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帶了這些?」
吳勇的壽辰就在臘八的前兩天,既是給父親過生辰就該熱熱鬧鬧,吳春生、吳夏生也意思一下,在自家院子辦了幾桌,讓附近鄰里、親朋好友來添個喜,吃吃長壽面。
被趕鴨子上架的吳秋山小兩口也來拜壽,由于快過年了,所以他們準備了兩條臘肉、一只風雞,還有果脯、糕點,以及孩子愛吃的糖塊,一盅滿得快溢出來的臘八粥還熱著,牛青苗的腕間更掛了一籃紅蛋,一共五十顆,正好湊個壽數,為老吳家添喜慶。
可兩人四手提得滿滿的還被嫌棄,吳春生夫妻倆用不屑的眼神一睨,不滿的表情明顯是在說︰太少了,上不了台面!吳夏生那一房則是一臉不快,認為他們不把兄嫂放在眼里,幾樣不值錢的壽禮就想打發了。
「大伯、二伯和嫂子們都送了什麼,快拿出來瞅瞅,我們秋山從年頭窮到年尾,不敢跟你們比,只能從嘴邊省食,摳出幾口肉來孝敬爹娘。」牛青苗打開裝雞蛋的竹籃,下面墊著兩件新做的衣服,也是要送給公公的,一件是豆綠色外衫,一件是石青色長襖。
「我們哪需要送什麼,都一鍋子吃飯了,還能餓著長輩不成。」馬氏改不了那小家子氣的個性,看到一籃雞蛋眼楮倏地一亮,很快的搶下牛青苗手中的竹籃。
慢了一步的錢氏輕啐了一聲,趕緊把臘肉、風雞接過手,雖然這些東西是要給公公的,但是沒說不許她切一塊肉、掰根雞腿吃吃。
兩個女人的丑態表露無遺,還差點為了一包糖大打出手。
牛青苗笑著點點頭道︰「原來是我和秋山多禮了,沒把自己當一家人,下回就不送了。」
聞言,吳家兩房四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你們可沒跟我們一鍋子吃飯,給家里添點吃食也是應該的,爹娘可都是我和你們二嫂在照顧,你們小兩口可就清閑了,在山里走兩圈就有肉吃。」馬氏嫉妒地看著牛青苗那一身新裁的衣裙,眼楮緊盯著她發上三錢重的蝴蝶小簪。
那是純銀的,窮得連炭都燒不起的老三家居然買了銀簪?!
「咦!秋山,每個月二兩銀子的奉養金你沒交給兄嫂們嗎?」牛青苗睜大眼,刻意提高音量問道。
也只有他們敢開口,欺負老實人,一兩銀子能買好幾斗米,兩位老人家吃上半年也吃不完,細數山坳村中有誰拿得出二兩銀子,即使是村里最有名望的里正也給不了,所以愣頭青吳秋山才窮兮兮、苦哈哈,口袋沒有半兩銀,因為都被血蛭一般的親人明搶暗奪給拿光了。
「月初大嫂就上家里拿了,我照媳婦兒說的,讓大嫂在收據上按指印。」以免賴帳,強說沒拿。
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兩個嫂子臉皮忒厚,前腳一個拿了錢走人,後腳又一個來要,不給就耍潑,翻箱倒櫃的找值錢的東西,被鬧得沒辦法的吳秋山只好再付一回,花錢了事。
後來這事兒被牛青苗知曉了,她便在鎮上裁了些紙回來,寫了些字當做收據,誰來拿銀子就蓋章或捺指印,晚來一步的人就去找前一個鬧,反正他們給錢了。
一開始馬氏、錢氏還會鬧,不甘心到手的銀子和人平分,吵著要吳秋山拿銀子出來安撫,可是他兩手一攤,說家里的收入全由他媳婦兒管,他身上只有十枚銅板。
在見識過牛青苗的手段後,她們都怕了她,一听要找她出面,兩個人灰溜溜地走了,唯恐走得慢了,還沒長回來的頭發又要被燒。
「大嫂、二嫂,我們可是給了銀子,雖然沒有一鍋子吃飯,但該盡的孝道絕對不會少,要不我們搬回來一塊住,咱們妯娌三人輪流燒火煮飯,孝順阿爹阿娘。」牛青苗好笑的問道。
一听,馬氏和錢氏同時臉色大變,馬氏連忙阻止,「家里哪住得下這麼多人,你們的佷子、佷女都長大了,一個人一間房都快不夠住了,你們要往哪兒住?」
錢氏也趕緊搭腔,「是呀,弟媳,你可別想不開,不用伺候公婆多清心,小兩口清清靜靜的,沒得讓這些孩子鬧心,你們那屋子挺好的,冬天是冷了些,但夏天可涼快了。」
一間處處漏風的土壞屋有多好,他們前兩天才煮了一鍋糯米糊牆,將漏風的洞補好。「大嫂、二嫂不認為我和秋山很不孝嗎?只拿銀子卻沒來照看,累了兩位嫂嫂。」
馬氏心一驚,馬上回道︰「不會,銀子好,缺什麼買什麼,爹娘左一句夸孝心,右一句夸有心,說你們是孝子賢媳。」要是他們不再給銀子那該如何是好?
孝子賢媳?虧她掰得出口,牛青苗暗笑在心。
「老三家的別跟嫂子們客氣,照顧爹娘本是分內的事,哪兒會累,你就是愛打趣我們,呵呵呵……」錢氏夸張的掩口大笑,心里想著又被大嫂搶了先,下一回她一定要先拿到銀子。
听到刺耳的笑聲,牛青苗很想叫她別笑了,牛號聲都比她好听,可是眼角余光瞄到丈夫一臉忍受的神情,她不厚道的笑了,不光她一個人難受,還有人陪著受鬼哭神號的罪。
「呃!老三,你家的雞是不是全賣了,怎麼我一只也沒瞧見?」吳春生抽著水煙,迂回的問著。
不會誑人的吳秋山搖了搖頭。「沒全賣,留了二十多只養在院子里,過年好宰來吃。」
留下來的只有四只公雞,其余都是母雞,都在下蛋了,媳婦兒說拾些雞蛋加菜,給爹送的紅蛋便是自家母雞下的。
「其它的呢?」吳春生有些急迫的追問。
「天香樓收走了。」沒降一文,以一只八百文收了。
四百多只雞賣了一百四十五兩,把他和妻子喜翻了,同時也能安心過個好年,不用為來年發愁。
「天香樓?」吳春生當然听過天香樓的名號,眼楮頓時一亮。
「因為年關近了,天香樓的醉雞、花雕雞需求量大,一向供應天香樓的雞販子有些供不上,掌櫃的和我熟,就要我幫他們養幾只,以免客人想吃吃不到。」這是他媳婦兒教他說的話,足以唬人。
吳秋山是個獵戶,他打來的獵物大多賣給酒樓飯館。天香樓也是其中之一,大伙兒都知情的事,所以說來合情合理,不令人生疑。
「你是替別人養的?」吳春生的表情一沉,不是很高興。
「是呀,他把雞崽給了我,我往山上一圍,讓雞崽在里面吃草、吃蟲,有時也上山打些野菜加菜,等雞長大了,他再把雞收回去。」吳秋山沒說謊,雞的確是替人養的,不過最後是賣出去,可以拿回銀子的。
「你只是替人干活的?」想到那麼多雞都是別人的,吳春生忽然覺得胸口痛,心在淌血。
「……是。」吳秋山硬著頭皮點頭。
「他給你多少酬勞?」養雞也要付工資吧!
吳秋山頓了一下,瞥了媳婦兒一眼才道︰「就……二十多只雞,我們當初說好了,我幫他養,他給我成雞當工錢。」
「什麼?!」吳春生大叫一聲。
吳秋山被大哥的叫聲嚇了一大跳,往後退了兩步,不意撞到一堵肉牆,他還來不及轉頭看是誰,後腦就被打了一下。
打人的正是吳夏生,他緊接著罵道︰「你傻了呀!至少也要討個六、七十只來抵工錢,你以為養雞容易嗎?咱們家不用吃雞是不是?你把爹娘、哥哥嫂嫂放哪里,要不也想想你瘦得皮包骨的佷子、佷女。」
吳春生生有三子一女,分別是吳大虎、吳二虎、吳三虎,因為只有一女吳錦玉,八歲,所以夫妻倆特別寵她;而老二家有兩女一子,兩個女兒是大的,平常沒什麼關注,就是個賠錢貨,錢氏老使喚她們做事,但對唯一的兒子吳天寶卻是疼愛有加,才七歲已經被養得胖得不見眼,一節一節的藕臂圓滾滾的,肉好似都快撐破皮膚了。
「瘦得皮包骨?」吳秋山看向吳天寶,困惑的反問。
「二弟啊,你就別念了,三弟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嗎?他就是個心眼實的,不會和人討價還價,一會兒你把剩下的雞捉回家里,咱們今年就不用買肉了。」吳春生才剛說三弟老實,一轉頭就把人給坑了。
「不行!」吳秋山說話了。
「不行?」吳春生、吳夏生驚訝的瞪大眼,向來好擺弄的三弟幾時敢當面拒絕他們了?
「我媳婦兒身子骨不好,雞要留下來熬雞湯給她補身子的。」誰也不能動!
聞言,牛青苗心頭一暖,望著丈夫的眸光溢滿柔情笑意。
「你說什麼?我們幾個哥哥、嫂嫂還比不過你的媳婦兒嗎?不過吃你幾只雞,嗦嗦!」脾氣比較沖的吳夏生一把揪住吳秋山的衣領,作勢要打人。
但是他的拳頭還沒落下,一只滿布厚繭的大手便擋住了他的拳頭,沒見使什麼氣力便把他推開。
牛青苗在一旁偷偷叫好,吳夏生想和她的獵戶老公比力氣?哼,找死!他連狼都能打死了,一個老想偷懶不干活的莊稼漢哪及得上他。
「我可以給你們送幾只來,但全部拿走不成,我也有我的家要顧,不再是一人飽全家飽,大哥、二哥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到我家隨便拿東西,我和我媳婦也要過活。」吳秋山把話說白了,為了保護媳婦兒,他可不能再讓家人予取予求。
「長進了,娶了媳婦就不要兄弟了,你還當不當自己是吳家的人?!」吳夏生氣惱地冷嘲熱諷。
「我姓吳,當然是吳家的人,可是你們把我當過是自家兄弟嗎?」吳秋山再也忍不住回道。
就連何長風都當他是親兄弟看待,他一有需要,便二話不說的挺身相助,總變著法子強壓著他接受,還說他們是兄弟,無須介意這麼多;反觀自己的親手足,卻個個如狼似虎,只愁沒多咬下他一塊肉,一點也不在乎他會餓死,一見他稍微好過些,就想著要從身上討好處。
其實他都清楚,他們挎著肉打酒去,和村里幾個閑漢聚在樹下,一口酒一口肉,大聲嘲笑他有多笨,打了肉自己吃不到,全便宜了別人。
他會難過,真的,夜里悶聲哭了幾回,可是他阻止不了,後來也想開了,那是他的兄長們,他能怎麼辦呢!
「你——」吳春生也惱羞成怒了。
「大伯、二伯,你們每個月也拿出二兩銀子孝敬爹娘嗎?」如果他們不想要銀子,她可以成全。
面對牛青苗笑面佛似的威脅,原本火氣不小的吳家兄弟頓時煙消火滅,又恢復和和氣氣的笑臉。
「哎呀!一家人鬧什麼鬧呢!不就是斗斗嘴嘛!大伙兒笑一笑,開心開心。」慣于打圓場的吳春生跳出來說合。
有人退讓了,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彼此妥協,總不能在吳勇的壽宴鬧起來,讓外人看笑話。
「我們秋山老實,大伯、二伯可別逗他,他會當真的。」牛青苗真想走人,這一家子都是什麼人呀!
院子里擺了幾桌,陸陸續續有客人到,此時馬氏和錢氏根本坐不住了,她們借口要去招呼客人,實則趕著去收禮,那兩條腿像裝了輪子似的,走得很快,都快要飛起來了。
她們就那麼點小心思,見到好的就自己收起來,不中意的才交給長輩,送茶,送吃食的就往廚房放,若有小碎銀或銅板子就偷偷往荷包塞,稍微貴重點的物品也不放過。
屋外開始傳來交談聲、恭賀聲,幾個兄弟和媳婦也各自動了起來,有的應酬賓客,有的到廚房幫忙,有的就到處走動,這個聊幾句,那個閑話兩句,把氣氛炒熱了。
「三嫂,你別沾水了,我和娘忙得過來,你一邊幫著摘菜葉,我一會下鍋炒了。」
說話的是個秀秀氣氣的大齡閨女,也是吳勇唯一的女兒,吳冬芽。
她在吳家的地位很微妙,她是年紀最小的,上頭又有三個哥哥,爹娘確實疼她,兄長也挺寵她的,但大哥、二哥只有在她小時候對她還不錯,等到各自生了孩子後,她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有如打雜的下女,整天有做不完的家事。
「哪有長輩在忙,晚輩偷懶的道理,我在家也做飯,你三哥可喜歡我燒的菜哩!」
牛青苗接過鍋鏟,大火爆炒蒜苗,炒了幾下香氣出來了,一盤子肉片往鍋里倒,快火炒熟。
她翻鍋的動作十分利落,動作流暢得彷佛掌勺的大廚,三兩下就炒出色香味俱全的蒜苗炒肉片。
「我三哥可好養了,什麼都吃,活像個大飯桶,不像大哥、二哥那般挑嘴,火候稍微過了,就嚷嚷著我要毒死他們。」
「你很開朗。」牛青苗笑道,她的言下之意是,幸好她沒被那兩對兄嫂給帶壞。
吳冬芽雖然長得普通,但是很愛笑,笑容又很甜,還會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三嫂別取笑我了,不開朗難道要我哭嗎?娘常說我這人沒心沒肺,只管開心。」
聞言,個頭不高的周氏也跟著溫婉一笑。
在吳家,周氏是個奇怪的存在,她不是啞巴卻很少說話,好像希望別人都別注意到她,而且全無做婆婆的架子和派頭,性子軟弱,老被兩個媳婦呼來喚去的。
「你不太像吳家人。」牛青苗又道。她既不壓抑,也沒有吳家人的嬌氣,宛如開在山崖旁的小白花,自在地迎向陽光。
「我也是這麼認為,大哥奸,二哥壞,三哥傻,就我最可愛。」吳冬芽稱贊完自己,也忍不住笑開了。
牛青苗被她逗笑了,開心的道︰「我要是知道家里有你這麼一個討人喜歡的小泵,我一定天天往本家跑,看到你爽朗的笑臉,什麼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成親幾個月來,她還是第一回見到心性清美的小泵,前幾回丈夫都不讓她跟,說這邊亂,她也想著吳家人若是都像那兩對兄嫂這般德性,不要多認識一個也省心,況且她還忙著做存糧,一忙起來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如今才知道歹竹也會出好筍,一顆酸果子也能結出一顆甜果,小泵子讓她想起在網路上結識的閨蜜,兩人都樂觀,一副天塌下來還悠哉悠哉散著步的散慢樣,不與人結仇。
這性子好,走到哪里都吃得開,討喜又豁達。
「瞧三嫂把我夸的,我都要得意了,三嫂好,不像大嫂、二嫂只會罵我是喪門星,才沒人要娶我。」吳冬芽說這話時雖然是笑著的,眼底卻閃過一抹黯然。
「你……」還沒許人嗎?
牛青苗對老吳家的情形並不了解,吳秋山是個傻樂傻樂的山野漢,只要她不問,他就沒想過要把家里的事和她說一遍,他大概是認為她是知情的,所以不會主動提起。
「媳婦兒,菜煮好了沒,壽星坐席了,快把熱菜、大盤肉往外搬,客人來得差不多了……」廚房門口閃進一道健壯身影,吳秋山滿頭汗地幫妻子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