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薨了?!」
門上插艾草菖蒲,屋里灑雄黃酒,熱鬧的河面是一艘艘的龍舟,平民百姓、販夫走卒、達官貴人和世家子弟,人擠人的趕上一年一度的端午佳節,成捆的棕子往河里拋去。
一聲鑼鼓起,河上翻起白浪,游龍似的小舟順水滑出。
驀地,皇宮中傳來九九八十一聲喪鐘。
因為吆喝和鼓聲震耳欲襲,反而沒听見那一聲又一聲的鐘聲,等到有人察覺到,龍舟已劃行到一半。
著素衣,一切慶典中止,滿城哀素,白幡隨風飄揚,一片的白十分哀戚,人人臉上沒了笑。
如太醫們所預料,過不了端午,已時正元皇帝在寢宮病逝,享壽五十一歲。
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送入陵寢永眠。
新帝即位,年號高月,為高月元年。「收拾收拾,差不多了。」
「這麼快?」寧知秋以為起碼要拖上一、兩個月,畢竟快馬加鞭,聖旨從京城發到蜀地也要月余,路途上再耽擱一下,到的時候都要入秋了。
「不算快,四月初已經不行了,用藥吊著才撐上一個月,那時還是太子的新帝已在擬旨,準備調遣駐軍回防。」
為防有人趁亂奪權,各有私心的皇子們蠢蠢欲動等候一觸即發的機會。
好在京城內外控制得宜,五軍兵馬司可迅束消滅小辨模的動作,盯住每一條街道,一有可疑人物,不由分說先逮捕,加強巡邏和管制進出,一人夜便實行宵禁,將所有謀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柄喪期間是有發生幾次暴動,但也很快就平息了,百姓照樣日常作息,除了幾戶較不安分的高門大戶被嚴加看管外,所有人就和平常沒兩樣,就是少了歡笑聲,多了肅穆。
「你成了保皇黨的?」擾上婦人髻的寧知秋打趣的說著,打從嫁人後,她由含苞待放的小嬌一夜盛放,經由雨露滋潤後,女敕白的粉腮添了紅潤,整個人變得明媚動人。
一朵好花遇到好土地,自然開得鮮艷,灌溉和施肥不可或缺,她在新婚中被嬌養得更嬌艷。
華勝衣白牙一露,笑眼柔似水。「我是寵妻黨。」
「呿!少動手動腳,你就沒點正經事可干嗎?去種種菜、喂喂豬,拾些雞蛋妙韭黃,懶漢子是養不起婆娘的。」他的冷漠疏離哪去了,近墨者黑的被大姊夫那廝給帶歪了。
「咱們家沒菜園子也沒養豬,只養了個和懶漢子相配的懶婆娘,你自個兒說說有多久沒去蠶室看看了。」她幾乎是懶性子一下全發出來,草場、桑園、蠶室、制糖廠一概不理,都交給她任命的管事打理。
「不想去。」怕觸景生情。
反正到最後不是她的,看了傷心,在她好不容易打出一片天後又被迫舍棄,任誰都會心有不甘。
不過她也只是在無病申吟,做做樣子而已,矯情的令人唾棄,寧家給她的陪嫁是蜀地頭一等,連比她早出閣十日的大姊都沒她多,簡直是搬空了家產給她添光彩。
可她呢,偏偏要和別人不一樣,長姊出嫁是九十九抬嫁妝,照理說她沒有一百二十抬也不會少于百抬之下。
但是嫁妝一抬出來大家都傻眼了,十根手指頭伸出來算還有剩,十分寒酸又不成雙的七抬。
七抬,那叫嫁妝嗎?子孫桶放一放就差不多滿了。
可是再定楮一瞧,大伙兒再度傻眼,兩眼發出狼眼似的綠光,巴不得自個兒就是新嫁娘好獨佔。
別人家放的是家什、首飾、頭面、皮毛、玉石之類的顯眼物事,她很干脆,第一抬放的。是金子銀子,鋪成兩座金山、銀山,第二抬放的是整疊的銀票,表示姑娘有錢,第三抬放上的是兩千頃土地的地契,很薄的一張卻沒人敢小覷,第四抬是四十間鋪子的契紙……
連同華勝衣的聘禮,七抬嫁妝的價值遠勝黃金萬兩,每一抬都能令尋常人家致富,一輩子花用不盡。
有人來偷?
呵!絕無可能。
為何?
因為指揮使大人成親,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他精心挑選的精兵,三日流水席他們也輪流站崗,眼紅、垂涎的人再多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鋒利的軍刀連石頭都能劈開,何況是人的腦袋瓜子,跟切豆腐一樣利落。
新娘子沒坐花轎,是由新郎從新娘子當姑娘的閨房一路背出寧家,再進入由慶王主婚的華宅,一牆之隔是不遠,遠的是攔路的賀喜者,一個個鬧呀笑的不讓人通行。
鬧新人是習俗,鞭炮響徹雲霄。
沒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抹淚的是新娘的父親寧錦昌。
只是套句周氏說過的話,有什麼好哭的,女兒就嫁在隔壁而已,兩家的牆開了一扇門,走過去就能見到女兒,跟未嫁沒兩樣,天天回娘家吃飽,倒是女婿像倒插門的一樣,自個川軍營的事管不完還得插手妻子的娘家事。
「再不動就要長膘了,馬兒拖不動一座山。」成親後的華勝衣變了許多,臉上少了清冷,眼眸里染上暖色。
寧知秋懶到底了,一腳朝在她腰上模來模去的男人踹去。「正好,我太瘦了,要養養肉,我多慶幸嫁給你為妻,站在你身邊,我顯得多麼清瘦窈窕,宛如柱子旁邊的一縷細細柳條,裁不動春風無數。」
一听妻子的調侃,華勝衣上了榻,明明榻不小,卻硬是要擠在她身邊,「我這春風抱你沒問題,我正好休沐三日。」
一嘗到女人香,他食髓知味的戀上這味,一有空閑不膩歪個幾回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樣,渾身叫囂著。
男人一旦開了竅是欲罷不能,久不知肉味的人吃了肉哪能控制得住,還不拼命折騰。
中軍大都督慶王特意放了他半個月婚假,讓他也嘗嘗夜夜銷魂的滋味,有妻子和沒妻子差別有多大。
誰知他過了歸營日仍未回營,派人向大都督多要了半個月的假,整日與妻閨房為樂,把她累得眼眶下浮紫。
「別鬧了,我們真的要回京嗎?」那個地方給她的陰影太深,功利貪婪的大伯父,刻薄好妒的大伯母,自私自利又見不得人好的堂兄弟姊妹,雖然他們大多不在了,但是一想起還是會作嘔。
「你不想回去?」華勝衣唇貼著香腮,輕輕摩挲。
「不想。」她喜歡簡單、單純的生活,一個笑聲滿溢、不會被算計的小家,不論何時都能敝開心胸相對。
「我知道是難為你了,可我不能不回去,那是我的家,我離開九年了。」他作夢都想著回去的一天。
「所以我才說你是心黑的,不安好心,明知總有一天要回到令我厭惡的地方,你還是要拖我下水。」她輕描著他的眉眼,一筆一筆的描畫著,他有張好看、叫人沉溺的臉。
她真是太墮落了,每天看著同一張俊顏,看久了居然也會把持不住,芳心擂鼓般著迷,一不小心就魔怔了。
「哼,你的錯,誰叫你倚在牆頭對我笑,笑得我想把你這張可惡的小臉揉碎。」那時他是真的不想看她那張全無憂慮的笑臉,她有他所沒有的純真。
誰知兜兜轉轉,她成了他的妻子,他還是想揉碎她,卻是揉進身子里,讓他能時時刻刻帶著走,形影不離。
「哼!就知道你是天生惡人,專門欺負我這種柔弱無依的小女人,我真是太可憐了,上了賊船。」小白花嗚嗚咽咽,但眼底無淚,小腳丫子踢呀踢地趕著無惡不作的大壞人。
「別再踢了,不然我辦了你。」他輕聲威脅,一抬高壓住兩只亂動的潔白腿肚,一手往她腰下一探。
還難受著的寧知秋委屈兮兮的水眸盛淚。「大男人不上陣殺敵,專凌虐我這弱女子,你好生的厚顏。」
他輕笑著抹去她眼角的淚珠。「你假哭的功力又精進了,到了京里肯定如魚得水,那些成精的後宅女人玩不過你。」
她眼淚收放自如,鼻頭一抽,雙眸又清亮如晴空。「我又不是專門生來和人斗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也別給我找事,讓我安安靜靜過上幾天好日子。」
她不愛與人爭,但別犯在她手上,得饒人時且饒人她做不到,別人不讓她過好日子她鐵定讓人難過日子。
寧知秋面若桃李,差得百花失色。
「只怕是湖中的小舟上不了岸,你想喊停,湖里的波浪硬將你推向湖心。」一抹冷意滑過華勝衣漆黑的眼底。
那些人不肯放過他,即便他被流放至偏遠的蜀地,他們還是想弄死他,才好名正言順,順理成章的佔有他的一切。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的一路追殺,持刀持劍的朝他砍殺的暗夜陰影,好幾次他以為他活不了,可又頑強的堅持著,帶著一身的傷來到蜀地,甚至被當地最低賤的小卒羞辱。
那時他誰也不相倌,看誰都像仇人一般,誰敢靠近他都會被他仇恨的對待,他只想回到熟悉的京城。
經過一次次的磨練,一場又一場的戰役,滿腔的恨意消融在一顆顆滾落的頭顱底下,他學會了隱忍,壯大、充實自己的力量,他已清楚的認知到,如果真想要討寸回他丟失的所有,他必須比任何人都強悍。
于是他成了鐵血的孤狼,六親不認也少與人往來,他的劍沾滿了鮮血,一雙不再養尊處優的手變得粗糙,布滿沙礫般的繭子,他的心堅硬如石,沒有人能輕易打碎。
除了那朵趴在牆頭搖曳的小花兒,她像田里最蠻橫的蔓草,強行越過他心里的那道牆,在最深的地方生根發芽。
華勝衣實在很慶幸娶了她,要不錯過了她,他心口會有難以彌補的遺憾,她是他心中開得最美最艷的蔓藤花,始終纏繞,不管生長在多惡劣的地方,照樣開出屬于她的嫵媚。
听著他語氣中的凝重,寧知秋翻過身反趴在丈夫胸口,女匪頭似的壓住他。「說說看,你家的水有多深?」
一看她認命又無奈的神情,華勝衣忍不住笑了,兩手環著她縴柔細腰,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深不可測,小心提防,他們就像蟄伏的毒蛇猛獸,隨時等著咬你一口。」
她一听,露出古怪的淺笑,「給我兩個會醫、會武的丫頭,我怕被下毒、暗殺。」人要多做準備,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偷了一回又一回,沒完沒了,讓人疲于應付了。
「好。」撫著妻子的滑細臉龐,他的笑沒斷過。
「我不想把這邊的人帶過去,他們都太單純了,怕是沒法應對那邊的人與事。」京里的人都過于滑溜,精于算計,像是回鍋炸了幾回的油條,質樸坦率的蜀人不是他們的對手,反被一口吞掉。
「嗯,由你。」家里的事她做主就好,男主外,女主內。
「你要怎麼跟我爹說我們要走的事?」寧知秋發亮的秋水眸子直盯著丈夫,流轉的眸光中帶著一些落井下石。
身子一僵,華勝衣神色一閃焦慮。「看我被岳父大人押著訓話很暢意嗎?丈夫長臉妻子才有體面,你還幸災樂禍。」
翁婿似乎是天敵,做女婿的怎麼做老丈人就是看不順眼,不滿意的一再從中挑毛病,挑到吹毛求疵的地步。
寧錦昌便是「女兒是寶,女婿是草」的典型,兩家住得近,連出個門都不必的拐個側門就到,他時不時的穿過兩家相邊的那道門,看看女兒女婿的動靜,一有不妥當翁婿就私底下好好「聊一聊」,他可以念上好幾個時辰聖人言,讓人听得腦門發脹。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保重。」一邊是夫,一邊是父親,她兩不偏心。
「嗯哼!我讓你飛,咬住你看你怎麼飛。」華勝衣眼色一深的扣住妻子,白牙森森的咬上柔皓頸。
一陣翻雲覆雨,春色無邊,還算在新婚期間的小倆口兩情繾綣,就在羅漢榻上胡鬧起來,卷起麻花的分不清彼此。
約莫過了十日,一匹打從京城出發的快馬來到蜀地。
一道新皇剛頒布的旨意,流放村的材民全都沸騰了,激動的又哭又笑,淚流滿面,雙手合掌的跪地謝天,又滿懷感激的面向京城的方向三叩首,欣喜萬分的謝恩。
相較一村子人的歡欣鼓舞,急著打包返鄉的盛況,材里的富戶寧家倒是一如以往的平靜,不見任何喜色的照常進出,出門看看地里快熟成的作物,瞧被采光桑葚釀成桑葚酒的桑樹,又去看了剛制成的糖,更在草場敖近晃了一圈。
一切都沒改變,還是歲月靜好,只是村中的人變少了,私熟的學生少了幾名,正在興建中的書院已屆完工,一整排清幽優美的房舍在綠意盎然的林中忽隱忽現。
可是一听到華勝衣接了調令要轉返京城,寧家人炸鍋了,他們徹底心亂了,亂得雞飛狗跳。
「听說你們要回京了?」周氏一臉憂色拉著小女兒的手,眼中的難舍和不忍隱于淚光之下。
怎麼事前一點消息也沒透露,說走就走,叫他們如何受得了,寧家五房可是從京城那個大籠子逃出來的呀!
不知是性情淡泊的緣故,寧家人都不喜歡繁華似錦的京城,覺得不夠闊朗,有幾分壓抑,滿街走的人十個之中有三個是當官的。
權大壓人,滿地勛貴,這叫只想平靜過活的百姓怎麼活,譬如他們寧家便是權勢被壓下的小螞蟻。
「娘,這事沒處說理去,皇上想重用誰,誰就得給他賣命去,咱們還能頂撞天,說不去就不去嗎?」她是不喜歡京城,可那也不是龍潭虎穴,瞧他們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真叫人撫額長吁。
「我也曉得你們不能抗旨不從,可我這里就是放不下,打小你就沒離開我跟前,就算嫁了人也天天得見,這一別千里的,何時才能再踫頭?」說著說著周氏眼眶就紅了,拿起繡著菊花的素帕頻頻拭淚。
「娘,我長大了,不能事事再讓你傷神,鳥兒大了要離巢,雞養大了會覓食,女兒都為人妻了,日後也會為人母,哪里能時時纏著娘親要糖吃。」一抹離別的傷懷油然而生,跟著母親紅了眼的寧知秋忽然生出一股茫然感。
這就要走了嗎?她要遠離世上最疼愛她的家人。
雖然天底下無不散的筵席,可是她放不下呀!他們是對她最好的人,這一生怕是再也遇不到對自己如此無私付出的人,所有的寵愛都集于她一身,無人不真心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