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後,過了半年。
「宋七月,麻煩你將這篇譯稿稍加修潤。」
「好。什麼時候給你?」
「最遲四點。我還要趕著讓打字組打字,美工組的今晚會加班把完稿趕出來。」
「我知道了。」
我在另一家也是專門出版少男少女漫畫的出版社找到一份潤稿編輯的工作。公司在中山北路僻靜的巷子里,距離城市的中心很近,常常,我可以從我座位的窗口,看到城中心那座朝天消削成塔的百貨大樓。
下班後我總是捨卻公車,沿著中山北路慢慢地走向城中心,走向那座通天的塔。
由塔頂望台往下望去,這座迷離的城市總掩在一片白濛濛的薄霧當中。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遠遠如小山丘的山巒,淡水河靜靜蜿蜒過當中;夜晚黑幕降落,座城市陷在一片燈海里,繽紛閃亮似夢。
我很快譯稿潤飾好交給主編,她對我隨便點個頭,忙得沒時間理我。
誰知我才剛回座位坐定,她卻又像陣風颳過來,去了五十頁原文漫畫和譯稿在我桌上,匆匆說道︰
「這個麻煩你,今天一定要趕出來。」
說完又像風一樣颳開口。
我看著稿子,是公司「摘星別冊」雜志正在連載的事,「綺情別夢」和「熱戀39℃」一樣,描寫的是少女愛上好朋友的男朋友的悲喜情愁。
看到是這樣的故事,我楞了一楞。
少女漫畫其實多得是這種情節和故事,可以說是它的一項賣點。本來愛情就是誰愛上誰,但誰卻不變誰,誰偏偏又愛上誰的多角復雜關系;賺人熱淚的;也是因為個中錯綜復雜的感情糾葛。
讓我震驚的是,那過程糾葛,幾乎就像我和美花以及楊冷青之間的情形一樣。
明知道對方是不該愛的人,卻還是情不自禁愛上他的少女,一直陷困于帶給好朋友嚴重傷害的自責與罪惡感里,最後當她終于決定放棄對方時,也是愛她的男主角發出錐心的吶喊問說︰
「既然彼此相愛,為什麼要放棄?」
為什麼?少年痛苦不解的神情,變成楊冷青疑惑痛苦的臉。
「既然相愛,就該好好珍惜這份感情,不要再傷害對方,只要對彼此負責就好……要勇敢去愛!」旁觀的第三者語重心長地告訴少女。那個人、那模樣、口氣,都像是古志誠。
我不知發呆了多久,直到有人在我肩膀用力一拍--
「宋七月,你在發什麼呆?下班了!」一個同事咧嘴正在對我笑。「要不要一起走,我剛好有事到車站。」
「不成哪!」我搖頭說︰「主編交代,今天一定要將這五十頁譯稿潤飾完--火燒眉睫了!」
她做個同情的表情,擺擺手,先走了。
我將視線調往窗外,遠遠朝天消削的那座塔,映著余暈浮在雲端。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完工作,急匆匆地趕路,想趕在余暈褪暗前登上塔頂。我感覺自己像追日的夸父,但夕陽,它沒有等待。
塔頂上游客寥寥無幾,高空的夜,暗得有點淒涼。我往北方的方向望去,注意到我附近一個穿黑衣的女郎。
那個側影好熟悉……是她!得了氣質病的那編輯!
她並不是在觀賞塔下這座迷離的城市,反而靜靜地望著天空,半仰的輪廓,篩示出憂郁和寂寞。
她似是察覺到我的視線,緩緩轉頭看我,和過去一樣蒼白的臉、不笑的容顏。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我,就像我只是靜靜看著她。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她相遇。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穿著黑衣背襯著黑夜的天空,破布似的身體好像隨時會消溶在宇宙中。
對她,我一向真的真的,不予置評。
「你還好嗎?」我听見自己對她說。胸前的紫水晶蕩了蕩。
看見她,不知道為何讓我想起了十六歲就吐血而亡的林黛玉。在那一身黑、一空黑的襯托下,她顯得那麼蒼白。
「很好。」她轉頭回去望著夜空。
病弱的關系,使她看起來更加清瘦,加上一頭長發隨風飄揚,輕飄的像精靈,彷彿吸食空氣而活,整個人輕得沒有重量。
我對她從來不予置評,真的!但她的神情是那麼的熟,美麗而無依寂寞。因為那神情,我沖動地說︰
「為愛而苦只是自尋煩惱。這是最聰明的神懲罰人類的伎兩,看見我們為愛流淚、為愛情哀傷,神卻偷偷躲在天上笑。」
「是嗎?」她仍然望著天空,「神原來也是有恐懼,有喜怒哀樂。但是,你陷入感情的泥淖也不完全是他的錯。是你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答應了,不是嗎?」
我訝異她這些話,不自覺又開口說︰
「你不明白那種痛苦。愛上好朋友的男朋友讓人良心受譴責,沒有資格擁有幸福和快樂的愛。如果不是神的詛咒和作弄,這一切也不會發生。」
「他愛她嗎?真心愛她嗎?」她突然問。
我楞了一下。她的問話太突然,我一時無法理解。
「如果他根本就不愛她,有沒有你介入,我想結果都一樣,差別只在于她也許被甩得更痛快而已。」她淡淡地說,像是看透一切似的。
「你為什麼能這麼無動于衷?難道你不了解感情的痛?」
「什麼樣的程度才叫痛?」她的神情更淡然。
我實在不了解她那種淡漠,如果受過感情的傷,經過感情的痛,為什麼她能這樣淡然處之?她不憎恨神?不怨恨命運嗎?
「會讓你日夜淌淚的思念。」我說。
「是嗎?」
「或許,嗯,總該,你總該了解一些感情的無奈--」
「是啊……」她突然輕輕一笑,但又像嘆息。「我喜歡的人愛上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他,我們曾經海誓山盟。」
我呆住了。久久,才開口問︰
「那你恨他們嗎?」
「為什麼不恨?」她反問我,問得那麼理所當然。
「你是否會原諒他們?」我聲音低了下來,神色也黯淡起來。
「不會。」她笑笑的。
我迷惘了。既然不能夠原諒對方,她如何能如此笑著說自己的恨?我輕聲問︰
「覺得難過嗎?」
「剛開始的時候。」她說︰「但我從不認為自己可憐,誰痴誰負,即使連我們自己都無法理直氣壯。每個人都勸我想開一些,諒解他們而釋放自己--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恨就是恨,不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沒有必要強迫自己抱著那種虛假的救贖。」
「那他們呢?難道你不認為他們會因此而心中感到罪惡,而一輩子良心難安?」我的聲音在顫抖,這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說︰
「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她的態度淡得幾乎是冷。「當初他們既然不顧一切,選擇愛而傷害了我,他們心里應該也該有某種的覺悟和決心。既然有勇氣背叛一切而相愛,如果還自陷在那種心結里,自己無法超月兌,也是他們自己的責任。其實愛情既然有背叛,原不原諒就不重要了。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坦然面對自己而已。」
「再說,即使我原諒他們,他們心里就能釋然嗎?事實還是存在,愧疚也永遠存在。感情的事需要自己負責,原不原諒,已經不重要。」
我終于明白,何以她的態度會那麼淡然。逝去的愛,追回了也只是感情的殘渣,與其自憐懷恨,不如好好愛自己。
她說她恨,其實她只是坦然面對那個情緒,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唯有坦然去面對,感情的殘渣才去除得盡。
所以,她的「恨」,其實已和傷害她的兩個人沒有關系;相對的,那兩人的愧疚與否,也自需他們自己去超越那情緒。
她說得沒錯,既然有勇氣背叛一切而相愛,如果還自陷在愧負的心緒中,自己無法超月兌,自艾自傷,又怨得了誰!
我終于明白了我所要的答案,輕輕喟嘆一聲,如她的仰望,靜視這一片夜空。
這樣仰望,往事一一拂過。騎著風速馳騁的日子,補校的歲月,半山腰二樓半與鬼神同鄰的風雨楮和;大鳥、田雞、小李子、胖妹……那些畫面,如煙淡淡掃過口
「從地面上看,你覺得這棟大樓看起來像什麼?」她突然問,聲音浮在空氣中。
「像那座通天的塔……」我的口氣中竟學了她那淡。
「通天塔……巴比倫通天塔,不被神允許的存在……」
「是啊……不被神允許的存在。這世界本來無事,一片平和祥謐,大家用共同的語言,共享人間的繁華富麗。但是愚蠢的人類卻想與天比高,與神爭力,蓋一座通天的塔,聰明的神于是讓人類的語言不一,觀念起了分歧,巴比倫通天塔,于是頹圯在歷史的傳奇里。巴比倫,最後也沉淪了。」
「但是神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啊!」
「它害怕人類,離間人類,卻給予人類『有愛』的詛咒--其實,這該是說神犯了致命的錯誤,還是對人類的慈悲?」
「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為有愛,人類才得以化解那麼多的誤會和不諒解。神給予人類的詛咒,到頭來卻變成人類相互諒解的偉大的情感,聰明的神怎麼可能沒想到過呢!」
愛?這句話重重敲開我緊鎖已久的心屝。是啊,因為有愛……我怎麼一直沒思慮過!
瞭望的時間已過,我們相偕走出塔。她對我微微一笑,沒有說再見。看著她漸去漸遠的身影,我才猛然想起,她一直沒有問或提起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她是記得我,就像我一直記得她那略略顰眉的側影。
我抬起頭,從地面看去,夜空變得很不一樣了。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往前大步踏去,紫水晶項練在我胸前晃蕩,在街燈照射下幾乎成了透明。
巴比倫依舊繁華,車水馬龍。我匆匆跳上公車,隨著車行越來越遠,把整個夜迷離甩丟在後方中,那座朝天前消削的塔,也被我遠遠丟在腦後。
終于又回到那棟我熟悉的公寓,看著窗里亮著我熟悉的燈光時,我的心噗跳得很厲害。門里頭住著我心愛的人以及最親愛的兩個朋友--我終于回來了。
我用微微發抖的手按了門鈴,靜靜等著。
鈴聲在里頭響成回音,然後,門突地開了--冷青出現在門口。他先是一愣,而後,所有的深情溫柔都浮現在眼里頭。
「我回來了。」我用最燦爛的笑容迎視他的愛。
他凝視我好久,突然緊緊將我擁在懷里說︰
「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了好久……」
經過長久的分離和等待,我們終于又在一塊。他低低訴情衷,我甜笑掛滿腮。
太保和波斯看見我,圍著我不停地喵喵叫。往時的日子又回來了。
「永遠別再離開我!」楊冷青深深吻了又吻我。
「嗯,我不會再離開了。」我許下愛的承諾。
我不再浪蕩如游魂了,因為我已找到我的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