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的妻子在這里。」沉厚的男聲如同久釀的醇酒,濃厚地傳進四方靜謐的屋里,回蕩著。
咦?這聲音,這聲音……听起來很熟悉,好像在哪听過?
皇甫婉容正在思忖著是哪來的似曾相識,忽地眼前一暗,一道頎長身影,肩寬胸厚的擋住門口的光線,逆光的他叫人看不清長相,只知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再往前走了兩步,她看見了那人容貌,不由得掩嘴驚呼,「是你?!」
「是我。」
「怎麼會是你?」是誰開的惡意玩笑?
「為什麼不是我?」他反問。
胸口略微起伏的皇甫婉容顯然堵著氣,她雙眼一眨也不眨的盯著眼前面冷如峻的男人,試著把他跟眾人口中文質彬彬、謙和恭遜的趙大少爺融合在一起。「你不是趙逸塵。」
那個月華凝露般的讀書人呢?眉若遠山,秋水含波,玉容瓊姿,翩若春曉,明靜而淡雅,如月之皎潔。
「已故」的趙逸塵是一身儒雅的文人,有著高潔的氣度,和煦的笑臉,見人三分柔和,不卑不亢,進對有方,人如天上白玉盤般滿是光華,天下靈氣盡集一身。
可是這滿身煞氣的男人是怎麼一回事?從他身上根本找不到一根名為謙和的毛發,大步走來充滿令人畏懼的霸氣,眼若寒星的冒著叫人不寒而栗的銳利。
要不是她見慣了膀大腰圓、滿臉胡碴的突厥人,只怕一見如此狂霸的男子,不嚇掉半條命也心驚膽顫,奪門欲逃。
「我是趙逸塵。」如假包換。
「不像。」是誰眶了她?
皇甫婉容沒見過無緣的「亡夫」,她對趙逸塵的了解來自夜嬤嬤和淺草的描述,從無一句不是和責難,堪為典範。
可是此時她不得不懷疑她們夸大其詞,把一頭老虎過于美化了,當他是吃素的貓,咬不了人。
「死里逃生總有些不一樣。」他自嘲。
明媚的眸子一閃,多了深意,她明白「死里逃生」的感受,她不就是死過一回的人。
「你明明認出我了,卻裝作不認識,這是什麼意思,想學莊子試妻嗎?」
莊子為了得知妻子是否對他忠貞不二,便假死,殊不知他一入土,妻子便拚命掮掩埋的濕泥,墳土一干便可再嫁。
這也是說人性不可考驗,傷的是自己。
「不,我是真的認不得你。」如果早知她是他的妻子,他不會任她從眼前走開,他的妻、他的子全是他的。
她面帶譏色的諷刺,「怎麼,失蹤了三、四年就忘了家中妻小,外頭的花花草草迷花了你的眼?」
男人有一千種說法拋妻棄子,他們永遠不會有錯,錯的是默然守候的女人。
因為她留不住男人的心。
「我失憶了。」至今他仍想不起全部的過往,可是一看到她,他心里是喜悅的,慶幸她是他的妻。
人與人的情緣說來奇妙,有人相看了半輩子仍激不起一絲情愫,有的只需一眼,那便在心上了。
腦海中全無妻子影像的趙逸塵以「沈見山」的身分初見妻子時,第一眼他就入心了,人未動,心已悸,覺得這名女子很有趣,可惜有兒有女,踫不得,頗為失落。
第二次在酒樓又見,她裊娜的身影使人著迷,當得知她的身分是寡婦時,他的確動了意念,身邊多了一個她不嫌悶,只還不知家中情形,便把這絲情愫壓了下去。
沒想到她的「亡夫」成了他,那滋味就五味雜陳了。
「好理由。」百用不膩的萬靈丹。
趙逸塵勾唇,「倒是你,不過幾年未見你就忘記丈夫的長相,這不是為妻之道吧!」
她面上無波的回道︰「一年多以前,我撞到頭,拜你賢良淑靜的弟媳所賜,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包括我?」她誰都能忘,唯獨不能忘了他,夫為妻綱。
「包括你。」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人,真正的皇甫婉容已經死了,他回來得有些遲了。
兩人的對話一點也不像久別重逢的患難夫妻,分別數年再度相逢不是該涕泗如雨,相擁訴情,互道離後苦楚?他們反似兩個不相識的人在談論天氣,平靜的不生波瀾,夫妻如路人。
叫他們怎麼能抱頭痛哭?一個失憶了,一個芯子根本是換過了,雖說是夫妻,有過無數次夫妻之實,可是誰還記得,他們就是共同生了兩個娃兒的陌生人,面對面坐著也是無語,找不到相同話題。
他們都變了,命運改變了一切。
「好借口。」她讓他無從指責。
「是好借口,那一次我差點死掉。」皇甫婉容是死了,蘇醒過來的是她凌翎。
一听她幾乎喪命,趙逸塵雙眸一眯,迸出冷意,「怎麼回事,說清楚。」
看他倏地沉了臉,她反倒笑了,「也沒什麼,不就看中我這莊子,好心施舍一些銀兩讓我搬,我不肯,她便推了我,大概我身子骨太弱,一推就倒,後腦杓磕在石階上。」
「沒事了嗎?」見她現在面色紅潤,神采飛揚。
她輕笑,卻笑不達眼。「我能不能問一句,你這話是出自關心呢,還是擔心我日後會無故暴斃?」
趙逸塵惱怒的沉目,「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坐視不理。」
「那就是說你會回趙府為我討回公道嘍!」真正的男人不會只掛在嘴邊說,而是付諸行他沉默了許久許久,久到令人難堪。「她是二弟的妻子,事過境遷,怕是……」
他不能一回去就和二房撕破臉,對此時的他而言,趙府的一切是兩眼瞎,他全然不知里面的情形,府中的大權全掌握在謝氏手中,他充其量是個手無實權的大少爺。
「護不了妻子的男人算什麼男人,還不如死在外頭省心,你還回來干什麼?死得不干淨想再死一回?!」想到以後的日子不再平靜,皇甫婉容的心里是有氣的。
這意味著她的生活中將多了一個男人,他不但雙楊合理的管著她,還能斷絕她的行商之道,讓她剛走得順暢的商路踫到阻礙,更甚者她連大門也邁不出去,成日只能守著後宅。
听她滿不在意的嘲笑,趙逸塵心口一抽。「報仇不在一時,我自己的妻子我自己護,我回來了,同樣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好听話人人會說,我就當你哄我開心,反正我又沒死成,你還有機會彌補,這是你的打算吧?」可是真正的皇甫婉容早已經不在,他想彌補也找不到原主。
萬一她死了……他不敢往下想,胸口微微抽痛,情不自禁地將大手伸過去,覆在瑩白小手上頭。「不是虛情假意,欠你的,我用這一生來還,我說出的話必定踐諾。」
「如果你又失憶了呢?」這可說不定,天下事難以預料,誰知老天要怎麼捉弄人,把人當棋子玩。
趙逸塵表情一凝的微蹙起眉,「我的記憶不是完全想起來,只有片段,你得幫我。」
幫?他倒想得美,她還需要別人提點呢!「那邊你回去了?他們怎麼說?」
「回去了,他們看起來……有些難以接受。」不相信他還活著。
「怎麼說?」一定很有趣。
「謝氏臉色又青又白,小謝氏指著我大喊「有鬼」,爹倒是熱淚盈眶,二弟是第一個沖過來認我的人。」其他人的表情就很微妙,有的是喜,有的是驚,還有怒色和不以為然,好像他的歸來無足輕重,不過多添了一副碗筷。
他被人小覷了。
趙逸塵不曉得趙府有多少家產,但他知道財帛動人心,為了財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身為長房嫡子,該是他的他一文不漏的拿回來,誰也別想用盡心機攔阻,他已不是昔日內心寬厚的心善人。
「哼!他們還不得嚇死,身子都埋了還能從土里爬出來,臉色能好才怪,咱們那位繼母肯定不承認你是趙家長子。」一旦認了,趙府的一大半財產便是長房的,而她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白費了算計。
趙逸塵冷然道︰「她是不認,直言我是假冒的野種,但爹和二弟叫她閉嘴,他們說自己的兒子、兄長豈會錯認,要她婦道人家管好後宅的事就好。」
親爹的歡喜不是假,他的確眼眶含淚,老淚縱橫,但二弟的激動就有點耐人尋味,他表現得太過了,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還有那個畏畏縮縮,眼神卻精銳的三弟,以及各懷心思的姨娘們。
「那你回去那邊吧,那兒才是你的家。」他姓趙,回到趙府去理所當然,誰也說不了二話。
皇甫婉容試著抽回手,但試了幾次,黝黑大手如沉底的石頭,絲毫不動,倒顯得她矯情,故作姿態了。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趙逸塵目光深沉的望著妻子,手心一捉,握住白晰小手,感受那份柔女敕。
「你是趙家嫡長子,理應回趙家。」
「你認為有人在乎嗎?」要是認同他的身分就不會將他的妻子視同無物,不僅容不下還一味迫害,他「墳土」未干,府中卻早沒了八人大轎抬進門的大少女乃女乃。
即使他不在了,以趙府的財力養不起長房的孤兒寡母嗎?他們能吃多少、用多少,居然急不可耐的使出拙劣手段逼使他們母子待不下,他的兒子才兩歲,兩歲的孩子懂什麼,送到莊子上活得了嗎?要是熬不過,他就絕嗣了。
或者這就是謝氏的目的,徹底抹去元配的印記,身為繼室的她不想在正室的牌位前執妾禮,少了元配所生的長子,誰還會記得死去多年的楊氏,逢年過節必上炷香。
皇甫婉容沉默了一會兒,冷不防的用力地將手抽出。「別忘了我不貞,相信趙府的人會迫不及待的告知你此事。」
她可以想到那些人的嘴臉,他們是多麼熱切地想看長房的笑話,讓甫一回來的趙逸塵大鬧,不論休妻或想掩飾都是一場丑事,分別多年的夫妻不再同心。
其實也同不了心,兩個陌生人而已。
「我查過了,那個大夫被收買了。」他查清楚了才回府,不听信片面之語,趙府說實話的人不多。
「他肯吐實?」她也想過找那名大夫洗刷污名,還她清白,可是一想到趙府有謝氏姑佷,而她也不想重做趙家婦,因此也只是想想便作罷,何必給自己多添麻煩。
以她的經商才能,能賺得比趙府家產更多好幾倍的財產,只要給她五年,她就能把雞肋似的趙府狠狠甩在後頭,雋哥兒不用在意那根小小的雞肋,她能給他的是一片商業王國。
回府的好處無,只會成為有心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欲拔之而後快,她何苦往死路撞。
而住在莊子上是真正的爽快,上無公婆要侍奉、早晚請安,下無難纏的小泵和不學無術的二叔子要應付,她只須管好一雙兒女即可,整座莊子她最大,她說了算。
有哪家的閨女嫁了人還像回娘家似,夫家的事全然放下,不問不管,只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她還挺滿意目前愜意的生活,如果沒有那個死了三、四年又活回來的男人會更好。
皇甫婉容是越看趙逸塵越不順眼,她覺得他的出現就像往池塘里丟進一塊巨石,再也不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