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夜深人靜時分,所有人都睡著了,最偏間的小屋悄悄拉開屋門,一道人影自門後探出頭,左瞧右瞧見四下無人才跨出門坎,露出小巧的繡花鞋,趁沒人注意時揣著小包袱便從後門溜出。
一路上她絲毫不敢回頭看,埋頭往出村的唯一一條道路走去。
這個人正是抵死不嫁的葉照容,她的包袱里只有兩件換洗衣物以及幾雙親縫的鞋襪,因為時間緊急,她沒有多帶別的東西,上了路也不知能去哪,索性憑著一股傻勁,決定上京找她的未婚夫婿陸四郎。
可是,去京城的路要走哪一條呀?
由于模黑走路,一路上她跌了好幾跤,烏黑如瀑的發絲亂了,引人蠢蠢欲動的容貌沾上沙子和泥土,好好的一雙繡花鞋也因踩進泥坑而髒了,這身狼狽樣著實掩去了她如花初綻的嬌顏。
從外觀看來她實在是慘到不行,所幸這模樣也幫了她大忙,任誰瞧了都不會動歪腦筋,只想遠離她。
但是人倒霉,喝涼水也會嗆到,她竟因一時走得急,忘了腰帶里縫了自個兒省吃儉用存的三兩碎銀,只顧著餓肚子趕路,想早一點到達京城好找到她的四郎哥哥。
人笨沒藥醫,打小餓習慣的她以為只喝水不吃飯也能挺得住,哪知在前往京城的官道上,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整個人四肢無力、頭暈目眩,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
驀地,眼前一黑,她已經倒在了路旁。
「喝——前面躺了一個人。」車夫是個年輕小伙子,駕車時眼尖的瞧見前方不遠處有個女子倒在路邊,連忙稟報。
「是什麼人?」
「一個女的。」
「長得漂亮還是長得丑?」馬車內傳出一道嬌軟聲音,柔得宛如黃鶯出谷,清軟嬌媚。
「花掌櫃的,你救人還分美丑呀?」車夫忍不住搖頭。
「你也不想想看我做的是什麼生意,開門迎客賣笑,若是丑得嚇人嚇著了我,誰給我收驚費?」咯咯嬌笑聲又起,不見其人只聞其聲也覺得柔媚得很。
她開妓院,是牡丹樓的老鴇。車夫在心里言道。
「罷了,罷了,把人帶上車吧。誰教我心腸好,慈悲為懷,見不得別人受苦,是個廣渡眾生的活菩薩呢,她遇到我是她福澤深厚。」反正就算她不找麻煩,麻煩也總是找上她,多救一個人不算什麼。
還活菩薩呢!車夫聞言,嘴角抽得厲害。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名動京城的牡丹樓外有這麼一首詩,這也是牡丹樓命名的由來,牡丹樓只做貴族生意,來往的皆是有頭有臉的京城勛貴,身分地位不夠的人是進不了牡丹樓,若敢混進來包準一棒子打出去。
經營牡丹樓的老鴇名叫花絳,年齡不詳,由外表看來二十五、六歲,為人強悍,手段圓滑,妖嬈的姿容下有著不下男子的強勢,有人說她骨子里流的是鐵不是血,傲骨剛硬。
她做的雖是花樓生意,卻從不逼良為娼,只收留自願賣身的女子,再親身教一番打造出令人眼楮為之一亮的花魁娘子,在她手底下,有無數足以令男人欲死欲生的迷人花娘。
她唯一的怪癖是不許喊她花嬤嬤,她覺得太低俗了,不符合她出淤泥而不染的氣質,因此堅持所有人要喊聲花掌櫃的,否則她可要翻臉了。
「好了沒,花想容,瞧瞧你的妝容又亂了,南珠顫枝金步搖插錯了位置,說了幾次要往後壓緊,讓垂珠和流蘇柔順的貼在發鬢,這樣輕搖首時華光流蘇垂落才能營造嬌弱的風姿。」
「哎呀,你的腳步又踩錯了,是步步生蓮、搖曳生姿,不是低頭逮耗子,手忙腳亂。」
「花姊,你扯痛我的頭發了。」好痛,她是在拔頭發吧!綰發綰得她頭皮生疼,整張臉都往上提了。
「別動,瞧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模樣,明明是嬌滴滴的美人兒,眼不挑也媚,唇不點也朱,那眼兒往上一勾,多撩人呀!怎麼就偏偏生在你這個身在寶山不知寶的蠢貨身上,真是讓人捶心肝呀!」這身好皮囊多難得,偏生遇上個直心眼的傻大姊。
美人懶梳妝,對鏡孤影盼,羅衣欲換香添溢。
「花、花姊,你說什麼挑呀媚的,我听不懂,只求你饒了我這一頭三千煩惱絲吧,你拉太緊了,我都繃得難受。」咳咳!這水粉要上多濃呀,嗆得人發暈。
換上一身蜜金色半臂衫,底下穿著海棠色石榴裙,腰上是翡翠色水雲紋綴銀珠腰束,一根蝴蝶戲花壓鈿斜插入烏絲,菱花銅鏡中映出絕美姿容。
這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孽長相,減一分太淡,增一分太濃,娉婷多嬌,即使只是輕輕揚唇一笑也足以魅惑眾生,不需費心勾引,媚骨天生,打骨子里便散發出萬般嬌媚。
可是一看到她那雙孩子似的純真眼眸,什麼火都滅得一干二淨了。怒火、欲火、干柴烈火……饒是火焰沖天似燎空,也全在那一泓平靜的翦翦秋水瞳眸中沉澱下來。
花名花想容的她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何出色,不過一雙眼兒亮了些,眉不畫而黛,不染胭脂的唇瓣豐潤殷紅,膚質柔膩泛著珍珠光澤,暗暗有股馥郁的體香。
這些都是她打小就有的呀!即使在生活最困苦的那幾年,她的手因做活而變得粗糙,其它皆沒什麼改變,五官「端正」的與常人無異,從沒人贊她生得好,只偶爾會用怪異的眼神盯著她瞧。
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感覺非常陌生,完全不像她,唇色太紅、柳眉太細,面頰上原有的淡淡女敕紅被一層厚厚白粉遮蓋,眼尾畫得太長,活似戲文中的人,既潑辣又勾人。
說實在的,這不是她想要的,全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她很不習慣自己今時今日的轉變卻又莫可奈何。
三個月前從小村落逃婚的葉照容昏倒在路邊,路過的牡丹樓老鴇花絳見狀便好心的救了她,為她請來了大夫醫治才知是餓昏的,花絳好笑又好氣的給她一大碗淋了肉汁的白飯,一碗飯下肚後,她就好轉了。
而後花絳得知她欲上京尋親,偏生身上的幾兩銀子不知在昏倒時被誰模走了,一窮二白的葉照容孤伶伶的一個人,要是沒人看顧著,不曉得會被賣到什麼骯髒的地方去。
面冷心熱的花絳出于憐憫心收留了葉照容,想說多個燒柴的粗使丫頭也好,多個人罷了,她還養得起。
誰知洗去一身塵垢後,花絳才發現原來的想法行不通,這是一顆蒙塵明珠,走到哪都引人注目,待在廚房太屈就了,沒有合適的身分搭襯著,一個小小的粗使丫頭,沒人看著,遲早還是會被那些臭男人玷辱。
于是在花絳的教下,葉照容成了牡丹樓唱曲清倌,她嗓音優美,清婉似黃鶯出谷,且唱功甚佳。她賣藝不賣身,從不單獨見客,刻意畫濃的妝容遮去她原本的麗色,雖然艷麗卻帶著俗氣,藉以降低他人對她的關注。
「哼!你就是個蠢的,不長腦,香的臭的都分不清楚,這回的客人尊貴得很,得罪不起,你小心的伺候著,別再犯胡涂了,把酒水往貴客頭上倒。」她幫了一回、兩回,總不能次次都要她幫忙道歉安撫客人吧,管理偌大的一間青樓,她忙著呢!
花絳想起不久前的那樁事,頓時有些欲哭無淚,都來到了牡丹樓還能做貞節烈婦嗎?客人的毛手毛腳在所難免,人家不過模了小手j下,這小泵娘就大驚失色的將酒壺扔出去,灑了對方滿頭酒。
好在她還壓得下去,又是賠禮又是謝罪的,送上了一桌酒席才平息,事情沒鬧大,各給對方面子的退了一步。
「呵呵,花掌櫃的,你也別再念想容妹妹了,明知道她呆還要她變靈光點,這不是強人所難嗎?哪天她真開竅了,你就該苦惱她會不會把你賣了。」柳腰輕搖的丹湘裊裊走近,摘下一支赤金紅雀釵子為葉照容插上。
花魁丹湘本名燕紅湘,原是他縣的落難千金,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琴棋書畫皆通,刺繡理帳亦可。她是自願入牡丹樓當花娘的,和葉照容是前後腳進入牡丹樓,過不了苦日子的丹湘墜入紅塵只是想過回以前的富貴日子。
同時學藝的兩人感情頗好,葉照容的沒心機讓心眼多的丹湘很放心,也樂于與之親近,兩人相處有如姊妹一般。
加上丹湘本身才藝多,又有這方面的天賦,很快就當上了花魁,不像葉照容只會傻乎乎的唱曲,不會看人臉色又不懂迎合客人的喜好,因此通常都是丹湘主舞時她便在一旁唱曲當旁襯,給丹湘打打下手。反正,沒人注意她反而讓她更開心,如魚得水。
紅花綠葉配,單純的葉照容從未想過一舉成名,她只是個想籌錢去找未婚夫的小村姑。
「我才不會賣了花姊,她是好人。」葉照容憋著氣,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小嘴兒噘得半天高。
即便在花樓這個是非地待了三個月,她仍舊心性不改,依然純潔,對于對她好的人一律當成好人,以誠待人。
「好人?」丹湘噗哧笑出聲,笑靨如花。
「花姊,丹湘姊姊是開玩笑的,我才不是那種見利忘義、忘恩負義的人,我會賺很多銀子來報答花姊。」反正她不需要太多銀子,鄉下地方幾十兩銀兩就能過上好幾年了。
近來葉照容常常在夜里偷笑,因為她短短時間內已經賺到五、六十兩銀子,在他們村子可以蓋間磚屋,只要她勤勞點下田,來年就能有糧食了,塞滿整間屋子,她不會再挨餓了。
板著臉的花絳朝她鼻頭一彈指,狀似冷漠,但眼底流露出一絲柔軟的寵溺。
「我會听不出她在開玩笑嗎?當我花掌櫃這些年混假的不成。得了,時候不早了,快快快,把最嬌美的笑容擺出來,姑娘們見客了——」
一聲吆喝,抱琴的、彈箏的,吹笙拉胡的姑娘們全動起來,一陣濃郁香氣伴隨著這群花紅柳綠而過,扭腰擺臀的花娘們搔首弄姿,嬌笑著前去伺候今晚的尋芳客了。
「丹湘、想容跟我來,你們今天招待的是宮里的貴人,以及貴人帶來的客人,別多嘴,小心的服侍,貴人沒叫你們開口就少說話。」花絳這些交代是針對葉照容,她實在太不會看人臉色了,心直口快得教人頭疼。
幾人一走入秋香包廂,便見兩名男子各坐一方,一個神情漠然,喜怒不形于色,眼神倨傲的飲著酒,一個笑若春風,眼角微挑,手搖玉骨冰綃扇子,狀似享受的啜了口玉白月光酒杯里的石榴色酒液。
丹湘的眼楮先掃過他那身大紅蟒衣飛魚袍,瞧見飛魚袍系腰上別著雙佩繡春刀,當下臉色一變暗抽了口氣,下一瞬間,她神色略僵的走向另一名一身貴氣的錦袍男子旁,笑意盈盈頻送秋波。
「這位爺兒,丹湘來服侍爺可好?」眼兒媚、柳腰細,芙蓉香氣輕散,丹湘柔若無骨的靠上前。
「好個丹湘美人,本太子就喜歡你的知情識趣。」人比花嬌,柔媚嬌俏,彎彎的小嘴兒一勾,煞是迷人。
「啊!您是太子,請恕民女無禮,沖撞了貴人……」丹湘水媚的雙眸忽地一亮,矯揉造作的裝出惶恐的驚慌。
「免禮,本太子不怪罪你,你若能服侍得爺兒開懷,本太子重重有賞。」太子齊時鎮趁勢將人拉入懷中,以扇骨托起美人白玉下頷,欣賞的往妍美面頰模了幾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美人當前,有幾個男人把持得住,又不是少了命根子的太監,見色不心動。
好比太子對面那一位,就是太監頭兒,面如皎月,氣質卓爾,風姿卓越,如松般清逸。
只是,太監到青樓干什麼,他那樣還能狎玩女人嗎?
「多謝太子憐惜,丹湘不勝惶然,先飲三杯。」她爽快的喝了三杯酒,喝畢,媚眼迷蒙,直勾著太子。
「好,好,夠豪氣,果然是花中魁首,人長得美又知禮數,告訴本太子你會什麼呀,讓爺兒們開開眼界。」齊時鎮的手放肆地朝她胸口一捉,隨後哈哈大笑的揉搓。
「丹湘善舞。」
齊時鎮今日在牡丹樓宴請如今聲勢如日中天的東廠督主陸瑞京,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不好拒絕的陸瑞京只好赴會,可他沒料到太子會胡鬧到請他到花樓喝花酒,一度不悅,但全被他不著痕跡的隱下。
在花絳的安排下,葉照容唱曲,丹湘撫琴跳舞助興,在愉悅的氣氛中賓主盡歡,一舒心扉。
「好,那就跳一曲吧!讓本太子開開眼。」齊時鎮勾起唇一笑,對著丹湘的圓潤翹臀拍了一掌。
「是的,太子爺,丹湘獻丑了。」丹湘裊裊起身,將欲語還休的嬌羞模樣扮得恰如其分,撓人心窩。
琴聲起,舞袖輕揚。
嬌軟的吟唱絲絲縷縷,呢噥嚶嚀,纏綿悱惻,聲音中帶著嬌脆,脆聲中多了清亮,又有幾分甜膩,自成一方風格,余音繞梁,似能洗淨人的魂魄。
原本不想久留,打算只敷衍一下便告辭的陸瑞京忽聞這清越的歌聲,不知不覺便抬起頭來,他看的不是身著艷紅舞衣,舞姿輕妙的丹湘,冷然無波的深幽黑瞳反倒朝一旁唱曲的女子瞟去,心湖莫名的被勾動。
好像……那雙眼……
他的失神短得教人無從察覺,淺淺的一瞥彷佛桃花落在湖面上,小小的泛起漣漪又很快消失不見了,沒有任何痕跡。
「瑞京呀,此女舞藝如何?」齊時鎮跟著拍子敲打扇柄,頗為陶醉的搖頭晃腦,似乎沉醉其中。
「看不懂。」他直截了當承認自己是俗人。
聞言,齊時鎮輕笑。「真直白呀。瑞京,你入宮多年也沒少見歌舞升平的排場,怎麼就這般庸俗,沒長些見識呢,倒不如跟著我多出來見見世面。」他打趣的揚眉,暗指以後若跟著他辦差可是有享不盡的大富貴,美人醇酒樣樣有,高官厚祿跑不了。
表情不變的陸瑞京絲毫沒有反應,只喝酒,不吃菜。「鄉下泥腿子出身,做不了風雅事。」
「你呀你,到了這地方還放不開,瞧瞧這些美人兒多賞心悅目,你看上哪一個,本太子賞給你。」美女是用來疼的,千嬌百媚、萬般柔情,水蛇般的腰身最纏人,令人欲仙欲死,渾然忘我。
「無福消受。」他冷靜回道。
「哎呀!瞧我胡涂了,忘了你沒那話兒了,不過……」他眼帶曖昧,露出「你該知道」的笑意。「誰說少了一樣東西就沒樂趣呢,床上的花樣可多著,本太子教你幾招,包管女人服服帖帖躺在你身下任你擺布。」
「多謝太子好意,還是那句老話,無福消受。」讓太監包養花娘?太子真是好興致,當他是急中色鬼了。
齊時鎮當作沒听見他的婉拒,笑著傳授女人在懷的趣味。「嘗過一回便會食髓知味,多來幾回連祖宗八代都能忘得一干二淨。青樓姑娘不似死板板的宮中女子那般無趣,她們一個個是人精,保準能讓你舒暢得樂不思蜀,忘卻世間煩憂……啊——你干什麼,濺了本太子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