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婉容很護崽,將一雙稚幼的兒女往身後推,她身側是剛買來不到一年的丫頭明煙、明霞。
淺草被她留在莊子上去理帳了,若是淺草在的話,便能一眼就能認出被人稱沈老二的男子是誰。
「我又不是有心的,誰叫他那麼不禁推……」這小表太弱小了吧,風一吹就倒,他不過輕輕一推。
「駱老七,你話多了。」沈見山瞧了瞧他樹干一般粗的臂膀,再一睨小男娃細白的小辦臂,不言可喻。
小雞撞水牛,可想而知只有被踩扁的分。
「我……我說的是實話……」毛老子的,真憋屈,不就推了個孩子嘛!有什麼好小題大作的。
要是在山上,一刀砍了省事。
「是實話,的確是小兒太弱不禁風,回頭我練練他,不過身為母親的不可能不心疼孩子,你的無心還是對他造成傷害。」看到那些傷口,她胸口的火不斷地往上冒。
「怎麼,你想討回來嗎?」他目露凶光,一臉冷笑。
「駱老七,少說一句……」沈見山話在嘴邊,忽地黑瞳一眯,千年不化的冰山臉似乎多了一抹笑意,他不動聲色的看著那名面容清妍的女子朝駱青走去,縴白的小指夾著一根牛毛細的銀針。
「啊!你用什麼扎我?」他的手……有點麻酸麻酸的。
皇甫婉容睜著水盈盈大眼,似是听不懂他說了什麼。「我是很想拿大榔頭敲斷你推小兒的手,可是小熬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諸位好漢面前也不敢造次。」說得楚楚可憐,我見猶憐。
「明明你剛才踫了我一下,我的手就痛了起來……」除了她還有別人嗎?分明是她搞的鬼。
皇甫婉容伸出引人心猿意馬的縴白蔥指。「你瞧瞧可藏得住什麼,總不會說我用指甲扎你吧!」
她的十指圓潤瑩白,怕傷到孩子的她從不將指甲留長,每根手指頭的指甲都剪得秀致,泛著珍珠般光澤。
這麼水靈靈的小熬人,真該有個壯實的男人好好疼一疼。
才剛想把皇甫婉容拉過來,卻立刻遭人阻止。「沈老二,你要干麼?」
沈見山甩開他不安分的手。「不要鬧事。」
「哼!要不是看在咱們打出來的交情,老子當下辦了她。」也不看看他們干的是哪一行,還怕缺德事干多了嗎?奸婬擄掠他可樣樣不缺。
辦了她?
在突厥多年的警覺心馬上被觸動,皇甫婉容故作不經意地掃過幾個男人的手,不意外的發現他們雖然穿著像是行商的生意人,但虎口處有長期握刀劍等利器磨出的硬繭子。
當她還是凌翎時,她手上也有繭子,因為身在突厥的緣故,她也得入境隨俗,和草原上的兒女一樣擅長騎馬和射箭,她的繭子是長年拉弓拉出的印記,箭無虛發,百發百中。
或許她該重拾箭術,或是弄個神臂弩防身,光靠沾了麻藥的銀針還是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小兒恐受到了驚嚇,小熬人就不打擾了,救命之恩一句謝字太輕薄,來日有機會再報。」
既知危險就該遠離。
「等一等,你弄了我還敢走?」他肯定是她。
駱青的手外表並無大礙,可是就是酸得舉不高,除了酸和麻之外再無其他感覺。
「老七,一個婦道人家而已,難道你要因她引來不必要的注目。」一向寡言的水閑庭提醒他別自露馬腳。
「哼!」他「哼」了一聲,扭頭看向大酒樓的牌匾。
這時候,皇甫婉容帶著孩子、丫頭、小廝悄悄地走遠,不想和這群看起來很危險的男子有任何牽連。
正當她走過轉角,剛要松一口氣時,一道高大的身影擋在前方,遮去她頭頂大半的日光。
「你……干什麼?」她不自覺的護著孩子。
看她滿臉戒慎的神色,沈見山不禁想笑。「這給你,上好的刀傷藥,抹在孩子的傷口上。」
「太浪費了,一點小擦傷罷了。」她嘴里說著浪費,一眨眼卻將瓷瓶裝的刀傷藥收入袖中,沒說一聲謝的便要帶孩子離開。
這女人……還真是有趣。
沈見山沒發覺他兩、三年沒笑過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些。
「看中眼了?」駱青輕佻一笑地將手往他肩上一搭。
「我也有一個兒子。」他的意思是看在孩子的分上,他才會贈傷藥。
「咦,說到兒子,你們不覺得那小表的五官有八分像老二嗎?」越想越像,簡直是小老二。
經他一說,其他人也露出訝異神情。
「二哥,他不會就是你兒子吧?」長得這麼像,八九不離十,水閑庭幾乎可以確定他們是父子。
沈見山眉頭冷冷一擰,「我沒有女兒。」
那女娃和男童長相相似。
「呿!你不是失憶了嗎?」也許他忘了有個女兒。
他抿著嘴。「但我想起了自己是誰,姓何名啥,家居何處,有妻有子……」但妻兒的模樣,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說不定是嫂子偷人或再嫁了,誰叫你「死了」。」
駱青的打趣話讓沈見山心里蒙上一層陰影。
是啊,若是妻子再嫁了呢?
「皇甫夫人,你真的願意用這個價收購我們的皮毛、香料、寶石、藥材,不是騙我們的?」
幾個皮膚黝黑,五官深邃的吐蕃人神情激動,像是不敢相信遇到有良心的漢人,喜出望外的咧開落腮胡下的厚唇闊嘴,笑聲如洪鐘,沉得人耳朵欲聾。
「你們賺的也是辛苦錢,千里迢迢一路從關外來到京城,我再壓價就太沒天良,咱們做生意的都曉得買賣難做,而且盜匪橫行,要是一不小心就把命給丟了。」她開的價錢還是大有賺頭,是他們太不懂行情了,以為得了便宜。
在西北蠻夷出沒的地帶,他們的皮毛、香料、藥材、寶石等多到堆積如山,跟雜草一樣沒人要,因為數量太多而價賤,誰會花錢去買隨手可得的東西,路邊一撿就有。
尤其是藥材,小孩手臂粗的人參居然當野草根隨地一扔,還有無數珍貴的藥草當地人根本不認識,身在寶山而不自知,一味的哭窮,傾巢而出地搶奪其他部落的財物和女人。
當她還是凌翎時,看到這情形大為心痛,決定做起這行生意,將草原百姓不要的貨物聚集起來,以彼此都能認同的價錢收購,再轉賣到關內。
那時她的弟弟凌雲衣已經是軍中一員大將,藉由他的路子,以及皇上有意的放縱,畢竟是為公主摟銀子,因此兩相往來十分便利,沒有官員刁難或收取額外的孝敬。
所以她很清楚行情,也曉得那些膽大的商人是如何剝削毫不知情的關外人,還當商人是好人,賤價拋售價值連城的貨物,只為換幾包鹽、幾匹布、幾斤茶葉……
「是呀、是呀!我們前不久才路經胡陽大山,听說山上有九九八十一處險峰,其中一座山里有個哮天寨,那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窩,走在我們前面的一隊商旅就被搶了,死了不少人。」好在他們走得慢,逃過一劫。
「那你們呢?」可別遇到危險,她的發財大計還要靠他們,被打怕了、殺絕了,誰敢走這條危機四伏的商道?
「我們當然是繞道而行,寧可多花十天路程也不跟土匪硬踫硬,反正我們走一趟也要大半年,不差那幾日。」命比較要緊,不為錢財丟了命,慢慢走也能到地頭。
「是的,安全為上,馬塔林,你還有老婆孩子呢!要為他們保重。」唉!他都當爹了。
馬塔林很驚訝的睜大眼,「你怎麼知道我的本名?」
在關內,他用的一向是漢名李四漢,沒人曉得他原名。
皇甫婉容用吐蕃話說了幾句,引得他驚喜連連。
「不過在本地最好講漢話,不然很容易被人誤認為通敵。」
她當過女史,最起碼的政治敏感度還在,知道朝廷最忌諱官員或百姓和蠻人過從甚密,做生意可,但別走得太近。
「你的吐蕃話說得很流利。」簡直就是吐蕃人了。
她笑了笑。「你們到了突厥就去找一位叫哈里的人,我有一封信托你們帶給他,你們可以從他那里拿到更好的貨,而且價錢少兩成,不會有次貨……」
「你認識哈里大爺?」他訝然一問。
「喔,哈里成了大爺……」那個呆呆的傻小子也成了爺兒了,歲月真是不饒人呀!小芽根兒也能長成參天大樹。
「翎姊姊,我的漢語是全突厥說得最好的人。」,「翎姊姊,你真的不是突厥人嗎?你箭射得比我還好。」,「翎姊姊,我們突厥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有什麼就說什麼,從不說假話,不像你們上京的貴人,掩著嘴笑得很和氣,說出來的話沒一句話是真的。」,「翎姊姊,我們突厥不好嗎?為什麼你還要回去……」
炳里是一名牧民的孩子,小凌翎五歲,他的父母在一場部落的爭戰中不幸被殺死了,一個人孤伶伶的在草原上游蕩,餓了吃野果,嚼生肉,渴了飲露水,衣不蔽體的活著。
凌翎遇到他時他才十三歲,她給了他一塊夾肉饃饃他便決定跟著她,從此他便成了凌女史身後的小尾巴。
凌翎教了他很多事,從看星辰認方位到各國語言,有農牧,有醫理,還教他如何辨識寶石和藥材,他想學,她便教,如師徒,如姊弟,她甚至把生意的管理大權交給他。
當她說要回歸故里時,哈里的反對聲音最大,他不讓她走,求她留下來,他願把她當親姊姊奉養一生。
但她還是走了,被人用板子橫著抬出宮殿,再也沒法睜眼看他一眼,他一定哭得很傷心。
「皇甫夫人你在笑什麼?」馬塔林用著吐蕃話問。
她笑了嗎?皇甫婉容撫撫上揚的嘴角,按捺住飛揚的心情。「哈里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人,想到他成了大爺,我也為他開心。他這些年過得好嗎?和馬娜生了幾個孩子?」
山高水遠,反正這輩子應該再也沒機會見到面了,她才敢放膽打听,就盼著得知知交近況。
「夫人連馬娜夫人也認識?」馬塔林更驚訝了。「馬娜夫人很好,剛生下一名千金,哈里大爺是突厥境內權勢最大的富商,舉凡北地的皮毛、香料、藥材等等他的貨量最多最足,是我們北地的第一商賈,听說凌女史死後,他便接手凌女史名下所有的產業,短短一年內躍居北商龍頭。」
「你也曉得凌女史?」她以為人死如燈滅,沒人會再記得她。
一提到凌女史,馬塔林等人眼神特別明亮。「她是北地的傳奇,我們行商的人都知道她,可惜她死得太早了,無緣得見她一面,她是我們北商的神。」
听聞死後的榮耀,她不禁虛榮的垂目淺笑,「王妃呢?」
「哪個王妃?」
她一怔,「不是只有一個王妃,豐玉公主嗎?」
「夫人指的是左王妃。」突厥王有雙妃。
「左王妃?」豐玉公主容得下?
「左王妃開銷太大,私下挪用突厥王的私產,突厥王一怒之下便疏遠她,並立狼族公主為右王妃,掌理後宮,有一說左王妃被軟禁了。」一個和親公主也敢頂撞至高無上的突厥王,這不是自個兒找死嗎?
如果公主不發了狠心毒害她,她會留條後路,讓她留在突厥的那些人暗暗留心,不定時的資助公主銀錢,讓公主在用度上一如往常。
誰知公主太短視了,為了一時的氣不順便任性妄為,結果受害的是她自己,能為公主著想的女史沒了,公主也斷了左膀右臂,自斷生路的絕了突厥王的偏寵。
「下回來又要大半年過後了,小熬人以茶水代酒相敬,祝各位一路順風,財源如水流。」皇甫婉容舉杯一敬,性格豪爽有如北地兒女,不見羞怯。
「夫人客氣了……」
一頓飯吃下來,賓主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