間做起居室,讓人用木頭打了地板和書架,她可以席地而坐的看書,無拘無束的做她的事。
睡房連著隔壁的浴間,她自個兒畫了圖請人打造了洗漱池,底下有排水孔,有條長長的管渠直通後院的菜園,淨身後的水放涼了就用來澆菜,她還不用親自動手。
抽水馬桶她是做不出來,不過她用的是蹲式茅廁,有條繩子一拉,前方就有水排出,將穢物沖到屋外加蓋的糞地。
「老爺去縣衙了,說是新上任的縣太爺快到了,衙門內登記在冊的人都得到場,讓縣太爺認個臉熟。」夕奴回道。
「勞師動眾。」周靜秋沒好氣地道。
準又是縣丞的主意,他那人最愛拍上頭馬屁,揣摩上意,什麼沒節操的事都做得出來。
「呵!呵!泵娘餓了吧,夕奴給你煮飯去。」夕奴笑得憨厚,像釘鈸的五指往頭上一撓。
「好,你順便烤幾塊大餅,我要沾醬吃。」鹵得入味的肉醬撒上芝麻粉,再加上梅菜干和腌蘿卜片,口感十足。
「好,姑娘等著。」夕奴一臉笑,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喂飽全家人。
「嗯。」周靜秋看著得彎著身子才能進入廚房的巨漢,內心既心酸又有點感傷,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那年她才七、八歲,獨自一人要送晚膳給在義莊干活的爹,為了想快一點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父親手中,人小腿短的她選擇抄近路,雖然近路會經過亂葬崗,但她一向相信人比鬼可怕,所以她不怕鬼,怎料忽地有東西緊緊纏住她的左腳腳踝,讓她動彈不得。
她是嚇了一跳,但不至于害怕,她低頭一看,居然是只大得離奇的手,她再順勢看去,是層層相疊的屍體,應該是該死不久的下人,手的主人被壓在最下面,年紀小的她力氣不大,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一具具死沉的屍體推開,挖出被壓住的人,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一看到對方巨人般的身軀,她頓時傻眼了,她整個人說不定還沒他大腿粗呢,她怎麼可能搬得動?
在當法醫前,周靜秋曾當過兩年外科醫師,所以她當機立斷替男人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盡避她手邊的急救物品不足,但止血還是可行的,及時救回了男人的一條命。
後來她去找了父親,兩人借了輛板車,將男人運回家中,重新上藥再包紮,男人高燒不退,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來。
男人醒來後,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執意要留下來報恩,終身以奴自稱,夕奴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廝太狡猾了,忠厚老實的面容下有一顆壞心,他沒有據實告知他的食量驚人,尋常人家是養不起他的。
不過也算他幸運,他來的時候剛好是佟氏去世後的第三個月,他們省吃儉用攢著給佟氏看大夫用藥的銀兩,正好用在他身上。
因為家里沒有病人了,所以一家子的開銷也少了不少,夕奴再會吃,也不會比藥錢多,因此他得以留下。
不過除了食量大以外,他們算是撿到寶了,夕奴是天生的廚房好手,原本他什麼也不會弄,但是只要教過他一遍,他馬上能做出比原來更美味的料理。
他的一手好廚藝很快地虜獲周家一家人的心,誰也不舍得他離開,最後無處可去的他,成了周家的大廚兼門房兼長工。
「姊,你又偷偷上山。」周曉冬有些不滿地道,都不等等他,壞姊姊。
「師父。」兩個一般高的小少年從門口走了進來,一個身著白色儒服,白淨俊秀,一個青衣一身,膚黑清朗。
乍看之下是不像,但細細品味卻有一絲雷同,兩人都有修竹般的天生傲骨,只是一個流露形色于外,一個內藏于心,看久了會以為是一對兄弟。
「什麼偷偷上山,我上山需要偷偷模模的嗎?」臭小子,連姊姊也敢管,看她的「十指神功」。
知弟莫若姊,周靜秋知道他的每個笑點,才伸指輕搔一下,躲避不及的周曉冬便癢得咯咯直笑。
「不……呵……呵……你使壞招,不算不算,呵呵……姊姊太壞了……不許撓我癢癢……」好癢啊!他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姊姊每次都用這一招,不公平。
「哪里壞了,我是在教你怎麼做人,不要死讀書,腦子要靈活運用,以免以後變成書呆子。」周靜秋一手勾住弟弟的頸項,一手撥亂他的頭發,惹得他哇哇大叫。
「小耙,你還不來幫我,你是不是我哥兒們?」沒義氣,居然見死不救,害他慘遭壞姊姊蹂躪。
小耙理直氣壯地道︰「那是我師父耶!我不可對師父不敬,叛師護友的事我做不出來,你好自為之。」小耙也是周靜秋撿回來的,有一年江東發大水,他的父母都被滾滾黃浪沖走了,年僅五歲的小耙跟著流民們一起到萊陽縣附近的村落乞討,有一口吃的就很滿足了。
可是他人小又沒力氣,討到的食物還沒沾唇就被搶走了,餓成了皮包骨,只能躺在樹下等死。
那時剛買了小驢子的周靜秋從一旁經過,看到他還有氣,就把人帶走了,她對老人和小孩子向來狠不下心,心軟是她一大弱項。
也許是餓得狠了,小耙一恢復元氣就特別會吃,那時還沒桌子高的他,能一人吃掉半桶飯,把周家人嚇得目瞪口呆,生怕他把自己的肚皮給撐破了。
由于周康生算是公衙之人,因此小耙落籍取得容易,他跟周家人姓氏,叫周敢,小名小耙。
「說得好,小耙,有長進了。」人要堅定立場,不能風吹兩面倒。
听到「師父」一句贊揚,孩子氣還很重的小耙滿臉喜孜孜的發出怪笑。
「什麼長進,分明是諂媚,我唾棄你……噢!姊,你打我頭,把我打笨了怎麼辦?」果然是壞姊姊,打人還真痛,一點也不顧念他是她弟弟,下手還真是母老虎等級。
「人家起碼肯用心,而你,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長姊如母,你的教養哪兒去了?」沒抽他一頓就該偷笑了。
周曉冬不情不願的嘟著嘴。「好嘛,我不該說姊姊偷偷上山,應該說姊姊忘了曾答應過要帶我上山一日游。」這小子,當時她不過隨口一說敷衍他而已,沒想到他牢記在心。「下回吧,等你休沐那天我再帶你去踏青,可是若有突發狀況不可埋怨,仵作沒有休沐,得隨傳隨到。」前一世她便是過勞死,連續幾個月,一下子是大火連燒三十幾幢木造老屋,燒死近百名住戶和外來旅客,一下子是兩個幫派大砍殺,死了幾名未成年少年,一下子是工廠發生爆炸,又死了不少人,然後是地震,挖出不少屍體要做DNA比對,還有人溺水……法醫的人數偏少,平均一個人一天最少要負責十具屍體,從死亡原因到死亡時間,先驗外部傷口再進行解剖,將體內髒器一一移出體外,檢查完畢後再放回原來的位置,一針一針的縫合。
一具屍體要花費她一到兩個小時處理,若是情況比較復雜的屍體,恐怕三個小時也處理不完,雖然她有兩位醫科畢業的助手,可是寫報告還是得自己來,他們只能幫忙遞工具或是收拾善後。
那陣子她忙到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一睡著又夢見她有驗不完的屍體,睡眠品質差,工作效率也會跟著變差,所以她只好借助安眠藥。
但是工作還是要做,每日一醒來就要面對面目全非的屍體,重復所有相驗流程,把體力壓迫到極限。
那一天,她很清楚的感覺到時候到了,一百零七號的屍格剛填寫好,送入格子箱,她眼前一片黑,心髒緊縮到沒法呼吸,她努力想自救,卻只模到一把解剖刀。
而後她就昏昏沉沉的躺在一個有水的地方,四周很暗,伸手不見五指,她睡著的時間比清醒多,醒時動手又動腳地想快點出去,她不要關在幽閉空間,連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等終于出來了,就成了古代的周靜秋。
「姊姊,我不是孩子了,你不要老是把我當孩子,事有輕重緩急,我能體諒。」姊姊和爹一樣為死人伸冤,他們找出別人看不見的細微處,協助亡者得以早日找到凶手,他非常敬佩他們。
周靜秋笑著輕揉著弟弟的頭頂。「你是長大了,不用姊姊操心,姊姊可以嫁人去了,以後家里就交給你……」
「不許嫁!你是我姊姊,要留下來陪我一輩子。」才說自己不是孩子的周曉冬一把抱住她,神色倉皇。
「師父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是師父的拖油瓶。」表情囂張的小耙仰著鼻子,一副死纏活賴的模樣。
看著兩張唯恐失去她的小臉,周靜秋不免覺得好笑。「我可不想照顧兩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小表頭。」她已經十四歲了,再過幾個月就要及笄了,一旦年滿十五,就要開始說親,最快十六,最晚十八,一定要嫁出去,這是女子的宿命。
不過父親太忙了,忘了這件事,而她不想嫁,所以也不打算提醒父親,她想要一輩子當個女仵作,她有養活自己的本事,不用仰人鼻息過活,況且她很清楚自己做不來賢妻良母,她也忍受不了只能關在後院過日子,和一群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玩爭夫游戲。
自由自在一個人多好,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而且相夫教子之余,還得低聲下氣忍受婆婆的「馴媳」、妯娌間的明爭暗斗,各種有形、無形的攻訐、設計,以及小泵、叔伯的相處,身為媳婦只能逆來順受,連為自己說一句話都不成。
一生一世一雙人太難了,在現代,男人有小三、小四、小五都不稀奇了,何況是這個男人合法納妾的朝代,一夫多妻才是王道,她小小蚍蜉難以撼動大樹。
靶情之事想想就好,不用太放在心上,那叫庸人自擾,凡事順其自然,用不著強求,免得誤人誤己。
周靜秋生平無大志,甘于平淡,她對物質上的享受要求不高,有間屋棲身,有飯能吃飽就好,永保太平歲月無戰事,戰亂會剝奪寧靜祥和。
「姊姊,你這話真傷人,我快比你高了。」周曉冬不服氣的踮起腳尖,表示他長個子了。
「師父,我會努力吃飯,不給你添麻煩。」小耙脖子一縮,面色一訕,假裝沒听見她的嫌棄。
「你,去讀書練字;你,去把柴火劈一劈,把力氣用在對的地方。」周靜秋不怕人家說她虐待兒童,縴指先指向弟弟,讓他多練練腕力,再指向小耙,要他把多余的體力消耗掉,免得一整天只想著怎麼驗屍。
被派了事情做的兩個小家伙,沮喪得腦袋一垂,苦著一張臉各做各事,未能如願上山的事,反而被拋諸腦後了。
「姑娘,是冬少爺和小耙回來了嗎?」夕奴的大手捉著剛宰殺好的雞的雞脖子,雞的身子來回晃動。
「筐里有蘑菇,就用來炖雞,我嘴饞。」周靜秋要趁用膳前的這段時間把采回來的藥草整理一下。
「好的,姑娘。」夕奴落足無聲地走向廚房,準備燒水拔雞毛。
周靜秋把懷孕的母兔放入柵欄里,和養了半年多的母雞放在一塊,雞兔同籠相安無事,各佔有一角地盤。
她再把采來的東西倒出籮筐,藥草歸藥草,野菜歸野菜,一會兒下鍋拌炒,再把死去的兔子剝皮,皮肉分開,兔皮留下來做短襖、袖套,兔肉抹鹽放在屋檐下晾曬。
他們家不缺肉吃,可是她習慣性儲糧,有一年冬天,連下了快一個月的大雪,牲畜都凍死了,更別提有肉吃,那時的豬肉貴得離譜,一斤豬肉的價格,能買上十斤白米。
她饞呀!卻不能天天吃,十天半個月才能吃到薄薄的幾片,被無肉可食的困頓刺激到了,因此她患上小松鼠癥,一旦有吃不完的食物就要想辦法保存下來,以免哪天沒得吃。
為此,周康生和夕奴合力挖了一個地窖,用來儲藏各類食材、蔬果,冬天加水制冰也往地窖放,形成天然的冷凍庫,夏天再把冰搬出來,不怕熱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