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月的最後一天,也是關鬼門的日子,夏春秋忽然很想很想在鄉下的外婆,感覺她和即將「收假」的外公在呼喚她,因此特別安排,在上完呂稚明的復健課程便搭高鐵南下。
最近段天軍借口呂稚明的生日將到,邀請她參加生日宴會,呂稚明的復健情形有極大的進步,能用筷子了,段天軍直言她是最大功臣,不到場說不過去。
她婉拒了幾回他仍不罷休,執意要她點頭,態度積極得連神經大條的夏瑜都看出不對勁,幫她攔了一下。
進行完呂稚明的復健計劃,她趁夏瑜纏住段天軍時悄悄從側門溜出,什麼人也不打招呼的直奔高鐵站。
坐在車上,她真的感覺到交通的便利,一眨眼功夫就到了目的地,來不及打個噸。
出了高鐵站,搭接駁車轉入市區,再轉一班公車到小鎮,外婆住在離鎮中心偏遠的邊區,從車站走路大約十分鐘,那是個幾十戶人家住的小社區,房舍較老舊,以磚造屋居多。
那一片社區後頭便是幾百甲的土地,嘉南一帶地屬平原,少山多平地,除了住宅區外,大多種上糧食作物。
外婆家也一樣,兩個舅舅種著三甲田地,三合院的格局蓋了兩層樓的建築,屋頂鋪著石棉瓦,紅磚砌的牆,外面抹上一層水泥,里外牆面上了三層防水漆,下雨不漏水。
屋子的前面是一塊曬稻、曬花生的大稻埕,地面鋪著水泥,平日用來停車和耕耘機,放些耕種工具,後院則開闢成菜園子,種些當季蔬果自家食用,幾棵高過屋頂的果樹還能遮陽。
丙樹下圍了雞欄、鴨欄,一只黑色大土狗趴在欄口顧著牲畜,哪只敢偷跑它就汪汪大叫。
「回來啦!」一看見孫女,溫良妹笑得眼都眯了。
「是呀,回來了,想外婆。」夏春秋親昵的挽住外婆的手,那頭花白的發讓她感到特別親切。
她這一次返鄉並未事先通知,可是看到外婆早早的守在門口等她,見她走近也毫不意外,她了然地朝門檻後的白影頷首,想也知道是外公提前知會她。
「少撒嬌,嘴甜沒糖吃,你這小騙子只會說好听的哄外婆,打你上次回來都要一個月了,外婆就接到你幾通電話而已,也不見你回來瞧一瞧。」看看又瘦了,肯定老吃不營養的垃圾食物。
溫良妹上過女中,在那個年代算是高知識分子,現在還會上網和人交流,不落後時下年輕人,甚至有自己的臉書。
只是她沒有那麼狂熱非抱著電腦不可,也就是農暇時上去和人聊聊天,說些田里和兒孫的趣事,人緣不錯。
「我忙嘛!吃人頭路總要付出辛勞,干領薪水的事我可做不出來。大舅媽、二舅媽好,表弟表妹們都好吧?」她笑咪咪的和迎面走過來的大舅母、二舅母打招呼,乖巧度破表。
「好,都好,大家都平安。」有點福態的大舅媽笑得像一朵花,臉上打了好幾個花褶子。
她不年輕,快五十歲了,長年和農活打交道,風吹日曬下,皮膚較黑也有些干燥,眼角的細紋都出來了。
「回來就好,你外婆老是惦著你,怕你在外頭吃不好,沒人照顧,整天的念著。」眯著眼笑的二舅媽有一個小酒窩,笑起來特別甜,也不顯老。
夏母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弟,所以他們的妻子,也就是夏春秋的舅媽們在年紀上有些差距,大舅媽本就是鎮上的人,做慣了農活,因此老得快,而二舅媽是宜蘭人,家里是做生意的,善于臉部保養和防曬,兩人站在一起不像妯娌倒像母女,四十出頭的小舅媽看來才三十歲,皮膚白女敕有光澤。
不過兩人的感情很好,大舅是長子照顧一家人,大舅母自然也是長媳為大,對小叔、小嬸同樣關愛有加,家里大小事攬起來做,讓他們多點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少見的和睦家庭,不因爭產而失和,兩兄弟一個鍋吃飯,沒人提過分家,農獲收入兩家均分。
「你們要到田里嗎?日頭正大呢!」雖然前些天還下雨,天氣還是很熱,地面都是燙的。
「稻子結穗了,總要去看看,不用一個月就要收割了,割完稻再撒上種子種油菜花,給地里添肥。」油菜花女敕睫過水油炒也很好吃,脆甜脆甜的,可惜小秋總是錯過。
「我也得去趕麻雀呢,稻子一熟它們就來吃,真是一群喂不飽的偷稻賊。」一年兩季的趕鳥,跟它們拼了。
舅媽們說完,笑著走出稻埕,沒回頭的揮手,一頂斗笠夾在腋下,一個騎腳踏車,一個騎機車,朝同一個方向漸行漸遠。
「外婆,舅媽們很勤奮哩!努力工作的人一定有收獲。」看天吃飯也很辛苦,一場台風什麼都沒有了。
好在舅舅們腦筋動得也快,撥了一甲地做網室栽培,里面種了有機水果,像小番茄、哈蜜瓜、洋香瓜等,收成不比種稻差,但交易金額是稻價的十來倍。
「是呀,我就坐在家里享清福,整天看看電視、掐掐豌豆,等著你給我打通電話來。」
溫良妹笑著抱怨,一手養大的外孫女出門在外,哪里會安心,這是老人家的通病。
「外婆,我都要哭了,瞧你說得好像我多不孝似的,我的情形你也是曉得的,你看我趕在今天回來看你,可見我有多想你,連一天也等不得。」老人家是要哄的,這正好是她的拿手本領。
「去去去,就會裝哭,打小就這副德行,外婆還沒老糊涂到被你三言兩語給騙了。」說歸說,其實溫良妹私心仍覺得外孫女就是這麼貼心,也不曉得女兒是怎麼想的,居然說她腦子有病。
不就八字輕容易撞鬼嘛!好好的孩子竟然逼她吃藥、看醫師,沒病也逼出病來。
「我是真哭了,想你來著。」嘴上抹蜜不吃虧。
溫良妹笑笑的模模她的頭。「肯定想得不多,一個個沒良心的小崽仔。」長大了就飛出去,誰也不肯留在鄉下地方。
五個孫子,兩個孫女,除了還在念高中的幾個小的住在家里,其他人都在外地,有的求學,有的工作,一年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待不到兩天又拎著洗好的衣物離家。
人一上了年紀就盼著兒孫繞膝,可隨著社會型態變遷,獨居老人越來越多,她還有兒子媳婦在身邊,雖不滿意也不強求,為了孫子、孫女的前途也只好放他們飛了。
早些年還有老伴作伴,兩個老東西相偕到田里走一走,看看農作物,幫著除草、捉捉蟲子、福壽螺,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想去哪兒都覺得孤單,一回頭身邊沒人,心口一空不知該做什麼,益發的想念那「外婆、外婆」叫個沒完的小身影。
「外婆,我好累。」夏春秋撒嬌的靠在外婆肩上,一臉小女孩的神情,拉著她紫花上衣的衣角。
「累什麼累,外婆都沒喊累。」她早上五點半起床到菜園子澆水,喂雞喂鴨,給小黑換水,六點到附近的小學操場做晨練,走了十圈的操場又到菜市場買菜,剛剛還整理了只老母雞下鍋煮,灶上也鹵了豬腳,加了花生的,小秋愛吃。
「坐了一天車很累嘛!」什麼都不做反倒累心。
「哪有一天,坐高鐵不到兩個小時。」還想騙她,當她沒出過遠門呀!好歹湄州媽祖回娘家時,她也去過福建進香。
「天氣熱。」她快融化了。
屋後有幾棵大果樹擋住了炎熱的陽光,磚造的房子比鋼筋水泥大樓來得通風,說是熱也沒都市的高溫,還有些許涼風放送,若不在太陽底下跑來跑去也不會流一身汗。
可是溫良妹疼外孫女,一听她喊熱,趕緊把客廳里的涼風扇全打開,對著心肝直吹。
「外婆煮了綠豆湯,給你盛一碗喝。」她走到廚房的冰箱前,舀了一碗湯少綠豆多的綠豆湯。
「外婆,我又不是客人,我自己來就成。」接過綠豆湯的夏春秋大口的吃著,甜度適中,冰涼入喉。
是她喜歡的微甜。
喝著綠豆湯,她眼眶微熱,外婆特意為她弄的,她怕胖不敢吃太甜,微微的甜正好。
「我就怕你跟我客氣,把自己當外人了,等過兩年左邊那塊地蓋起新社區,你都找不到路回家。」這幾年在做道路拓寬,新建了幾條馬路,街景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那不是農地,怎麼變建地了?」保準又是官商勾結。
「誰曉得,听說年後要打地基了,四排南北向,兩排東西向,有店面,有住家,大概要蓋六十幾戶吧,三樓半透天洋房已開始賣預售屋,你三叔公家的二舅訂了一戶。」人越來越多了,房子都不夠住了。
「外婆,你要不要住新房子?我也給你買一戶,孝順孝順你……」四、五百萬一間比鐘璧的車庫還便宜,他花了上千萬在三峽買了一塊地蓋室內停車場,就為了停他的十輛愛妾。
「瞎說什麼,祖宗牌位還在這里呢!你讓你外婆當個不肖子孫嗎?」逢年過節的祭拜不可少,這些還是得她來操辦,兩個媳婦辦得還不俐落。
「哎喲!外婆,你真打頭,我會腦震蕩的。」手勁真不輕,她變嬌弱了,還真疼哪!
「石頭腦袋撞水泥牆也沒事,你少喳呼了。」嘴上雖是這麼說,已長老人斑的手還是伸過去為外孫女揉揉。
「餓不餓,外婆先給你煮一碗面,菜園子的小白菜長得女敕,幫你加菜。」
夏春秋模了模。「還不算太餓,我在車上吃了一包雜糧餅干。」
「吃餅干哪會飽,要不下十顆豬肉高麗菜水餃,昨兒個包的。外婆包得多了,過兩天回去裝兩袋帶上車。」
自家做的沒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肉鮮菜女敕,沒有黑心豬油,菜園子的菜也不灑農藥。
她一听,差點申吟出聲。「每次回去都帶一大堆東西,你寶貝孫女扛不動啦!你是打算把我訓練成舉重選手呀。」
有魚有肉,有一堆冷凍食品,再加上現摘的蔬果,每次回去兩只手都提了大袋小袋,快成為活動菜市場。
吉卜賽常取笑她「收成回來了」,像農婦一般把田里的收成搬回家。
而鐘璧則夸張的說她像要擺攤賣菜。
唯有一級生能體諒她的辛勞,二話不說地接過她一身重擔,該裝袋的裝袋,該放盒子里的放盒子里,冷藏、冷凍分門別類的收放好,還洗了水果去皮去籽切片,慰勞她。
溫良妹沒好氣的瞪眼。「你沒听過托運嗎?冷凍品也能送,不用你提,服務送到你家。」
行,敗給她了,外婆萬歲。夏春秋舉白旗投降。
「對了,你看見外公沒?」也不知道回來了沒,她準備了一些祭品、金銀要讓他帶走。
周生旺在角落沖著外孫女一笑。
「看見了。」面容一如生前。
溫良妹抹了抹眼角。「你看他過得好不好?」
我很好,叫你外婆不要擔心。
「外公說他過得很好,你別老是擔心他,要照顧好自己。」咦?外公為什麼站得那麼遠,以往他都會在外婆身側。
夏春秋腕上的飾墜閃著幽光,猶似利刃,隨著手腕的移動而左右搖擺。
「那我燒給他的東西有沒有收到?他這人太老實了,不曉得會不會被孤魂野鬼給搶了。」
想到丈夫凡事不計較又樂善好施的個性,她實在無法放心。
收到了,太多了,我一個人用不完。
「外公說你不用燒太多,多了用不完,你別多花錢,他曉得你心里念著他。」老夫老妻幾十年了,一路走來有甘有苦,先走的那人舍不得,留下的人不舍得,互相掛念。
溫良妹好笑的啐了一句。「哪有人嫌錢多,要是提不動,再燒兩個紙人給他當佣人,種了一輩子田也該有人伺候。」
不用,不用,又不是數錢數到手軟的大老板,哪就那麼嬌氣了,我拿得動,百來斤米袋都扛得了。周生旺趕緊擺擺手。
「不用燒紙人,種田人吃苦耐勞,燒兩個紙人要他養,飯都吃不香了。」瞧外公一臉惶恐的樣子,被外婆的提議嚇得不輕,顯然沒想過要依賴別人。
一听飯都吃不香了,一張長了皺紋的老臉呵呵一笑。「就像他會說的話,昨兒夜里他到我夢里來說你今兒個會回來,我就罵他糊涂了,什麼月分你還出門……」
半信半疑的,她還是買了菜,就算外孫女沒回來也能留給自己吃,結果她搬了張板凳坐在門口等呀等的,真的把人等到了,她頓時喜得兩眉都開了,笑得闔不攏嘴。
溫良妹的孫輩雖多,但她最疼的是兩眼能見鬼的夏春秋,別的孩子有爸媽疼,寵上了天,就她和父母不親近,不僅得不到他們的關愛,還被當精神病患看待,所以她偏心了,投注在夏春秋身上的關心比其他孫輩多,她一點也不害怕外孫女異于常人的天賦,反而常常鼓勵她要放開胸懷接受,遇到了,不逃避,生平不做虧心事,何必懼怕午夜的敲門聲。
「外婆,我沒事,大概是快要回去了,他們都有點懨懨的,沒一個找上我。」她頭一次這麼順利返家,好像她是個超級大病菌,她看得見他們,他們卻恐懼地離她很遠……
呃……外公似乎也是這種情形,一直和她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她一走近了,他退後,隱入牆里。
看出她的困惑,周生旺比了比她的手腕,夏春秋不解的抬手,當看到皮繩上掛的十字劍,登時恍然大悟是怎麼回事,一路上的反常也有了合理的解釋,都是因為它。
賽巴斯克送的禮物有防護作用,防的便是陰間的鬼魂,聖物一出,幽靈莫近,四方退避。
「就剩一天了,你外公也要走了……」溫良妹話中有無限的悵然,心中有情就割舍不下。
雖然看不見,但是知道人就在身邊,那種有人陪伴的心情就如夏天飲了冰水,冰涼透心,很是安心。
听著外婆語氣中的不舍,夏春秋心里也有點難過。「當他跟團去旅行好了,也不是不回來了,明年七月鬼門開,他還是會回家,你準備他愛吃的菜,讓他吃得歡喜。」
「唉,人上了年紀就想東想西,他走都走了我還念著他干什麼,早晚有一天我也會死,到時再去找他。」她現在唯一的遺憾是小秋沒找到個伴,就盼著她嫁人。
是呀!要看開點,我的歲數就那麼多,不能陪你到老,少想一些才會快活,乖囡,跟你外婆講,有兒孫孝順就要知足,外公福淺,先走一步,來生還跟她做夫妻。
夏春秋將周生旺的話轉達給溫良妹,她一听,眼眶就紅了,生生逼出一把老淚。
「別哭了,外婆,你再這樣我就不幫你傳話,傳一次哭一次,我都心疼死了。」夏春秋幫外婆拭淚。
「我哪有哭,是早上切辣椒沾到手了,辣到眼楮了。」她連忙止淚,唯恐外孫女真耍起脾氣,明年不幫她帶話。
「外婆,園子里長了什麼果子,龍眼熟了嗎?還有土芒果、紅心芭樂,前年種的釋迦結果了沒?還有樹葡萄和金桔,加了酸梅榨汁喝,那可是純天然果汁呢,不加化學色素……」
夏春秋話里帶笑的引開話題,讓外婆少想些傷心事。
「是呀,四季豆熟了,黃瓜和茄子也能摘了,外婆還種了花椰菜,蛤蜊絲瓜湯也不錯,外婆給你做幾道好吃的。」趁著這兩天得把小孫女養胖些,別一陣風就能把人吹跑了。
「外婆,我要吃腌黃瓜和魚香茄子,花椰菜做女乃油椰菜湯,把花椰菜放入果汁機打爛,加牛女乃下去煮……」
「別別別,哪有人用牛女乃煮菜,我們鄉下人不吃這個,加沙茶炒牛肉倒是可行,我買了兩斤牛肉片……」
祖孫倆討論起菜色,一老一少往菜園子走去,一道漸淡的白影會心一笑,慢慢隱沒。
「外婆,我到大舅、二舅的田里摘西瓜,你幫我煮青草茶放涼,不加糖,我回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