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離開,他還不到十七歲,還不太明白,心沒有太大的傷。
又一次離開,他已覺得滄桑,心里有深深淺淺的傷,破洞似,無法愈合,他的心也就那樣,始終有一個缺口。
這一次離開,他已分不清什麼是傷是滄桑,心里那個洞,也許從此就像窗外那深暗的夜,吞噬所有的光。
火車停靠在某個城鎮車站,夜色太濃,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車廂中的男人默默望著車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點怔忡。這里是歐洲某個小柄。
就像過去那些年那樣,他又一個人孤身在火車上,寂暗黑重的深夜里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小站;或者處身在某個城市的機場,靛青的夜閃爍著橇贊的燈光。
似乎總是這樣的深重、這樣的黑暗。這幾年來總是這樣,他總感覺置身在深寂的午夜里,濃重深沉的黑暗中。
那以後,他終于見到他心里的那個人,與她再重逢……
他閉上眼,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憊,又似憂傷。
他還記得那時的曦光。微光里,空氣薄沁,似乎浮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從薄霧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緊挽著她的手……
那遙遠以前,仿佛前生似的記憶。
喀地一聲,包廂的門被打開,刮帶起的氣流帶進一股風,有人無聲地走進來。
男子仍然閉著眼,一動也不動。車窗外還是那樣深不見底似的黑,間翳著一些微弱的光。
「明彥……」輕輕的呼喚。
連明彥怔動一下,好一會才睜開眼,慢慢地抬起,眼底盈著霧,看著眼前的人。
「沈……若水……」怎麼會?她怎麼會?她坐在他面前。
「你怎麼……」怎麼來的?怎麼知道他——
「差點搭錯了車子。在這里,不懂德語真有些不方便。」沈若水笑。
「為什麼?」他不禁問。他離開,因為他不希望她因為他而勉強自己。
「我來看你。」
「明娟拜托你的?」
沈若水沒有回答,從背袋巾拿出一只信封遞給他;里頭一張計算機打印的紙,上頭列著他這兩個星期詳細的行程,直接發在一封電子郵件里的,看發信人,是他的經紀人。
丙然是明娟拜托她的。連明彥打開隨身帶的酒,喝了一口。
「這樣喝酒好嗎?對身體不好。」
「別擔心,我沒酗酒,這只是暖身。」他看著她。「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不會有事。」
沈若水點點頭,不再多話。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克制的人。
這樣相見,他心里又喜又傷,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離開,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出現在他面前?
「就算是明娟拜托你,你也不必這麼做,不必再為了我勉強自己。」
他忍住那隱隱又起的痛。
「我沒有勉強。」她來,並沒有勉強,也不因為誰。
車窗外那不見邊際的暗,那麼黑,似乎要將人的心都吞噬。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這般一個人,深深的夜里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注視著這樣的黑暗。
原來他跟她一樣?
「這些年你都這樣,一個人深夜在火車上?」她的心為他痛起來。
「我習慣了。」
這樣的孤寂,怎麼習慣?
「為什麼要如此……」
「這樣我可以想很多事。」他對她微弱一笑。
「是嗎……」沈若水也微弱一笑。
她將目光轉向車窗外,除了無邊的暗,還有他們的映影。她看著遙遙的黑暗低低說︰「這麼多年來,我總是會在半夜里醒來,總是一片黑暗。
有時我就那樣醒著,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著沉睡在闋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她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對他說著她的心?
連明彥不禁往前傾,目光緊緊看著她。
「明彥。」沈若水收回目光,眼底有一抹微雲,一絲的不確定。「我沒有勉強。我只是想來看你,我想看到你,這樣跟你在一起。但是……」
聲音低下來。「明彥,我不知道……」停下來。
「不知道什麼?」連明彥屏住氣,輕聲地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們……我跟你……怎麼繼續……」
好半天,連明彥都沒有說話,眼眸翳著層霧。他以為他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他,但她回過頭來了,回過頭來看著他。
他輕輕地、低低地,怕驚碎那夢似的景象。
「如果,你不知道怎麼繼續,那麼,干脆就不去想它,讓我來面對、來想該怎麼繼續,好嗎?」怕那真只是一場夢。「我只求能像這樣跟你在一起,我……我……」
「我想過,如果你這麼說,我就把一切都交給你。」沈若水對他微弱一笑。「也許,那負荷會比你想象的沉重。但明彥,我已經來了這里,就在你面前。」
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她對明彥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等她意識到,她的心會為他感到痛,她的意會想涉過這千里遙來看他。那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彥那嗚咽似的笑,一直、不斷地扯動著她的神經。
明彥啊明彥!
她移坐到他身邊,輕輕靠在他身上。連明彥閉了閉眼。眼角微閃,有疑似淚的水光。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先是輕觸,慢慢握緊。
多年前,他們一起看過日出。黎明前的夜,兩個人相對默默。他還記得那時的曦光。微光里,空氣薄沁,似乎浮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從薄霧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緊挽著她的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