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人該做什麼?
一般來說是先休息,養好傷再下床,盡量不動到傷處才好得快,不然加重傷勢可就不好了。
可季薇天生不是個安分的主兒,在床上躺不到兩天就急著要取出她育好的秧苗,注水後靜置了兩日的梯田正好到了插秧的時候,她又偷跑出門,教雇工怎麼插秧、怎麼列行。
在播秧的年代,「插」秧是前所未見的,令人感到驚奇又難以置信,不過季家的地在山坡地上,除了雇來的工人們,沒人瞧見秧苗是插的,一小撮一小撮的連土包著再種到水里去,以自制的秧竿來標定距離和寬度,一撮撮整整齊齊的像軍隊校閱,沒有一株歪掉。
至于有沒有人會把插秧法傳出去她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會育種的人只有她一個,等大家一窩蜂的跟風也要一、兩年之後的事了,那時她已成為村里的指標人物了。
花了三天功夫插完秧後,季薇扭傷的腳也恢復得差不多了,閑不下來的她又開始搗鼓倉房里為數不多的椰子,留下二十來顆,其它都弄成椰女乃、椰漿、椰子粉,展開她第一步致富計劃了。
「福哥兒,你還困呀?」
頻頻打盹的福哥兒忽地睜大眼,努力保持清醒,「不困、不困,一點都不困,我精神好得很,能幫娘打醬油,替大姊削椰子,你看我變結實了,手臂強而有力……」
季薇笑著模模弟弟的頭,「想睡就眯一下,到鎮上還有一段路,夠你睡個回籠覺。」
「我才……呵……不想睡,只是上下眼皮在打架,有點睜不開……」他打了個哈欠用握成拳的手背揉眼,明明想睡到不行卻佯裝全無睡意,一手拉著娘的裙子,一手牽著大姊的手,小小身子一前一後的搖晃著。
「叫你在家里待著你就是不肯,非要跟我們出來奔波勞碌。」若不是他爹去得早,他還是季家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少爺,每天做得最累的事就是看書。
「娘,我長大了,能幫家里干活了,你別老當我是小女圭女圭嘛!」他又連打了兩個哈欠,不想被拋下的噘著嘴。
「嘖,還頂嘴了,你這是跟誰學的,都學壞了。」一根細白的指頭往他腦門一戳,周玉娘嗔笑的抱住他。
「沒壞、沒壞,還是好的,跟大姊的椰子一樣,看著黃了,一剖開水甜肉厚。」他自比椰子,中看又中用。
「貧嘴。」還水甜肉厚呢!能拿來煮嗎?
「大姊,我真的沒偷懶,昨日習了十張大字後,我又背了三首詩,等功課做完了才去幫忙,我沒荒廢學業喔!」他還記得大姊說要送他到書院就讀,他要用功些,不能給家里丟臉。
埃哥兒很上進,兼顧課業和家里事,他知道他已經沒有爹了,這個家以後要靠他撐起,他得比別人更用心、更有能力,才能當娘和大姊的靠山,不讓別人看不起他們。
他所謂的別人指的是季大爺和季三爺,爹一死,兩人就露出猙獰面目,由原本面容和善的長輩變得尖酸刻薄,一到飯點竟然故意「忘了」二房孩子,福哥兒好幾次都餓得哭了。
「好,大姊知道你乖、很懂事,不過你還在長個子,要多睡,將來才能長得又高又壯,像座山。」不讓孩子睡飽太缺德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家里窮要賺錢。
做過一回熟能生巧了,幾大籮筐的紫藍果洗淨,晾干後,由周玉娘做成口感十足的果醬,像個廢人似的季薇只能動動嘴巴,看著娘和年幼的弟弟輪流換手,她則琢磨著想要怎麼賺更多的銀子。
丙醬做好了總要送吧!不然放久了可會壞的,她家的地窖尚未改建好,存放不了太久。
本來她連地基都打樁好了,準備推倒沒用到的舊房子改建新屋,可是她在梯田放水那一日已經裝窮了,總不好打臉的說她撿到金子,又有錢蓋房子了,那不是把全村人都得罪光了。
尤其是村長以五兩銀子賣地給她,這是極給臉的作法,他們還要在村子里住下去,村長是絕對開罪不起的大頭。
于是,她的房舍改造計劃只好往後延,先弄幾個賺錢的生意好堵住別人的嘴,有明擺的收入就能順理成章的蓋房子。
沒錢怕鬼捉,有錢怕人偷,做人真難呀!
「呵呵,你們母子仨感情真好呀!說說笑笑沒見斗嘴的,這日子過得真是快活呀!」紀老爹略帶沙啞的煙嗓子一揚,呵呵輕笑著。
「才沒有的事,皮起來也讓人頭疼,也不知道是像了誰,真難管教。」自謙的周玉娘眼神溫柔的望著她的孩子們。
「還挑剔?你家閨女弄那個梯田,村子里哪個瞧見不眼熱的,我昨兒個還上去看了看,秧苗都扎根了,長勢真好。」雖然晚了半個月播種,但秧苗長得比人家高。
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腦子比別人聰明,他們種了幾十年的田還不如一個娃兒,沒人想得到的偏偏她給弄出來了。
「紀老爹別夸她了,再夸她就沒邊了,還不是看書瞎琢磨的,書上寫著苗滇一帶山多地少,為了活下去還不想辦法多種些稻苗。」周玉娘識字不多,這番話也是听女兒說來的。
誰都曉得季夫子有多疼長女,一有空就抱著她往書房去,親自教導她書中的知識,所以女兒懂得比別人多一點也不足為奇,滿屋子的書她沒全看過也看了一半,哪能不學識淵博。
這也是季薇佔便宜的事,因為沒人真的知道季家二房長女懂得多少,除了已逝的季夫子,因此只要遇到無法解釋的事,她便順口推說是書上寫的,但是不記得是哪一本書了,她看過的書太多了,還有她爹向人借的書。
既然是借書,那就是查無此人了,誰知道季夫子跟誰借書,他女兒身為後院女子豈能和外人打交道,此事自然而然沒了下文。
「是呀,讀書人好,從書上學道理,不像我們一輩子在泥土里刨食,天不下雨就得勒緊腰帶。」紀老爹感嘆莊稼漢難做,得靠天吃飯,老天不賞臉就得苦上一陣。
「紀老爹,你也辛苦了,一大早給我們趕車,我都怕累著你。」老人家該待在家里享享清福才對。
他呵笑地揮動鞭子,趕著腳力強健的老黃牛。「不累不累,有十文錢可賺呢!能讓我切半斤豬肉打打牙祭。」
「是少了點,要不要我補點給你……」周玉娘覺得過意不去,上一回雇牛車從鎮上搬到山溝村,趕車的人跟她要了五十文。
「不用、不用,多了,前兩天許大娘來借車,四、五個銅板子就跟我嚷上大半天,後來看在同村鄉里的分上,我還少收她一文錢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當是帶牛出去遛遛了。
听他這般說,周玉娘才放下心,鎮上和村里是不一樣的,一個以賺錢為主,一個行的是方便,同一村子的人情。
「唉,賺錢不容易,能省一文是一文。」掌了家計後才知道生活困難,買只肘子居然比買塊肉多十文,都是一頭豬身上的肉,怎麼差別那麼多,吃進肚子里還不是肉。
听著母親的感慨,季薇好笑在心,她娘的嫁妝箱籠底下還壓著幾錠銀錠子呢!她喊什麼日子艱苦呀!想氣死那些真正的窮人家不成。
「季娘子,你那幾甕是什麼?要載到鎮上賣錢嗎?」看起來很沉,裝得很滿,用現摘的草葉包得嚴嚴實實的。
「是……」
「是醬菜,紀爺爺,鎮上有一戶認識的人家喜歡我娘做的醬,半是照顧半是好、也的訂了幾甕,可以吃到明年。」季薇搶先一步開口,她怕娘親說漏了嘴,引來覬覦的賊人。
丙醬是醬,醬菜也是醬,一樣是醬,只差一個字而已。
但是價格卻是天與地的差距。
「喔,原來是醬菜呀!我想也是,用醬菜甕裝著怎麼不是醬菜,看我這胡涂的,鬧了個笑話。」人老了,腦子迷糊。
咦,這是甕不是缸?分不清甕和缸差別的季薇只困擾了一下下,隨即自我打氣,反正能裝東西就好,甕和缸有什麼差別。
「是……呃,配粥吃的小菜……」不善說謊的周玉娘說得結結巴巴的,臊紅的臉還發著熱。
「那這些蒸籠里放的是什麼,我看你們母女倆沿路一直按著籠頂,怕給震散了。」他挺好奇的。
「是糕點,我和我娘打算到碼頭賣的,因為一打開香氣就散了,一會兒我切一塊給紀爺爺嘗嘗鮮。」她用布蓋著能保溫,熱氣散得慢。
「咦,是糕點?香不香軟呀?紀爺爺的牙口不好,太硬怕咬不動。」這丫頭,疼老人家,誰說她克父是喪門星,分明是旺家旺宅,掙錢的主意是一個又一個,有後福的。
「保證軟得你停不下口,到時紀爺爺可別貪嘴了,薇兒還要賣錢呢!」季薇假意小氣,怕他一吃上癮她就沒東西可賣。
「好、好,紀爺爺就吃一塊,不貪心。」紀老爹笑呵呵的趕著牛,吆喝著要入鎮的人別擋路。
「你這孩子呀!怎麼這樣跟紀老爹說話,太沒規矩了。」老人家吃她兩塊糕點又如何,少賺一點又餓不死人。
「呵……別罵孩子,她也是心疼你的不容易。到鎮上了,一會兒要送你們到哪兒?」喜歡孩子的紀老爹模模福哥兒的小臉,拉了拉牛讓它走慢些。
「這……」回到住了半輩子的平安鎮,看到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景致,周玉娘竟有些不適應,神情恍惚。
她彷佛听見眾人的嘲笑聲,看見丈夫的白幡,長女的回頭轎,小女兒的不肯離開,大伯和小叔、妯娌們酸言酸語的嘴臉,街坊鄰里指指點點的眼神,無處容身的淒涼……
如果不是大女兒毅然決然的提出分家,她都不曉得自己怎麼在那個家待下去,她完全六神無主了,只剩下一個空殼。
「方家船行。」季薇嬌聲一揚。
「方家船行?好,我知道了,你們坐穩了。」一鞭子打下去,老黃牛快速的邁開蹄子。
鎮上認識季家母女的人不在少數,但她們的穿著打扮變了,有些人認不出,都以懷疑的眼神多看一眼,露出狐疑神色,心里想著這兩人好面熟,似乎是誰家的女眷。
周玉娘放不開,有幾分遮遮掩掩的,她擔心人家認出她是誰,倒是季薇大大方方的招手,見人就笑,給人留下愛笑的好印象。
從入鎮的鎮東到鎮西的方家船行後,遠遠望去就離碼頭不遠,幾艘插著方家旗幟的商船,停泊在碼頭邊,等著載貨、載客,工人們忙碌著搬運。
「誰要找我家四爺?」
一位留著兩撇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從船行走出,一臉的猥瑣,他嗅著鼻煙壺的模樣很是高傲。
「我給方四爺送醬菜來,他說要送給京里的舅老太爺,讓我早點來好趕著上船。」季薇對外的口徑一致,一律說是醬菜。
「什麼醬菜這麼矜貴,打開來讓我瞧瞧。」胡管事作勢要掀開封住的蓋子,一點也不跟人客氣。
「不好意思了,大叔,我們是來交貨的,貨到點明才算數,在這之前連我都不能動。」
蜜金色小手往甕口一覆,態度堅定的不許人踫,季薇一雙秋水般的瞳眸有股凌人的氣勢。
心下微微一懾的胡管事以為自己看錯了,他瑟縮了一下又定眼一瞧,迎面而來的是一張盈盈笑臉,分明是個臉還沒長開的丫頭片子嘛!他怎麼自己嚇自己,嚇出一身令人發笑的冷汗。
他眼一斜,再次以目中無人的神態睨人,人家不給看他還非要看,否則不給通行。
「哪來的破規矩,我們方家船行在這個地頭上還沒人敢說一句不行,小泵娘別固執了,我先替四爺把把關。」一個小丫頭還能翻天嗎?他得顯顯威風,先把她給震住。
「五十兩!」季薇高聲一喊。
怔了一下的胡管事滿頭霧水,「什麼五十兩?」
「開封費,我和方四爺說好了,甕到不開封,一甕收我五兩銀子,若是有違約定罰十倍,大叔若是堅持拆封,我也從善如流,不過違約金要由你來付。」她笑著等他動手,一副「你說了算,我恕不負責」的呆萌樣。
「呿!五兩一甕的醬菜也敢跟我要錢,拿來送人都嫌寒酸,就你們這些小家子氣的鄉下村婦才敢這般丟人現眼。」一听要付銀子他馬上打退堂鼓,便宜得要命的醬菜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
「話不是這麼說,重要的是心意,而且五兩不是小錢,我們地里一年的收成不過七、八兩,繳了稅就沒剩下多少了,你看我有三甕醬菜,一甕五兩,三甕……呃,大叔,你幫我算一下,三甕幾兩銀呀?」她裝憨的扳起指頭來。
「十五兩。」胡管事沒有多想的中了套。
「哎呀!大叔腦子真好,連算都不用算就知道是十五兩,賣了這三甕醬菜就能讓我們一家七口人過上兩、三年好日子了,我可是看得像眼珠子一樣,一片封布都掉不得……」
「好了、好了,得了,我給你找個人喊一聲。」大概被她的多話給煩了,又沒好處可撈,胡管事不耐煩的喊了一名在船行里干活的小堡。「你,去看看四爺在不在?」
不一會兒,方開明沒出來,來的是他的小廝清河。
清河起先有點不解,在胡管事的胡亂一比下他看見坐在牛車上的季薇,他先是驚喜的咧開嘴要上前打招呼,繼而想到正站在人來人往的方家船行門口,表情倏地一收,粗聲粗氣地往牛車一踢。
「怎麼現在才來,不知四爺等急了嗎?」他兩道毛毛蟲似的蠶眉打了好幾個結,好不凶惡。
何等聰明的季薇一眼就看出其中有問題,她按下娘親和弟弟的手示意他們不要開口,靜觀其變,配合著客串演出,「清河哥哥,我來交貨了,一共十五兩,請點收。」
一句「清河哥哥」叫得清河的臉皮很明顯地抖了三下,他臉色微白得差點跪下來喊姑女乃女乃。
「是……十五兩嗎?沒算錯。」
「是的、是的,不過你要給我幾文銀子打賞我也收。」
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把清河鬧得臉都紅了。
老實的清河不像他主子那般滑頭,不但算了十五兩給她,還把銀袋里幾十枚銅板也往她手上倒,真當成賞銀。「一……一會兒你們要去哪里?難得來一次鎮上就多逛逛。」可別走遠了,待會兒四爺會去找你們。
清河眼楮眨得快抽筋了,好不容易才把意思傳出去,讓季薇看得都快笑破肚皮了。
「我們到碼頭做買賣,賺點小錢好買頭花戴。」清河,你不要再抖了,再抖就露餡了。
她長得像母大蟲嗎?怎麼怕成這樣。
清河不是怕她,是被她那句「清河哥哥」給嚇到,連他主子都一臉無奈的喊她小師妹了,他能不多三分敬意嗎?
「嗯,我知道了,快去,下一船的商客快到了,你們剛好趕上時機,去找個叫石老九的人,他臉上有道刀疤,綽號是刀疤老九,報上四爺的名字,讓他給你弄個好位置。」他低聲的交代。
清河所謂的「好位置」指的是沒人敢來找麻煩,有人罩著,他們大可大大方方的擺攤,那些鬧事的閑漢不敢靠近。
「謝你家四爺了。」她將銀子往懷里塞,沉手的銅板就轉手交給紀老爹,讓他打酒喝,喜得紀老爹笑得見牙不見眼,直說貪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