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兒,還不回來,再纏著你齊家哥哥,他就沒法回去上藥了。」這丫頭幾時和齊家哥兒有說有笑了?
她眼一眨,裝羞愧的回到祖母身邊,「齊家哥哥,你慢走,我明天再去看你,你不能亂動扯痛傷口喔。」
心口一暖,他微揚嘴角,「不急,等你病好全了再說,萬一吹風又著涼,可就要喝苦苦的藥了。」
「我好了。」只是有一點點暈眩。
齊亞林輕輕一笑道︰「小騙子。」
「齊家哥哥,我給你送藥來,我自己做的,頂管用的,你要不要試一試,包你傷口馬上愈合……」雲傲月邊說邊探頭。
罷上完藥的齊亞林趴在床上,微閉著雙目小憩,持續抽痛的背讓他時睡時醒,睡得並不安穩,眼眶下方出現淡淡的青影,很淺很淺,不仔細看真的看不出來。
其實就如他說,他真的習慣了,習慣遭人欺凌,習慣被人看不起,習慣替人背黑鍋,也習慣時不時讓人踩上兩腳,好突顯別人高高在上的身分地位。
名義上他雖是齊家少爺,但事實上他不過是卑微的寄宿者,領有雲家人施舍似的月銀,他穿得體面,人模人樣,可里子一無所有,全是空,沒一樣是他的。
他出生沒多久母親就去了,後來依戀母親甚深的親爹也走了,族人便說他命硬,天生孤寡命,克父又克母,用種種理由搶走他家的銀錢,霸佔幾百畝田地。
一位好心的族叔撫養了他兩年,可族叔自己子嗣繁多,實在養不起,想把他送人當侍候人的小童,好歹有個棲身之處,不至于餓死。
齊氏家族居然養不起一名四、五歲的孩子?
這仇他記下了,來日必報。
此事被返鄉省親的雲娘姑姑知曉,因她急著回去,來不及將他帶走,便要族叔以依親之名帶他到安康,由自己代替已過世的齊氏遠親照顧他,並給他溫飽和從未得到的溫情。
他從來沒見過那麼溫柔婉約的女子,說話輕聲細語,柔和的眼光中彷佛綴著星星,一點一點的發光。
那幾年是他過得最快活的日子,他真真切切地感覺自己有了家,甚至把雲娘姑姑當娘看待,他發誓有一天他功成名就,一定要好好孝順雲娘姑姑,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惜好景不常,或許他真的命硬吧,隔了幾年,有孕在身的雲娘姑姑死于難產,母子雙亡。
孩子,姑姑喜歡你,姑姑就只有這麼一個頑皮的女娃兒,日後她要是養得太嬌嫁不出去,你幫姑姑照顧她好不好?
有點像臨死前托孤,人在死前總會產生某種不安的預感,齊雲娘臨盆前兩個月,她坐立難安的將兩個孩子招到面前,一再叮囑兩人好生相處,不可離心,他們才是最親近的人,誰也比不上。
齊雲娘死後一年,整日哭著找娘的雲傲月的確很依賴齊亞林,時時刻刻黏著他,連睡覺也要睡在他屋里,跟前跟後的離不開他,唯恐他也跟齊雲娘一樣不見了。
那一年是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形影不離,好到雲老夫人都吃味,罵她小沒良心,有了夫婿就不要祖母。
也許是雲老夫人這句話影響了她,再加上賀氏在此時進門,不知跟她說了什麼,開始有了自己想法的小女童覺得別扭,不再常常來找他,兩人漸漸疏遠,少有往來。
死了個齊雲娘對安康雲家來說激不起丈高的大浪,很快就平靜了,可是對正在族學求學的齊亞林而言卻是艱苦的開始,少了齊雲娘的庇護,那些自視甚高的雲家少爺便想著法子整治他,不是把他的書藏起來,便是往他寫好的功課上潑墨,讓他無法交差。
那段時日他忙得不可開交,忍著怒氣告誡自己不可以和這些少爺對上,他要讀書求取寶名,把看不起他的人全踩在腳下,一一收拾。
于是他忍下了,任由他們在他身上大做文章,自己則心靜如水,以不變以應萬變。
等他抽空想來看顧雲傲月時,卻發現她已經變了,不僅與他不再親近如往昔,還想著要把他趕走,使盡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手段來逼迫他遠離她,還一再警告他不許對她起任何念頭,她不喜歡他。
這一句「不喜歡」打得他潰不成軍,失去守護她的信心,他一直以為他們是最親的兩個人,宛若親兄妹,不會有變,沒想到她給他重重一擊,直打向他只為她敞開的心房。
有一段時間他魂不守舍,難以置信傷他最深的人會是他最在意的那一個,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個月才重拾課本,決定要以自身的實力壓人,拚個好未來。若他本身自個不夠強大,又怎麼護住身邊的人?
賀氏,是他想對付的名單上第一人,她教歪了他的小月兒。
「啊!齊家哥哥,你睡著了嗎?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你繼續睡,當我沒來過。」真是不巧,她來的不是時候。
「站住。」听著躡手躡腳的足音來了又走,原本不想理會的齊亞林忍不住出言一喊,睜開微閉的雙目。
「齊家哥哥……」他沒睡嗎?
「回來。」
低沉有磁性的聲音一揚起,走到門口的雲傲月又轉了回來。
「齊家哥哥,我吵醒你了是嗎?」他會不會不快?睡到一半被人鬧著不能睡,想必心里有幾句嘀咕。
「剛醒,打了個盹。」有來客到訪,齊亞林強忍著背上的傷起身。
看到他動,雲傲月連忙上前,她忘了自己是十三歲的閨女,還以為是三十出頭的已婚婦人,絲毫沒有避諱,「齊家哥哥你別動,我扶你,十板子雖然不重,可打在肉上會要人命……」
「傲月妹妹……」眼中有防備的齊亞林以不傷她的力道輕輕將她推開,面露無奈,「你年歲不小了,要謹守男女大防,別像孩子似的拉拉扯扯,被旁人瞧見總是不好。」
「你又不是外人……」她小聲咕噥,認為他太小題大作。
那一句「不是外人」熨燙了他的心,他只覺心口一陣微暖,輕聲道︰「就算不是外人也要嚴守分際,不可逾
矩,你以後不想嫁人嗎?下人碎嘴,難掩悠悠眾口,若是有人傳了出去……」
雲傲月身後的青玉、綠腰背脊一挺,做出我最忠心,三緘其口的神情,表示今天的一言一行都不會從她們口中傳出。
雲傲月不假思索的直言,「嫁人還是好幾年後的事,不急,要是能由著我選擇,我寧可不嫁。」
重生前她吃足了為人妾、為人妻的苦頭,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只能看人臉色過日子,在房事上要任由男人擺布,她不能說不,只能忍著不舒服順從,出了房門還得應付對她不懷好意的女人,甚至是她們的孩子,一個個全是難纏的角色。
她累了,真的累了,如今她只想好好休息,什麼都不去想,放空心情。那些傷神的事太費勁,交給有能力的人去處理,譬如祖母和……將來的首輔大人。
「真的不嫁?」他挑眉問著。
雲傲月重重點頭,「不想嫁人。」
「不是說著玩?」他再度一問。
「嫁人哪有在自個家里好,又要侍候公婆,又要和小泵、小叔處得好,還得和妯娌之間無嫌隙,面對丈夫的庶子、庶女要一視同仁,不能有任何偏袒……齊家哥哥,這比科舉要難多了吧!」後宅的事一樁接一樁,沒完沒了。
听她侃侃而談,齊亞林有些傻眼,「說得你好似經歷過一般,小丫頭的心思別太重,有你祖母在,她會為你挑一門合心合意的婚事,沒有你說的那些糟心事,你大可安心的嫁過去。」
一提到祖母,她的心就軟了,「我知道祖母是真心為我好,可她畢竟上了年紀,不好事事讓她為我操心,我大了,該為祖母分憂解勞,不能任性,要擔起責任。」
「老夫人听了你這番話肯定心中大慰,可是你辦得到嗎?」嘴皮子動一動並不難,難在她肯不肯用心。
雲傲月不服氣的嚷道︰「少瞧不起人了,我言而有信,才不是空口說白話的人,你等著瞧!」
「不要逞強,量力而為,屋子也要一塊磚一塊磚堆砌而成才能蓋得穩固。」他嘴上安撫著,內心卻對她的轉變充滿疑惑。
雖然她本性不壞,是個心地良善又容易心軟的人,但是在賀氏多年有心的「薰陶」下,她成為一名過于自信,眼高于頂的嬌嬌女,除了蠻橫刁鑽外,她還非常的囂張跋扈。
人的性子不可能一夕間轉好,除非遭遇什麼人力不可阻的變故,否則被扭曲的性子很難轉正,他試過導正,但依舊徒勞,驀地,齊亞林瞳仁一閃。
她自始至終只不過生了一場小病而已,就變成這個樣子,難道和她生病有關,她在無意間知道了什麼?
她鼻頭一擰,配上嬌美的小臉,模樣十分俏皮可愛,「我哪有逞強,你們都太寵我,把我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小小的放手,就會發現我真的長大了,不再是需要你們護在羽翼下的小丫頭。」
雲傲月很努力的裝小,即使她的心態已經是三十歲的婦人。今日卯時起床時,她頭一件事就是讓丫頭拿面銅鏡來讓她瞧瞧,盯著只有十三歲稚女敕的面容,不厭其煩的提醒自己不要穿幫,她回來了,回到一切尚未發生時。
她未嫁,不是賀重華的妾,不是被朱月嬋壓制得連口怨氣都不得吐的張狂小熬,更不是被人害得終生無子的棄婦。雲家還在,她沒被發賣,疼她的祖母依然健朗,最恨雲家人的齊亞林也尚未考取科舉,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她正在做的是彌補裂縫。
他听完忍不住笑了,小豆苗正在努力發芽呢!「寵你還不好,頭一回听到寵人還被嫌棄,老夫人听了可能會被氣笑。」
有雲老夫人這座屹立不搖的大靠山,誰敢不寵她,她兩個有子無女的二叔、三叔也把她寵上天。
雲家大老爺這一輩有五房兄弟,前三個是嫡出,所以分了家仍同住在雲府大宅,而四老爺、五老爺是庶出,雲老夫人沒虧待他們,各給他們一間五進大宅,五百畝土地,三間鋪子和銀兩數萬,讓兩人帶著各自的妻妾搬出去。
雲老太爺不在了,誰還要替他養著大手大腳花用卻不事生產的庶子,他過世剛滿一年,雲老夫人就做主分家了。
而這些庶子眼界窄,一看到宅子和諸多田產宅、銀子,二話不說就搬了,還歡天喜地的來向雲老夫人道謝,贊她是賢良大婦,善待庶子們,使其衣食不愁。
兩人沒料到不到十年功夫,好吃懶做又不善經營的他們便把當初分得的銀子花得差不多了,田產也賣了一大半,如今只能靠著幾間鋪子收租,手頭不寬松,日子過得比分家前慘,所以他們偶而會回來打打秋風,對雲老夫人疼寵有加的雲傲月更是涎著臉巴結,外頭有好吃的、好玩的全拿來送她,希望雲老夫人不會拒絕他們上門。雲傲月成了雲家五兄弟心里的寶,無人可以取代。
同樣是雲家嫡女,雲惜月受到的關注便不如雲傲月,她得到的那一份通常是「順便」給的,有時還沒有,好多給她的東西都是次品,令賀氏恨得牙癢癢的,暗暗決定要把擋住她兒女光芒的雲傲月打發出去,不然她的孩子什麼也沒有,只剩下一堆黯淡無光的灰渣。
「才不會呢!祖母會夸我懂事,說我是大姑娘了,她很欣慰。」祖母擔心她愛胡鬧,沒定性,總使小性子,如果她乖順不鬧事了,祖母作夢也會笑醒。
「這般自夸好嗎?我瞧瞧臉紅了沒。」看著她眯著眼楮笑的模樣,齊亞林想起她小時候最愛眯眸討糖吃,往往笑得一臉天真。
丙然沒變,還是一模一樣,眼兒眯眯,好似那春風都跑到她面上,看不到一絲煩悶,只有無憂。
「哼,才不臉紅呢!齊家哥哥取笑人家,人家專程給你送藥來,再欺負我就不給你藥,讓你多痛幾天。」她假裝生氣,再樂陶陶地取出自制的藥粉招搖。
到底是誰欺負誰?我才是苦主吧!齊亞林哭笑不得想著。他問道︰「什麼藥,你上哪買來的?你年紀不小了,別輕易外出,真的要出門也要多帶點人,不要和下人走散。」
以往每當他這麼叨念著,雲傲月總會不耐煩的揮手要他少管閑事,可這一次他發現她居然不頂嘴了,還笑咪咪的乖乖听訓,好像他說的是什麼了不起的金科玉律,讓他怪不習慣的。
孩子太乖,父母擔憂太安分以後會吃虧;孩子皮得不像話,父母擔心他日後不成器,齊亞林此時便是這種心態。
「什麼買的,那是我熬夜沒睡弄的,你瞧我眼眶四周都黑了!這一瓶是‘金黃散’,有清熱、解毒、消腫、排膿、去腐等作用,我用大黃、黃柏、姜黃、白芷各五錢,南星、陳皮、蒼術、川樸、甘草兩錢,天花粉十錢共同研末,可用蔥汁、麻油、酒、銀花露、菊花葉等搗汁調勻成膏狀涂敷……
「另外這一瓶是‘生肌散’,生肌收口用,我用制爐甘石五錢、滴乳石三錢、滑石一兩、血竭三錢、朱砂一錢、冰片一分,研磨得很細很細,你直接灑在傷口上,再用干淨的白布覆上……」一談到炮制藥材,她總是不自覺地停不下來,老太醫對她的好讓她始終無法忘懷。
她昨天一回去就令人去準備藥材,還好府中向來沒人干涉她,她才能順利地拿到藥材開始制藥。
「等一下,小月兒,你長在深閨,怎麼會對藥理知之甚詳?」幾乎是信口捻來,半點不停頓。
她一僵,干笑著,「我……呃,看書。」
他露出懷疑的神色,「你那里有藥理的書冊?」胸無大志的小月兒一心要當官夫人,怎會有心向學,她屋里頂多幾本閑情小書。
「我作夢夢到的不成,反正我給了你,你就得用,你要不用,我每天都來煩你。」一說完,她心虛地溜走。以他的聰明才智豈會看不出其中的蹊蹺,若他再追問下去,她很可能穿幫,只好趕緊開溜,反正她的性子本來就被他們寵得無法無天,這樣走人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