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喜從天降!
什麼五路福神朝他行來了!
他就知道,天底下哪有這等便宜又好運的事兒!
謗本是楣運上身了!
「少爺,您說這該怎麼辦?」秦大爺在時,就于秦府幫手,管辦山場、木材采購等經營買賣的臧老二,臉色嚴肅的對著秦游方。
臧老二手下辦事,兩三個管事模樣的中年漢子,表情也如臧老二一般的緊繃嚴肅,還有一絲憂慮。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秦游方低嚷,心頭一時慌了,怨惱的掃了站得遠遠的江喜多一眼。
還說什麼喜從天降!
這個楣運胚子!
本來啥事都好好的,他一來,楣運也跟著來了!
「現下大半的木材都擱淺在江岸,有的就擱在河床上,那些運夫也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會這樣?哪回不是好好的,本遂無事!」
「今年梅雨期來得遲,河水不夠充足,這我之前也跟少爺您提過了--」
「好了!」秦游方揮手打斷臧老二的話。「派人處理了沒有?」
「我先來跟少爺請求,請少爺決定該怎麼處理。」
秦游方瞪瞪眼。
「快帶我過去瞧瞧!」
什麼事都要他這個主子出面,還養這些人做什麼!
江喜多聳聳頸肩,跟在秦游方後。
「你不必了!」被惱瞪了一眼。
「可是……」
他少爺以為他吃飽閑著喜歡跟在他後嗎?
沒有人理會他。臧老二和手下辦事的,跟在秦游方身後,急急走了出來。
「二爺!」一個丫鬟從後堂跑出來,喊住臧老二。「二太爺們找您呢!」
臧老二看看秦游方。
秦游方哼一聲,擺個手,臉色相當難看。
這下子老太爺們又有好說嘴的了,又要七嘴八舌批評他毛躁、沉不住氣。
「太爺們找我?」臧老二退回廳堂。
他早派人通知太爺們,老太爺們沒道理不知道。
幾位太爺從後堂出來,劈頭便問︰「臧管事,有你在,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二太爺,您也曉得的,少爺那脾氣,要是拿定了主意,就不好說動他改變。」
他二世自以為是,一意孤行,有一百個臧老二在,又有個屁用?
江喜多舌忝舌忝干得發裂的嘴唇,懊悔自己行動不夠伶俐,沒能早點月兌身,還傻在這里白受罪。
「往年這當口,梅雨早來了且雨量豐沛,河水漲泛,順勢運載木材出山沒有不妥當的。但今年梅雨期雨水不夠充足,河水量少緩,我勸過少爺的,再等段時候,但少爺他--」
「唉!」五太爺搖頭。
不必臧老二說太多,就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游方年紀畢竟還輕,少經驗,臧管事,可要勞你多費心。」
「少爺其實志氣不小,也很準備有一番作為的。」
「就怕他盲目躁進,一切還要多偏勞你了。臧管事,你經驗豐富,又是秦家老臣,游方多少听著你一點。」
「我會盡力的,二太爺。」
「游方現在人呢?」
「少爺趕去處理事情了。」
二太爺點點頭,嘆口氣,目光一掉,掃到江喜多,皺眉道︰「你怎麼還在這里?」
當日秦游方帶江喜多回府,听說是花了可買株「雙連」珍木的價錢,就令老太爺們頗有微詞,但看他眉清目明,又通曉文章,然文弱女氣了一些,但也就算了,讓他隨侍在游方身旁,一來陪讀,二來多個耳目看著游方,倒也不失是不錯的主意。
「少爺讓我留在府里。」江喜多垂頭低眉。
「少爺人都不在府里了,你還留在府里做什麼?還不快去!」
「去哪?」
二太爺一翻眼。
「少爺去哪,你就去哪!回來一五一十跟我稟報!」
「是--可太爺,要是少爺怪罪下來--」
「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二太爺差點沒吼起來。
「是!是!」
想當然爾,他秦二世那廂又會擺臉色發惡眼給他瞧,到頭來,受氣倒霉的還是、都是他!
罷了,罷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入了虎穴,焉有不被老虎爪抓扒撕扯的可能?
「听說了沒?秦二世這回又捅出了樓子。」
「這是意料中的,二世要是不出問題才奇怪呢。」
「哎,開創不易,守成也沒那麼容易。秦大爺生意做那麼大,半邊山頭都是他家的,偏偏秦少爺就不是那塊料。」
「秦少爺長得一表人才,可惜了,比不上秦大爺的本事。」
「可不是!听說許多樁生意被程、祝商行搶了去,秦府自己多虧擁有大片的山場,要不……」說著,搖了搖頭。
江喜多經過那搖頭的老漢身旁,嘴巴動了動,忍著沒開口。
始皇滅六國,一統中原,以為帝業可以綿延傳到萬萬世,哪知霸業不過撐了兩代,到二世手中便化為烏有。
城里這些小頭小面俗夫鄙婦,吃飽閑著拿富戶高牆厚院內的小道消息當嗑牙的話題。
「秦府二世」從他們嘴巴里吐出來,戲謔加嘲諷。秦少爺風流英俊,可惜了空有那副皮囊,外強中干,沒多少人看好他的本事。
江喜多抿抿唇。
他二世偏就是沒那個自知之明。
身為木材商,最緊要將木材運送出山場轉販到江淮蘇杭各地,從陸路靠馬匹自然行不通,必須依賴水道。
每年冬季,伐木工入山伐木,等到梅雨期河水泛漲時候,利用水道運木出山場,再轉運至蕪湖或嚴州,再到江南江北各處。
可時節雨氣可不是年年那麼風調雨順,他二世居然連這最普通的識見都沒有,不顧今年雨氣不順,河道水位低落,還讓運夫運出木材,結果可好!
他大費周章潛進秦家山場,顯得太過費心機,也太過費力費事。
三家分晉。不過,依他看,不必「程江祝」三家圖秦,天自會亡秦。
他勾勾嘴角,四下望了望,而後快步穿過街道,閃進一條小巷子,進入一扇朱漆的小門。
「瞧見二小姐沒?夫人讓我端這碗參湯給二小姐。」廚房內,扎了兩條長辮的小丫鬟手忙腳亂盛著參湯。
「在前廳呢。被老爺逮著。」剛端茶到前廳的大丫頭抿著嘴笑。
「二小姐還是那怪模怪樣?」
大丫頭瞪瞪眼。
「什麼怪模怪樣!妳可別胡亂說嘴,幾十張嘴靠她張羅吃飯,二小姐不爭氣點怎麼行!」
「這又不是我說的,是老管家,每回提到二小姐,就要嘆口氣,說︰唉!二小姐什麼都好,偏偏是個女兒家--」
「女兒家有什麼不好?老管家胡涂,妳別跟著胡涂。我春喜要是能有二小姐的三分聰明能干就好了!」
還有膽大妄為。
小丫鬟在心里頭加上一句。但她吐吐舌頭,沒敢說出來。
可這也不是她說的,是她不小心听到老管家跟老爺談話時,老爺搖頭那麼嘆氣的。
「去去去!快把參湯端去給二小姐。」
春喜一催促,小丫頭又手忙腳亂起來。
前廳的景況,熱鬧得得有點雜亂。除了江家老爺、夫人、老管家,一名瓜子臉嫵媚秀氣的姑娘及俊俏的年輕男子,或坐或站,都圍著裝扮得儒不儒、僕不僕的江喜多。
「二小姐,喝參湯。」小丫頭把參湯端到桌上。
江喜多將參湯移近到那名瓜子臉的姑娘面前。
「來喜,妳喝。」
「我不必了。我在家日日山珍海味,倒是妳,趁機多補一補,把參湯喝了。」將那碗參湯推到江喜多那邊。
數雙眼楮盯著她。江喜多只得端起參湯,一口一口喝了。
「多久沒回來了?捎回的信息也沒多說,怎麼卻在秦府當起了奴僕?唉!」江老爺盯著她那身裝束,頻頻搖頭。
「是陪讀。」
「豈不是一樣!」
「妳爹說的沒錯。妳這孩子--」江夫人心疼的左瞧右看。「娘瞧瞧。看妳,都瘦了好多!」
「沒的事。娘,我一塊肉都沒少長。」
「還說!好好的,沒事跑到秦府去當僕人,干那些低三下四的工作……唉!妳這孩子,當日真不該讓妳去山場。都怪天俊,不僅沒能攔住妳,竟然還任妳胡來。」
埋怨起一旁那名俊俏的年輕男子。
「娘,這不關天俊扮的事。」
「不,夫人責罵的是。都怪我考慮不夠周詳,太過于輕率。」天俊自責。
「娘,您別只是怪天俊扮。憑喜多那性子,天俊避得住嗎?」江來喜維護王天俊。
「喜多平安無事回來就好了。」江老爺擺手偃息掉紛爭。
「我只是偷個空回來,馬上要離開的。」
「什麼!」江老爺幾乎跳起來!「妳還要回秦府干那什麼陪讀?!」
「秦府一批木材擱淺在半路,秦大少趕去處理了,秦府那些老太爺們要我也趕過去。」
「那關妳什麼事?!不準!」
「爹!」
「喜多,咱們做生意,各憑本事公平競爭,與秦府井水不犯河水,妳偏要潛進人家的山場,幸虧上天保佑妳平安無事,妳還不趁機知退!」
「爹,秦府是我們的大對頭,知己知彼,方能定策應對;多探知對方的情況,于我們有益無損。」
江喜多大大不以為然。所謂各憑本事,潛入敵方月復地也是一種本事。
「我們不必跟對方爭搶,挖奪他們的生意,江記商行一樣站得挺腳。」
「爹,我們是不挖對方的根,但了解一下對方的情況,于我們並無任何壞處。」
江老爺仍然搖頭。
「爹還是不贊成妳的做法,要是有個萬一……」擔心她出事。
「不會有事的,爹。」江喜多十分有自信。
「妳何苦冒這個險呢?二小姐。妳畢竟是個姑娘家,要是有個萬一,出了什麼事可就不好。」老管家搖頭嘆氣,十分不贊成。
好好個姑娘家,偏做這身打扮與男人爭長短!
「不會的,管伯。」姑娘家又怎麼了?
從小到大,管伯都要這般對她搖頭嘆氣一下。
「爹、管伯,您倆不用過于擔心,喜多聰慧能干,她有辦法應付的。」江來喜站在江喜多這一邊。
「怎麼妳們姊妹倆--唉!」江夫人憂心忡忡。
「喜多,」王天俊道︰「老爺與管伯的顧慮自有道理,妳--」
「天俊扮,」被江喜多打斷,「我原無此打算,但上天既給了這個機會,沒有不把握的道理,是不?」
那日她混進秦家山場,原只是打算略窺一下秦府山場經營的情況,卻不料陰錯陽差摔撞到秦游方,更且被帶入秦府,便藉此機打探對手秦府的情況。
「可是,妳大可不必如此委屈。」王天俊也擔心她的安危。
江府就這姊妹倆,聰明又有長才,在木業由秦府獨大的情況下,還能搶出一番局面,將江記商行經營得有聲有色,實在不容易。
尤其是江喜多。從山林的買賣、管運,到木料的轉販,在錢塘建置貯放木材的棧場等,都由她規劃拿定主意。
就算是男子,又有幾人能如斯?
王天俊對這個如同妹子般的二小姐極是佩服。
「你大可安心,天俊扮。憑喜多那刁蠻性子,誰都可以受委屈,就是不會讓她自個兒受委屈。」江來喜笑道。
嗯哼!江喜多悶哼一聲。
「到底是人家的屋檐下,喜多,妳實在沒有必要如此。爹還是不贊成妳的做法,根本沒必要冒這個險。」
萬一她女兒身被識穿,萬一她身分被拆穿--
「爹,我又不是長遠要待在那里,等我多觀察數日,很快我便會抽身離開,不必為我操心。」
言談間,還帶著笑意,胸有成竹,十分有把握。
「這秦府有什麼好觀察的?妳還是留下來陪娘,別再管這種事。」江夫人嘀咕。
她不管也不行了。秦府那些老太爺們叫她跟在秦游方後,用意何在?過後一定會找到她頭上的。
倘若這時便收手,太突然,徒惹麻煩。
江老爺道︰「既然妳那麼說,就照妳的意思吧。不過,記著,喜多,不要耽擱太久,早點安排好退路回來,別忘了商行還需要妳打理。」
「有來喜跟天俊扮在。」
「過數日天俊便要出發到蜀地尋求良木,只剩下來喜一人。」前回王天俊下杭州,一去一年。
「天俊扮要到蜀地?去多久?」他們商賈外出經營,數年不歸是常有的事。為尋良木,也常奔波于外。
「視情況而定。多則數月、半年;順利的話,兩三個月便可回來。」並不計劃停留太久。
江夫人插口道︰「等天俊這趟從蜀地回來,妳爹打算讓他跟來喜的親事定下來,所以妳也要早點收收心,回府里來。」
好似她只知在外胡晃冶游,不圖正經事。
「是的,娘。」江喜多恭恭敬敬答應,道︰「恭喜了!來喜,天俊扮。」
「謝謝。」王天俊笑了一笑。
江來喜也不忸怩,明媚一笑,偏又抱怨,「妳喲,也不知喊我一聲姊姊!」自小就沒了長姊的威嚴。
「妳也不過長我一歲。」
論輩敘尊真是麻煩的事。因為嫌麻煩,難怪她自小就不懂規範。
「長一歲也是一個輩。」老管家咕噥。「二小姐這般任性隨意,以後許了人家,在婆家該如何是好?」
老管家名義上雖說是管家僕役,倒比她父親還嚕蘇。她誰都不怕,就怕這個管伯嘀咕。
他們商賈之家畢竟不比那些道學之家那般講規矩,二小姐才智賽男兒,自不如一般以無才是德的閨秀嫻靜。
江老爺開明,江夫人疼女兒,這個老管家就大大有權對小姐們嘀嘀咕咕。
可也因為江府風氣如此「特殊」,伙計出身的王天俊才得能與小姐聯上親。
商人重實際。王天俊有才有能,女兒又喜歡,江老爺也就不計較。
所以,江喜多也才會如此「怪模怪樣」。
「管伯要擔心我,等我許了人家,請管伯隨我去了,好替我作主,莫讓我受人欺負。」
「二小姐,妳能不能正經些?!」
「我再認真不過了。」
「唉!」老管家忍不住又搖頭嘆氣。
這性子!
偏偏是個女兒家,要吃虧嘍!
「罷了,福成,喜多這孩子就是這性子,你說她亦無用。」江老爺跟著搖頭。
日日都要見她爹與管伯對她這般無事嘆,江喜多也習慣了,竟是笑咪咪的。
「對了,天俊扮--」她忽想起,道︰「秦府弄到了古木『雙連』的樹苗,可也不知李大富說的是真是假。你這回去蜀地,請多留心留心。」
「我知道了。」
「我听說蜀地所產有種癭木,花紋相當華美,在江南一帶十分受喜愛,也請天俊扮多留意。」
「我省得。此回入蜀。就是為了尋求良木,我會多留心。」
「那就偏勞你了。」
難怪管伯要嘆。她畢竟是女兒身,怎堪長年在外奔波經營?
她只有坐鎮「中軍」指揮,讓在江府多年的可靠伙計「征戰」四地。
像杭州,她便派管伯的兒子守理,在錢塘江畔建起棧場,以堆存他們從四地搜購轉運到杭州的木材。王天俊就負責尋購木材,時時在外奔波。
徽州府的山場大半為秦府所據,他們江家山場的規模與秦府實在無可比擬,只有四處尋求木源走販。
「唉!真希望我也能與天俊扮一塊入蜀。」她不禁喟嘆。
听到這話,江夫人細狹的眉眼瞪圓起來。
「妳這孩子怎說這種胡涂話!妳一個女兒家,也要如男子般在外奔波,怎麼妥當!跋明兒還是趕緊給妳找個婆家才是正經。」
又是氣急,又是心疼。好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也同男人般拼搏,看她那身裝扮,就讓她這個當娘的心疼!
「夫人說的是。二小姐也該當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老管家點頭附和。
「管伯,請您們別說這話嚇我好嗎?」江喜多頗為無奈。
江來喜與王天俊互望一眼,對視而笑。
「喜多的性子,用講是講不通的。娘,我看您就干脆找頂花轎,將她往轎里一塞還比較省事。」
惹江喜多瞪她一個大白眼。
「我說的不對嗎?」還要往火里添油。
「天俊扮在,妳還學一般女子嚼舌!」
「我這叫嚼舌,那妳這叫什麼?」指指她那一身不倫不類的裝束。
「這個呀……」剛要開口,瞥見江夫人氣急的表情,識趣的吞回去,打個馬虎眼,轉開注意,道︰「娘,還有沒有參湯,我想再多喝點。」
江來喜抿嘴笑,想再說什麼,王天俊扯扯她衣袖,微微搖了搖頭。
「娘,喜多要喝參湯呢!」聰明的來喜莞爾一笑。
「快吩咐春喜去弄。春喜!」
江夫人急忙呼喚大丫頭春喜。
總算躲過一劫。江喜多望望她的親姊,算是領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