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在百花街中,悄無聲息地出現一座新的花樓,名叫綺夢居。
綺夢居的主人是誰,起先並無人知道,只知道原本這里的拜月宮被人花大筆銀子買下,然後樓里樓外重新整修了一番。
綺夢居開張那日,門外貼了一幅楹聯——
願枕嬌花听流水
長臥秋葉醉清風
這楹聯寫得很風雅,一改別家的艷俗,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綺夢居里的女子,大多也穿得並不像別家那樣輕薄到恨不得袒胸露肚的,反而是端莊優雅,看上去都像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反而另有一番風情。
開張三日,綺夢居就聲名大噪,因為此居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皆通,而且清秀婉約,是名副其實的溫柔鄉。
但是綺夢居的真正主人是誰,依然還是沒人知道,因為——方千顏這兩日都在皇宮中。
苦心籌備一年,方千顏卻在關鍵的時候留在皇宮中,因為唐世齡不高興了。
越臨近綺夢居開張,她就發現唐世齡越不開心,事實上她離開皇宮這一年,也並非走得多遠,她只是以重金收買訓練了一些死士,並尋找那些自願在綺夢居中做事的姑娘。她不想做那種逼良為娼的惡人,也不喜歡凡花俗草,所以費了好大一番心力氣力,才找到二十名符合她心中樣子的歌妓和花娘。
每次她離開京城,都會先去和唐世齡道別,每次回來,也會到宮中和他見面。她感覺得到,這一年唐世齡越發的不快樂,每次她回來或者要走,他都緊緊拉著她的手,不舍得放開。
有一天,他黯然說道︰「千顏,我有些後悔了。」
她柔聲勸道︰「殿下馬上就要十八歲了,還要做那小孩子的事兒嗎?說出去的話就不應再隨意更改,君無戲言啊。」
縱然如此,當方千顏告訴他說綺夢居已經籌備完畢,將要開張接客時,他卻忽然強硬表示,「開張可以,但這兩日你不許去露面。」
她哭笑不得,「哪個店鋪開張,老板會不到場?沒有我坐鎮,那里若出了亂子怎麼辦?」
「反正就是不許你去!」他的態度又回到兩人想識最初的蠻橫不講理。
方千顏其實也能猜到他的心思,便安撫說︰「我只是那里的老板,又不是樓子里的花娘,接客這件事我是不會做的,平日也不過在後面的屋子里待著,殿下不用擔心。」
但唐世齡還是板著臉。
第三日,方千顏真的必須回綺夢居去了,服侍完唐世齡吃了晚膳之後,她想悄悄離開,唐世齡卻拉住她的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綺夢居開張三日,在京城中已經博得一些名氣,雖然方千顏不在,但她早已將這樓中的姑娘教得很好,與別家青樓的教方法不同,她在宮中生活多年,知道宮中女人們為了博得別人的歡心會做哪些功夫,而這功夫必然不能太過輕佻,男人們在外面吃花酒,要的就是情趣兩字,若只是貪圖一時的歡愉發泄,隨便一個便宜的窯館兒都能解決。
她開綺夢居的目標本也不是為了伺候那些普通嫖客,而是要招待真正在朝中有權有勢的達官貴人,大富之家出來的人,眼界自然比一般人要高,想听想看的,也絕非幾首婬詞艷曲而已。
她專門聘請了教習教得花娘們能唱百首詩詞歌賦,其中一大半人也可以吟詩對詞,來這里銷金之人,除了要溫言軟語的溫柔鄉之外,還可以覓得一個紅塵知己,豈不心滿意足?
方千顏來到綺夢居門前時,只見門口停了數輛馬車,還有兩頂小轎,她微微一笑,指著那馬車說道︰「不是四品以上的官,可乘不起這樣氣派的馬車。」
「朝廷明令禁止官員嫖宿青樓,但就是屢禁不止,攝政王就是這麼給本太子當家的!」唐世齡冷笑。
兩人下了馬車,門口的一位姑娘看到她,笑著迎過來,「方姊姊,您可來了!樓里姑娘幾日不見您,都急得慌呢。」
「急什麼?」方千顏拉過唐世齡,「難道有人敢來鬧事不成?」
「倒不是鬧事,而是來了幾位大人物,姑娘們不知道該怎麼招呼。其中一位點了挽碧,另一位也要挽碧伺候,兩邊有點僵持……」
「什麼大人物?總不是攝政王來了吧?」方千顏笑著瞥了唐世齡一眼。
「一位姓藍,一位姓胡,兩個人應該是認識,見面就打了招呼。」
她挑挑眉,「我知道了,吏部侍郎藍尚奇,另一個八成是工部侍郎胡沖。這兩人平日在朝上就是死對頭,沒想到會跑到這里來為了一個花娘爭起來,要不我去看看吧。」
唐世齡拉了她一把,皺眉道︰「不許去!」
「為何?」
「他們八成認得你。」
方千顏想了想,「也是。那就這樣吧,鶯歌,你去把兩人拉開,讓他們下棋,就說既然都是文人,也不要做粗魯的事兒,咱們自有風雅的事可做,今日誰下棋贏了,挽碧就跟誰。」
她拉起唐世齡走上二樓,來到拐角的一扇門前,推開門道︰「殿下請吧,這里就是我們的私室,不會有外人闖進來的。」
唐世齡走進屋內看了看,屋里的布置竟然和他的寢室一樣,他不禁怦然心動,回頭看著她,「你是故意的?」
「殿下以後只怕會常來我這里走動,隨便帶您進一屋,怕您不習慣,故而就先布置好了這一間,也不可能和殿里的完全一樣,但總能有個舒服的地方坐一坐吧。」
唐世齡坐下來,看著她,「像今日之事,你日後還會遇到千百件,你都知道該怎麼處置?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有些事會鬧到你都收拾不了的地步?」
方千顏一笑,「男人在這里鬧事兒,無非是為了面子和樂子,只要讓他們有了面子、得了樂子,就不會有什麼事兒了,更何況官員嫖妓這種事本來就是彼此心照不宣,他們能把綺夢居怎麼樣?」
唐世齡拉著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仰著臉問︰「那……你需要接客嗎?」
她的手指在他臉頰上一抹,笑道︰「這要看殿下許不許了。」
他的眼瞼一垂,說︰「我想喝杯酒。」
「酒,我這里要多少有多少。」她拉開旁邊的一個櫃子,里面赫然放著酒壺和酒杯。「這還是我從宮里帶出來的酒,外面的酒口感都比較糙,比不得宮里的甘醇。還有殿下素來喜歡的茶葉,我這里也都有備好,若不是怕殿下留宿宮外會引起攝政王的留意,殿下就算是在我這里睡上一覺都無妨。」
她舉著酒杯走到他面前,靠著他的膝蓋將酒杯遞上,嬌聲說道︰「到了這里,就像是回家一樣。」
唐世齡握住她的手,也握住那酒杯。他還記得當年唐子翼讓她倒酒時,曾經暗中輕薄餅她的手,那時候,他砍了唐子翼的手,如今,他握著這只手,不想放開,仿佛只要一松開,她就會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走。
就著她的縴縴玉手,喝下那杯酒,唇齒間的酒香的確和宮中的一樣。眼前的人、身邊的景、口中的酒,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仿佛什麼也沒有變過,但是在追雲殿中,他永遠不會听到外面這樣聒噪的絲竹之聲,听不到男男女女恣意的調笑聲,鼻翼前撩動的香風也比宮內的濃郁,縱然這綺夢居走的是高雅之品,但行的依舊是赤果果的男女之欲。
身處這里的方千顏,真的能獨善其身嗎?真的不會被別人搶走?
方千顏看他的眉心又緊蹙在一起,不由得像以往一樣輕輕撫過那一團糾結,「殿下又在想什麼?總是這麼不開心。這一年咱們也算是做成了不少事——勤王已經答應借兵,綺夢居總算開了張,殿下欽點的那三甲人選入了朝,都一心向著殿下,連禁軍侍衛長都被殿下拈了錯貶職,換成了您的人,如今殿下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只有一件事,沒有變過。」他喃喃說道。
「什麼事?」她不解。
他舉目望她,「我們倆的關系,還是這樣。」
她一笑,「不是這樣還能怎樣?」
他的臉微微泛紅,「我要做你的男人。」
她的臉霎時通紅,緊張得眼前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唐世齡握著她的那只手好像變得火燙起來,他的指尖向上攀爬,滑入袖內,握到她的手臂。
她輕聲說道︰「殿下,現在還為時太早……」
「不早了。」他倔強地抿著嘴角,「詔河的男孩子,十六歲就可以娶妻,我已經老了。」
她被他這句話逗得忍俊不禁,正要啟唇笑時,他整個人就湊了上來。
當年的一個初吻之後,這一年多里,兩個人幾度也有親昵的機會,卻都被她避過了,心里隱隱的想再靠近一些,又怕靠近後丟掉的是自己丟不起的;賭掉的是自己輸不起的。
但是今日他像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容她退縮,也不容彼此有任何後退的余地。
他的身體是她自小看到大的,但是當皮膚火燙地焦灼在一起時,她才發現他原來沒有她所認為的那麼清瘦,常年刻苦的練武,讓他渾身已經有了肌肉的線條,更不是少年時那窄窄的肩膀和腰身,他是這麼強健有力,完全有了一個成年男子該有的身材,但他的呼吸急促,還有幾分毛躁和不知所措,顯然這全無經驗的第一次讓他有受挫和屈辱感。
她輕嘆口氣,攬住他的腰道︰「殿下不必這麼性急,我其實可以先找兩個有經驗的花娘來……」
他怒了,「本太子的第一次只給你!」
依舊還是充滿孩子氣的話,可是他的索吻卻激烈得如狂風暴雨,讓人沒有抵抗的力氣,就像他這句孩子氣的告白,讓人惶恐,又讓人感動。
淡淡的酒香在唇齒間撩動,雪白的肌膚染上一層薄薄的紅色,然後一個個吻痕猶如綻開的花蕾,悄然盛放。
不管外面是怎樣的聒噪熱鬧,這間屋子中屬于兩個人的春色卻是旖旎而又恬靜的。
「你這個妖女!本太子要你好看!」
「等殿下成人了,奴婢隨時可以侍寢,奴婢反正要做殿下的人,還忌諱什麼?」
「千顏,從今以後,我就是孤獨一人了!」
「怎麼會?殿下還有我啊。」
「千顏,等本太子坐了天下,就封你為妃!」
「殿下,唐川威脅不到我,因為我是殿下的人!」
「千顏,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一定要像我喜歡你這樣也喜歡我,否則……我活著就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了。」
餅往種種猶如夢一般從眼前流過,她的相伴相隨,他的霸道固執,都在今日成了真實的痛和快樂。
疼痛襲來的時候,她抱緊他的肩膀,今生第一次逾越了她的身份,忘情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全身肌肉緊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滴在她雪白的頸子上,又被吻碾碎過去。
等到她嬌吟婉轉,他箭在弦上,兩個人都知道這一切已成定局,無可挽回了。
狂風驟雨瞬間席卷一切……
方千顏模模糊糊地想起綺夢居門前的那對楹聯——願枕嬌花听流水,長臥秋葉醉清風。
原來那楹聯寫的實在是太過文雅含蓄了,怎能一語說清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時刻?
她還能藏得住什麼?她連自己的心都藏不住了,那些天大的秘密被揭破時,會不會也是這樣的驚心動魄?
從來,她都是要等到他入睡後才能去睡,而今日她又累又倦,第一次在他的懷抱中先行睡去。
依稀仿佛,最後他在她唇上留下一吻,和著不知道是他們誰流出的淚,咸澀,溫熱。
綺夢居就這樣招搖而又安靜地存在了,唐世齡每個月都要出宮一次,到綺夢居看方千顏,或者說來和她幽會。
界線突破之後,他再也不隱藏自己內心深處那份比少年多一些的,他喜歡全身心地霸佔著方千顏的感覺,喜歡看她婉轉承歡在自己身下,甚至皺著眉頭故意嬌嗔的樣子,那都是在宮中時看不到的。
唐世齡的存在對于綺夢居的人來說卻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人人都知道老板方姑女乃女乃有一個「男人」,很女敕的男人,年輕、俊秀、孤僻、冷傲,又愛她愛得要死。
有一天挽碧打趣地道︰「那位小鮑子還不滿十八歲吧?是哪家的名門公子?一看就知道出身不低,能被姑女乃女乃您的繞指柔這樣牢牢繞在手心里,他家爹娘不管嗎?」
方千顏淡淡道︰「他爹娘都已經去世了,你們也不要打他的主意,更不要問他是誰。」
她曾經和唐世齡提議過,不要太頻繁的出宮,更不要太頻繁的到綺夢居來,以免引起唐川的注意,但是唐世齡提出要求,若他不來,她就必須每月至少入宮一次。
方千顏很無奈,因為無論是他出宮,還是她入宮,都勢必要進入唐川的視線範圍之內。當年她突然離宮,宮內的人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唐川肯定明白她是為了避禍,後來她偶爾回宮,十次也有八次並不走皇宮正門,而是翻牆躍入,就是為了不讓唐川注意到她依舊潛伏在唐世齡的左右。
終于有一日,方千顏正式和唐世齡提出,「殿下若是再不以國事為重,只是沉湎女欲之歡,那還不如越王勾踐呢,幾時能報吳國之仇?」
被她這樣當頭棒喝,唐世齡終于接受了勸告,收斂許多。的確,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每一件都急在眼前。
自勤王答應與他們聯手之後,雙方一直在暗箱操作,勤王提供金銀、提供人力,當然勤王要換取的終究還是江山版圖的一部分,只不過從最初的十六郡半壁江山,降到了十二郡。
即使明知道這算是引狼入室,他們也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