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從沒將他人的感覺往心里去,跟他們哪來的感情?」鄂多海呿道。
看住鄂多海那一臉嫌惡之氣,怕她又將人往惡字里想,所以嬤嬤不由得趕快將話題轉開。「不說這個,你就別去打擾人家就是。小豹子呢?」
以往多海出門打野味,那跟進跟出的狗兒總會在多海進門之前就先兜到她身邊來,圍著她討模模;可今天見著了多海,狗兒卻連個影子都沒有,所以她覺得奇怪。
望住那駝著腰、年紀已來到七十古稀、手腳不再俐落甚至有些僵硬緩慢的嬤嬤,鄂多海僅是吸了吸鼻,撇過臉答︰「跟人跑了。」
「跟人跑了?小豹子可比這每天升上來落下去的日頭還忠誠,怎麼會跟人跑了?」
「村里頭的獵戶賞它一塊油光閃閃的好吃燻鹿肉,它就跟著人家跑了,咱們伙食差,沒法跟人比。」
撒謊,是不想老人家傷心,因為天天將狗兒攬在身邊的嬤嬤,可比她更疼它的;她是嬤嬤撿來養大的,小豹子也是,所以根本是將狗兒當成家里的第二個娃兒。
而也怕自己一身血污被瞧見,所以鄂多海一回完話,便沿著菜圃旁的小徑直直走到屋後,沒在嬤嬤身邊多逗留。
屋後有門,一進門就是灶房和澡間,嬤嬤總會在她回來之前將水燒開,好讓在外頭奔波一天的她一回來就有熱水可用。
將弓和箭筒擱至灶房角落,並把兩只早些時候獵到的野兔放到灶爐前的地上,從灶上大鍋里取了熱水,提進了澡間,混著冷水注滿那木色暗沉斑駁的浴桶,再褪去一身髒衣,泡進了浴桶里。
「小豹子肯定是貪玩,跟人家的狗跑了,等它想回來一定會回來。」
當她還在浴桶里發愣的同時,那原本在屋外的嬤嬤已經走進屋里,隔著澡間的小門對里頭的她說。
……回來?死掉了的還會再回來嗎?不可能了!她親手埋葬在林里的小豹子,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了。
都是那男人!那長得像深山野人的男人!若不是他絆住她,小豹子就不會被狼給咬死。
聆進老人的話聲,鄂多海一路壓抑著的情緒,這時再也抑制不住地宣泄出來。她又氣又傷心,拿起擦身的濕布就往臉上一捂,將眼淚鼻涕及壓抑的嗚咽聲全堵在喉頭,除了她自己,誰都听不見。
半晌,等情緒稍稍平復,她忽然想起一事,于是悶著聲對外頭嚷︰「嬤嬤!我方才看櫃子里的藥好像沒了,明兒一早我就去村里幫您帶些回來,順便把前些日子存下的獸皮拿去換些糧。」
日子過得快,再過不久天氣便會轉冷,眼看就要入冬了,缸子里的糧都要見底,不補糧不行。
且老人家有宿疾。也許是窮,早年沒注意保暖,所以給這高原上的天氣凍著,因此她那常年呈現暗紫色的手腳末端,不僅僅只是血路不通、犯僵硬,偶爾還會听她喊疼,所以那些通血脈活經絡的藥草少不得。
她原以為老人家還在澡間外頭,但她嚷完之後卻不聞有任何回應,因而她只好繼續洗著身子,洗完後順便清洗那些髒污衣物。
她這頭正忙和著,因而小石板屋前來了個人,她並不曉得。
在和鄂多海講完話之後,鄂嬤嬤听到了屋前有聲響,便踩著蹣跚腳步往屋前去。
她們這屋子離崁兒村有段距離,且又不在行旅會經過的便道上,除了附近偶爾來搗蛋的小孩們,一年半載的,通常不會有人上門來。細想了想,最近的便是兩年前那一回,一名迷了路的旅人來問路。
「請問……」一瞧見鄂嬤嬤從門內走出,那在外頭張望了好一會的男人這才出聲。
「您迷路了嗎?」
「我……」薩遙青轉著眼珠,思考著該怎麼回答。
「還是被打劫?」鄂嬤嬤倚到門邊,半開著玩笑,揉揉老眼,開始細瞧起那看來相當面生的高大男人。
臉上爬滿胡髭的他兩顆眼珠子黑黝黝,一頭張揚的長發連扎個辮兒都無,只是任由披瀉在身後,讓風吹得一團亂。
而他那一身尺寸顯得有些過小的暗色布衣,有些破爛,不但遮不住他精壯的體格,連胸前結實繃緊的肌理和精瘦的腰間弧度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年輕男子有著她此生未見過的好體格,應該是在山上生、山上養,才會如此渾然天成。
此時他肩上還扛了頭不知是什麼的動物,讓她更覺奇怪的是,這男人居然赤腳沒穿鞋?這便是她為什麼會問他是否被打劫的原因,雖然以他這般強壯的體魄,就算有山賊,怕也不會將之當成打劫對象,因為看來就挺棘手。
「哈哈,不是啊老嬤嬤,我是來找這手銬的主人的,那姑娘住這對吧?」男人爽朗地笑了兩聲,並似習慣性地湊著鼻子對屋前嗅了嗅。
屬于那女子的味道是到這屋子前為止沒錯,所以他確定是這里。
看了眼男人手上拿著的鐵銬,鄂嬤嬤端著臉,又問︰「那是咱們多海的東西,您撿到的?」
這時一陣風吹來,揚起男人不羈的長發,鄂嬤嬤不經意間睇了下他發下的側頸一眼,先是瞠大了眸,但也僅是一瞬,便又回復原來的眯眼。
眼前這老人外表雖有村間無知老婦的憨,但從她打量自己的細膩眼神,男子知道她不僅是個普通老人家。「喔,不是,是她借我用的。還有,她忘了她的鹿。」
說完,男子便將肩上扛著的鹿尸啪答一聲往地上一丟。
洗完身子,鄂多海從澡間出來,才走至屋子前廳,看見那獨自坐在她家椅子上、躁動地左看右望,手里卻端了只杯子,狀作斯文呷茶的男人時,她差點沒掉了下頷。
「你……你怎麼會在這里?!」應該說,他怎麼會跟過來的?
在埋完小豹子之後,她心頭雖仍激動,但想想那男人固然高壯,若狼群返回,被繩索綁束住的他肯定連保護自己都無法,說不定馬上就會被攻擊撕咬入月復。
雖然那樣可以泄了她心頭之恨和幫小豹子報仇,可對那男人而言卻極不公平且殘忍;若真要處罰他,好歹也給根棍棒。
所以她折返了,遠遠拿著弓箭就往他身上的繩索射去,銳利的箭頭準準劃過繩索卻不傷及他身,繩索雖未馬上斷裂,猶留一半,但只要他用點力氣就可以掙斷。
而那手銬事實上她已開啟,是以只要掙斷繩,就等于自由了。
所以他可以逃月兌,她並不覺有異;她驚訝的是,在他可以自由行動之前,她老早已經離開林間,且走得遠了。
那麼他是如何知道她的去向,還直直來到她家大門口的?
「你告訴我的,你忘了?還有,我以為你不會說話呢。」在樹林里時,他沒听她吭過一聲,還以為她是個啞子。男人放下杯子,朝她咧開一口白牙。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了?」見鬼了,且鬼還跟上門了。鄂多海瞪住那被擱置在地上的鹿。那鹿並非她射中的那一只,眼下這一只大多了,且頸上無箭傷;先前她並沒瞧見他帶有任何獵捕工具,莫非他徒手擒鹿?不過,不管他是怎麼辦到的都不是重點。「帶著你的鹿,快滾!」
害小豹子丟了命的家伙,她這輩子都不願再見到!
「原來你和薩遙青公子真的認識。來者是客,怎麼才進門就趕人?而且他為了還你東西、幫你送鹿,還弄得一身髒。那鹿可重的呢,人家還大老遠扛了來。」一刻鐘前才招呼男人進屋的鄂嬤嬤,不曉得又到屋後做了什麼,回過頭來時剛好听到鄂多海在對男人咆哮。
多海縱使性子烈,可這齜牙咧嘴的模樣卻極少看到,以往都只是冷眼相對,所以要不就是這男子嚴重招惹了她,要不就是他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
「嬤嬤說得對啊,來者是客,而且外頭天色也暗了,嬤嬤怕我迷路掉進河里,還說了要留我過夜,我睡柴房無所謂的。」薩遙青忙搭話。
「留你過夜?」一听,鄂多海瞪大了眼珠。
天哪!怎麼才洗個身出來,就多了這麼一個大麻煩?雖說她們住在個偏僻的無毛之地,少見人影,可也不會這麼沒防人之心啊。
而且還什麼薩遙青公子!這男人根本就是個野人、粗人,可惡至極的人!
「我們家沒有柴房。如果您不介意,睡前廳里可好?我們還有一些多出來的被褥。還有,這個您試試合不合腳,這是我之前在村里接的針線活,爺兒的鞋還不回去,留著咱女人也不能穿。」原來老人回屋內是去拿那東西,她朝薩遙青遞出一條濕布和一雙有點舊卻還算干淨的布鞋。
事實上,老嬤嬤留人自然有她的理由。一方面是她瞧他眼神單純,舉止直接不帶拐;依她識人的經驗,他便不似個歹人,留上一夜不打緊。另外就是,她和多海住在這山邊,常常都只是鵬鳥飛過狐狼走過,再不添點人氣,怕就要變成鬼屋了,有人上門來熱鬧熱鬧也好。
「鞋嘛,還能穿,怎就還不回去,喜新厭舊不成?你們人就是這樣。」薩遙青一邊隨口應著,一邊拿濕布將腳隨意擦擦,跟著便將鞋套在腳上。雖然他赤腳習慣了,但既然來了這里,便得「入境隨俗」。
挑著了他的語病,鄂多海接道︰「我們人?是啊,我瞧你就人不像人,獸不像獸,嬤嬤可不可以把他……」
「對了,你那狗兒——」
啪!鄂多海一听到薩遙青提起小豹子,直接反應地就將前一刻還捏在手里擦濕發的布往他臉上甩去。等他抓下那塊布,又要開口之際,鄂多海已到了他身後,跟著胳膊往他頸子使勁一束,臉貼到他耳畔,用只有他倆才听得到的聲音威脅道︰
「別提我的狗。再提,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聆進她的脅迫,這回薩遙青非但不生氣,唇角反倒微微勾起一道玩味笑意,眼角帶著戲謔的妖邪之光。
現在提起那狗兒,和扛了頭鹿循著她的味兒大老遠跟到這里,原先是因為他心里似乎有那麼一丁點、絲微的、小到像螞蟻一樣的歉意;因此他在林子里思索了半天,想著若當時他沒絆住這女人,那狗兒可能現在還活蹦亂跳著。
還有就是這女人的高超獵技和剛強不馴的性子著實吸引了他;他薩遙青活了八百年,從來沒人敢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捋他的須,眼前這女子居然用她那細不堪折的手臂勒住了他的頸項,威脅要扭斷他的脖子?
炳哈哈哈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她怕是不知道,只要他施那麼一點點力氣,就可以輕易把人頭捏爆。
卻不曉得怎麼搞的,他就是對這個和他既定印象中原本該是手無縛雞之力、形象卻完全相反的女人,感到萬分興趣。
就好比那只從他手中僥幸逃走的狼,她更似個具十足挑戰性的獵物,只那麼一瞬間,就揪住了他喜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