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醉雲再見到方少良卻是十天之後了。因方怡藍說自己前幾日生了一場小病,所以有好些日子不能過府探望老太太,讓方老太太不禁對自己這個命運多外的女兒心生憐惜之意,遂作主拿出二百兩的體已銀子來,為女兒辦個席面,說是沖一沖之前的晦氣。
方府中一般除了逢年過節和幾位重要人物的壽誕,很少這樣大擺宴席,所以這在方家也成了一件大事。對方怡藍羨慕嫉妒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看在老太太這樣熱心張羅的分上,人人又不得不賞臉來赴宴,畢竟白吃白喝也不損失什麼。
設宴這一天,東府很是熱鬧,不僅各家的人都到了,還有本地一些方家的近親也過來湊熱鬧。方老太太大手筆,請了本城最有名的兩個戲班輪番獻戲打擂台,一眾少爺小姐和夫人姨太太們都是戲迷,不禁熱烈討論了起來。
「若論這苦情戲啊,當然是青彩戲班兒演得最好,上回老太太壽誕請他們來唱『月娘淚』,看得我眼淚就止不住地流。至于拱武戲班還是武生戲最好,打起來熱鬧好看,身段兒也漂亮。」方府最愛看戲的是二老爺方世書的二姨太秋荷,每次看戲她都比別人更加熱絡上心,而且最愛揪著戲班的表現說個不停。
但方世言的正妻二太太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提醒著,「今日可不是妹妹的場子,你就安靜些吧。你想看什麼戲,等你過壽時再點,今日既然是給怡藍妹妹辦的酒宴,自然是怡藍妹妹先點戲。」
雖然方怡藍今天面上大添光彩,但她是低調慣了的人,此時見二太太公然拿自己去折秋荷的面子,生怕會給自己找麻煩,便笑道︰「還是請老太太先點吧。」
戲牌送到面前,方老太太卻笑說︰「今天是給你辦酒席,自然是你先點。你不要怕別人說什麼,有我給你撐腰呢。」
方怡藍淺淺一笑,只好將戲牌收回來,先點了一出「萬園春色」,這戲講的是一戶有錢人家多子多孫且趣事不斷的故事,最是熱鬧好看。大戶人家辦宴席,多點這一出。
幾位太太和姨太太知道她點這出戲意在討好老太太,因此,表面子上都點頭說「點的好」,在心里卻又暗暗地撇嘴冷笑。
方少良正好從戲樓下面走上來,方老太太看到長孫來了,便喚他,「少良,你也點一出戲吧。」
他一眼瞥過去,看到坐在方怡藍身後的曲醉雲,兩人目光一對,她立刻將視線移開,很不願再瞧他一眼的樣子。他勾唇一笑,「給姑媽辦的酒席,卻讓我點戲,這不大好吧?老祖宗您點過了嗎?」
「老祖宗」這稱呼,全府只有方少良一人這樣叫,每次這樣叫都帶著幾分孫子討好女乃女乃的味道。
方老太太最是寵溺他,立刻笑答,「你就算是替我點一出好了。」
方少良笑著接過戲牌看了看,忽然歪著頭問曲醉雲,「雲弟喜歡什麼戲?」
她悶聲道︰「我平日也不怎麼看戲,對這一點都不懂。」
「也是,還是女人們更喜歡看戲。」方少良聳了聳肩,「其實我也不大懂戲,不過老祖宗既然讓我點了,那我就勉為其難點一出吧,點得不好,你們就不要怪我了。」他對站在旁邊等著人點戲的戲班班主說︰「你們班子里有沒有能唱《木蘭從軍》的?」
班主陪笑道︰「大少爺點的這出戲不常演,不過還是可以唱的。」
「那就這一出吧!不用唱整場,把最精彩的那一折唱一唱就好。」
方老太太在一旁問︰「最精彩的是哪一折?」
方少良回頭答道︰「就是最後一折,唱的是花木蘭從軍歸來,月兌戎裝換紅妝,那一折我記得叫--『驚艷』?」
班主笑道︰「大少爺說的沒錯,是叫『驚艷』。這戲是從古詩(木蘭辭)中改過來的,這一折中原詩詞保留的最多也最全,幾位夫人小姐們應該都耳熟能詳,听上一遍,就能跟著唱幾句了。」
班主領了戲牌下去後,四小姐方麗瑤好奇地問︰「這一折中有什麼唱詞是耳熱能詳的?」
方少良用手中的扇子輕輕敲了下妹妹的頭,「你這丫頭平日讀書一定不用功,連(木蘭辭)都沒背過嗎?既然是『驚艷』一折,唱的自然是最後那一段了,你把(木蘭辭)背一背不就知道了?」
聞言,方麗瑤搖頭晃腦地默默背著,「卿卿復卿哪,木蘭當戶織……」
「誰讓你從頭背了?」方苑霞一個白眼丟過去,「從『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開始背不就好了?」
方麗瑤也不氣惱,乖乖地跟著背下去,「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月兌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出門看伙伴,伙伴皆驚慌︰『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好不容易背完了這一大段,方麗瑤立刻喝了口茶水,又問道︰「少良哥哥,你說這詩是不是後人胡編亂造的?一個女人從軍十二年,別人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女人?」
他淡淡地回答,「若她刻意隱瞞,而旁人又從未往那里想過,也非不能。」
方少楠伸過頭來笑道︰「若她長得沒有一點女人昧兒,是個丑八怪,身材又平板,也難怪別的男人看不出來。」
他說話素來口沒遮攔,這話說出之後,方老太太不禁皺眉,「少楠,滿桌都是你的長輩,這樣說話實在是沒規矩,我看你還是到下面去看戲好了。」
方少楠悻悻地起身,不情不願地下了樓。他母親段姨娘頓覺自己也似是被打了膽,連忙起身向方老太太告罪。
方老太太冷冷地說道︰「你坐著看你的戲,和你無關。少楠這孩子說話沒輕沒重的,這只算是提醒他一下而已。」
方少良一笑,「姨娘別怕,老祖宗處事最是公平的,少楠那里改天我去說說他就好了。下面都是親戚家的公子,他在那里比在我們這兒更自在些。」
有大少爺打圓場,段姨娘總算又安下心,坐回去看戲了。
這時候戲已開場,熱熱鬧鬧的一出「木蘭從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漫不經心地踱步到曲醉雲的身旁,方少良挨著她坐了下來,小聲道︰「知道這戲我是為誰點的嗎?」
她面無表情地說︰「大表哥自然是為老太太點的。」
他輕笑,「你就算是再裝得不解風情,其實心里還是明白的。無妨,反正今日是姑媽的好日子,我也不會說破什麼,你盡避放心。」
身子一頓,曲醉雲赫然回頭瞪著他,「你還想干什麼?」
方少良挑眉,「我想干什麼,要看你對我的態度了,你若乖一些,我便什麼都不做。你看姑媽今天心情多好,多少日子都難得見她一回笑臉,對吧?她辛辛苦苦地在府中特了十幾年,要的不就是今日這般眾星拱月的光彩日子?可這繁華如夢最易醒啊……」
曲醉雲恨得牙癢癢,一邊還要留意周圍有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一邊再將聲音放得輕一些,「大表哥,你就算是再悠意妄為,但別忘了還有禮數呢!我好歹是你的親戚。」
「表妹嘛……」他故意拉長聲音說出這三個字,曲醉雲嚇得幾乎要用手去捂他的嘴了。
方少良見她慌成這樣,便暫時住了口,又好奇地問︰「你今天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今天一上樓,他就覺得雲兒的氣色不佳,一張小臉白白的,比起平日少了幾分血色,連唇都失了紅潤。
曲醉雲皺眉道︰「你少氣我,我就不會病。」
方少良暖昧地笑著,「這麼說來還是我的錯了?可我怎麼會氣你?我憐你、疼你都來不及呢。」
不想與他說這些話,曲醉雲站起身,作勢要去旁邊拿茶杯。而視線一直不離方少良的方苑霞,看他倆很親密的樣子,心中有些吃味兒,便上前道︰「少良哥哥,昨天我院子里的荷花開了,叫人請你來看,怎麼你也不來?」
「昨天啊?」方少良懶懶地說,「昨日我一整天都在核算府里的帳目,哪有工夫出門閑逛?改日吧?」他又看著曲醉雲間道︰「雲弟不是最喜歡荷花嗎?改日咱們一起去看。我記得二妹妹那里有不少荷花的品種還是市面上少見的呢。」
方苑霞雖然不喜歡曲醉雲,但是既然方少良親自邀約了,自己也不得不裝作大度的樣子說︰「是啊,表弟也一起來吧,我那里還有一盆逞羅國的荷花呢。」
「我對荷花不是很懂,而且這兩日學堂上老師功課催得緊,我娘讓我少出門,你們共賞就好了。」她淡然地拒絕。
被曲醉雲折了面子,方苑霞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冷笑道︰「表弟的架子就是大,咱們請不動就算了。」隨後又表情一變,對著方少良嬌嗔說︰「少良哥哥,你可得給我這個面子,一定要來啊。」
他伸個懶腰,「我這幾日也忙得很,指不定哪天有空。再說,既然雲弟不去,那我也算了吧。」
方苑霞急得坐不住,忙過來拉扯他的袖子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
方少良將袖子扯回,淡淡地說︰「咱們已經不是小時候了,我一個大男人跑到小泵娘的院子里去看荷花,不怕讓人說閑話?總得帶個伴兒吧?可惜這伴兒又不賞臉。」
曲醉雲見他非要拉上自己不可,而方苑霞瞪著她的眼也都快起火了,只得說︰「好,等我和我娘告了假,便去叨擾二表姊。」
方苑霞這才滿意地坐了回去,只是不免又多看曲醉雲兩眼,心中很不願意承認方少良肯去是因為自己承了他這個情。
曲醉雲靠著二樓看台的欄桿向下看去,只見戲台上正演到精彩之處--換回女裝的花木蘭摟著爹娘哀聲痛哭,唱著,「離家經年十二載,思親難免淚雙流。此身雖著男兒甲,心中常憶女兒愁。今日還我紅顏色,侍奉雙親解千憂。天下皆知木蘭名,何必榮華萬戶侯?」
這一段讓她不禁听得痴了,「天下皆知木蘭名,何必榮華萬戶侯?」
花木蘭這樣的奇女子,真的存在過嗎?那甘願以鐵甲遮去婀娜身姿,任風沙替代脂粉,十二年的青春美貌隨水流,卻又在天地問留下一段屬于自己悲歌慷概的動人傳奇。
她,就像花木蘭一樣的孤獨,不知能有像花木蘭一般的驕傲嗎?
小骯忽然隱隱抽痛,唉,這是她今日最大的煩惱。做女人的麻煩,便是這每月必有的疼痛怎麼都避免不了,真不知道當年花木蘭是怎麼將這樣的大事都順利遮掩過去的?
她休質虛寒,只要到了這日子就手足冰涼,頭幾日更是小骯疼痛難忍。昨天在床上躺了一日都沒有下地,今天總算好一些了,勉強可以出門見人,但兩腿還是虛軟無力。
母親怕人看出問題來,也不敢給她做姜糖水喝,所以她只能忍著。
但是疼痛感忽然越來越強烈,一陣一陣的,讓她不得不將小骯緊緊抵著欄桿,以壓制那磨人痛意。
在她身側坐著的方少良越看她越覺得不對,她臉色越來越白,雙手緊緊抓住欄桿的樣子,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又像是隨時要暈倒似的。
「不舒服?」他不禁又悄悄地問了一遍,「若是不舒服就直說,也可以請個大夫給你看看。對了,常給老太太看病的方成祖一家也在樓下看戲呢,要不然叫他給你把把脈?」
「你……少管閑事。」她咬著牙,「不許叫人!我、我過一會兒就好了。」
看她小臉糾結的樣子,方少良眨眨眼,竟然明白了。
他默然一笑,轉頭對方老太太說︰「老祖宗,我前兩日買了本曲譜,恰好雲弟也喜歡彈琴,我想帶她去房里看看那本書,所以想先向您告個假,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方老太太笑道︰「你們男人就是不愛看戲,這里唱得正熱鬧你們就要走。那好吧,也不強留你們了,一會兒吃飯時回來就好。」
方少良扯著曲醉雲就往外走,經過方怡藍的時候又說了句,「姑媽,我代雲弟和您告個假。」
她看了下兩人,眉宇緊整,似是有話想說又不便說,只對曲醉雲道︰「你不要給你表哥添什麼麻煩就好。」
「雲弟最講規矩了,到我那里連茶杯都不敢踫的。」方少良說罷,便將曲醉雲拉下了樓。
戲樓距離方少良的寒月居並不遠,府中的丫鬟家丁們大多在戲樓那邊看戲,路上難得見個人影,方少良柔聲道︰「看你疼成這樣還忍著不說,路都走不動了吧?我背你。」說著他竟然真的蹲下來,背對著她。
曲醉雲一張膽雖然雪白,但是耳根子卻熱得要命,知道被他看出秘密來,尷尬得要死。「你別鬧了,我、我回西府去了。」
「休想!」方少良干脆一把將她抱起,往寒月居走去。
「放我下來!讓人看到像什麼樣子?」曲醉雲又驚又怕,又羞又怒,威脅道︰「你若是不放我下來,我一會兒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方少良嘆了口氣,「好烈的脾氣。」好在這時候已經來到寒月居門口,他將她放下,揚聲問︰「院里今天是誰值守?」
綠墨跑出來,連聲答,「大少爺,紅鶯姊姊去廚房那邊了,玉墨和金風在戲樓那邊幫著伺候,只有我在。」
斂起笑臉,方少良說道︰「我剛才在戲樓上吹了點風,鼻子不舒服,你去找紅鶯,讓她和廚房說,給我做碗姜揚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