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遙青一從土渠里跳上來,臨到星庫爾身邊,馬上擒住他的一條手臂,跟著一扭。
「快放開!」又是那詭異的強大力道!星庫爾只能像只小蠅被捏住了翅膀似地,絲毫無法動彈,僅能痛得哇哇大叫。
「你在這里無事生非,我不會放。還有,爺我有名有姓,再喊我一聲野人,一會兒斷的不是你的胳膊,而是你的頸子。」
「遙青,放了他。」因為听到了外頭的聲響,所以本來還在屋內歇息的鄂嬤嬤走了出來,並出聲制止了即將把星庫爾手臂扭斷的薩遙青。
被制在身後的手,半晌才被松放;只是,一月兌身,星庫爾便挺了挺身子,挾著星家之威,倨傲地說︰「鄂嬤嬤,你出來正好,我在這就向你提親,鄂多海會是我星庫爾的妻,我擇日會將禮送來,你也讓她準備準備。」
「我想您可能有些誤會。」听完,鄂嬤嬤卻淡定地說。
「誤會?」
「咱們多海說不嫁誰,就不嫁誰。」
「老太婆你!好言跟你提,卻被呼個巴掌,這鄂多海也是你撿來養的不是?真要主事,也不是你……」
听他提這事,連一向脾氣溫煦的老人也不禁板起臉。「小子啊,你回去吧,既然我們住在遠遠的山這頭,就不屬于崁兒村,所以別用星家來壓我們。你這樣,你爹知道肯定也不高興。」
這老太婆,居然扯到他爹去了?難道她不曉得他爹現在不過就是掛個名兒,只管弄些草草藥藥,外頭什麼事兒已經全部不管了?「罷了,總之你們很快就會來找我的,多海就等著入我的房吧。還有,你們收留個外地人的事,村人們知道的話怕是不會太開心,提醒你們了。」
星庫爾話中有話,不過為了不吃眼前虧,他也僅能悻悻然離去。
看著搗亂的人走遠,那站在微涼風中的老人,這才掩著心,晃了下。
「嬤嬤?」鄂多海急忙扶住她。
臉色不佳的老人微微笑道︰「外頭風大,吹得我不舒服,攙我進去喝藥吧。」
除了宿疾與心病讓她身子不適之外,她還隱隱感覺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那是一種預感,令她惶然的預感。
也許是季節轉換,天兒涼了,又或許是星霄給的藥不濟事了,那天和星庫爾在外頭講完幾句話後,鄂嬤嬤進屋後就備感不適。
但因為這山頭就僅有星霄懂醫藥,所以又撐了兩天之後,鄂多海不得不還是得往崁兒村里去。
「你別跟著我,我自個兒去就可以了。」走在往村子的那條路,薩遙青仍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只是思及星庫爾說的話,她想他還是留著比較妥當。
「想到那個家伙說的話嗎?我道是這村子有病,外人怎麼著?住久了不就成自己人。」如果說到那村子,他這才感覺人心難測,整個村就是怪。「還有,我跟著你,是不想你又被那家伙纏,看他纏你我不高興,他若再踫你一根頭發,我就扭了他的頭!」
薩遙青固然末了語氣惡狠,但那威脅听進鄂多海耳里,卻不自覺地有些開懷。
從來都只有嬤嬤一人如此在意她、護著她的,而現在多了這一人,這男人的一舉一動都讓她感到備受保護。
用余光偷覷了身邊的薩遙青一眼,她低著頭,唇角是微微勾起的。
避開了村人聚集在村市集的時間,兩人在較少人會留心到的當兒,很快來到星家藥鋪,還好這時店頭依舊只有星霄一人,不見難纏的星庫爾。
「爺,我來給嬤嬤拿藥。」臨著櫃,她取下臉上的布巾,對著櫃後頭正在切藥材的星霄說。
見著兩人,星霄有些意外。「上回的藥,沒了嗎?」算算時間,應該還有才是。
「治手腳的藥還有,是心藥,前些日子給的那藥丸,嬤嬤吃了似乎沒點效,反而不舒服。」
「怎麼會?」聞言,星霄皺起眉頭,滿臉憂慮。「她怎麼個不舒服法?」
「站不久,且常掩著心坎說喘不過氣,臉色較以往黯沉,說話聲也虛軟。」
听完,琢磨片刻,他轉過身提了藥箱說︰「我去看看她。」
「不,嬤嬤說,麻煩你給她換回以前的藥就好,也許是新藥不適合。」
「沒看過都說不準,走吧。」
「別。她說不想見您。」鄂多海說。
「這……這樣嗎?」听了她這樣說,他那原本還急著的動作忽地一頓,跟著將藥箱緩緩擱回案上,視線移到地上,十成像個被往事擊敗的老人。「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她仍是掛在心上,連一面都見不得。」
喃念罷,他回過身,到那個專放置鄂嬤嬤藥材的藥櫃前取藥。一會兒,他將藥遞到鄂多海面前,像習慣了似地,將她已能背誦了的提醒再講一番。
雖然都知道藥材該怎麼煎服了,但鄂多海並未打斷他,等他講完,她半啟著口,「您……」
其實,她很想探問他和嬤嬤的過往及關系,只是,問了又能如何?依嬤嬤的性子,也許她的多事只會引來其不悅。
最後她的余音結束在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里,付過錢之後,他和薩遙青在老人帶著失落的眼神中走出藥鋪。
「搞不懂你們人怎麼常常話只講到一半。話藏在肚子里不是很辛苦?」倒是薩遙青一跨出鋪子就忍不住問。
「是,我們人就是喜歡藏話,因為藏話就飽了,這樣就不用花錢買糧。」
順著他的語尾,她說。
「嘖!」這女人也學會逗人了。他笑。
鄂多海一邊說話,一邊掏著自己背褡,本想掏掏是否還有銅板,想買點線幫薩遙青補穿了洞的衣服,但手這麼一模,卻模到上回在林子里從那死去獵戶身上取下的獸牙鏈子,她都忘了有這東西了。
拿出來睨了眼,她本想又放回口袋里,但就這麼一張望、一邊走路沒注意的當兒,在轉角處就撞到了個婦人,因而手上的項鏈月兌了手掉到地上。
直覺反應地想彎腰拾起,但那被撞到的婦人動作比她更快,她幾乎立即地拿起那掉在地上的煉子,握在手中抓得死緊,並用極激動的表情望住鄂多海。
「這……這鏈子你哪來的?」
「你識得這鏈子?」她問。
熬人未及回話,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當鄂多海和薩遙青還怔愣于婦人反應的同時,一旁又來了兩人,是之前在星家短暫休養的談初音和仲孫焚雁。
熬人說了那鏈子是她失蹤兩年的丈夫的貼身物品,從不離身的,上頭的狼牙是丈夫挺得意的狩獵戰利品,而幫狼牙穿洞編織成系繩項鏈的就是她。
因為怕婦人太過傷心,且人既已逝並入了土,所以鄂多海當下隱瞞了獵戶的死訊,僅說了是在樹林打獵時拾到的,便讓婦人將東西給帶走。
本以為應該在身體恢復後就會離開崁兒村的談初音兩人,竟意外地仍在此停留,見她的模樣,猜想應該是好了許多,看其臉色和精神較之先前都有大進步。
「他說謝謝。」在婦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時,談初音對鄂多海兩人道。
「誰說謝謝?」
「獵戶。你們葬了他,並將東西帶回來給他家人,他很感激。」那回在溪邊初遇鄂多海兩人,她在鄂多海身邊便是瞧見了那獵戶的魂;而此刻……初音說話的同時,視線又飄移至一旁。
離眾人數步的位置,站著一道唯有初音才見得著的身影,是那逝去的獵戶,此時他正平舉起手臂,手指向前頭,一個往村後山頭的方向,那個當時讓她和焚雁停下腳步入山的山路方向。
「你看得到……鬼魂?」循著初音的視線,眼楮跟著環視周遭一,鄂多海並未見到任何異處,然而加上先前在星家所見所聞,因而她如是問。
聞之,初音並未多做響應,只是將目光調往獵戶魂魄指著的方向。「獵戶只是其一,在那山頭,還有更多更多,您們……應該有著同樣的疑問。」
疑問?是,她是有疑問。鄂多海再次訝于初音這女人的靈明。因為獵戶的死,陷阱網上的毒,那應該少有人煙、卻滿布新足跡的山路,這些蛛絲馬跡確實都讓她起疑。
是否山後所謂生人勿近的禁區、傳說中祭祀山神的地方,其實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們想上山嗎?」鄂多海問。在她身陷那與困死獵戶的相同陷阱之前,她便有著一探那山後的沖動了。
初音回視鄂多海和薩遙青,並沒有直接響應,只是一記眼神互換,便也開步跟著那獵戶的魂走去。
而跟在談初音和仲孫焚雁及鄂多海的後頭,薩遙青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定著在焚雁身後背著的那柄刀上。
那做工精細的刀外觀雖老舊,可細看刀鞘和刀柄之間竟封著一枚完整的血書符令。這柄刀很明顯是被封印著的,但那封印做什麼用?
出于好奇,他探手撫向那刀,不過,就在他手指觸及刀身之前,仲孫焚雁立即轉過身,怒瞪住他。
「別踫。」他順勢將刀落向身前,改以手持。
「我沒踫。」這小子,挺不友善,一臉惡氣騰騰,比他更像會吃人。薩遙青豎起雙掌,一臉調笑。
「郁壘刀,能斬妖,請留心。」初音腳下未停,但偏過臉來,為的是提醒薩遙青。
斬妖?他要小心?他的直覺果真正確,這姑娘是知道他的真面目的,可卻不予揭穿,還能將他當凡人一樣看待,這除卻見多識廣,還能以什麼來解釋?
原來人間也有這等出塵之人。
視線由刀上緩緩移至走在焚雁身邊那看似平凡卻不凡的女子初音身上,他心中揣度著。
四人一會兒便走出崁兒村來到一條被漫漫荒草給掩覆的廢棄山徑前頭。
「這前頭沒路吧?」焚雁說,並以刀鞘撩草,就那幾下便驚走了草中鼠蜥。
「人的眼是最容易被欺騙的。」初音淡淡地道,且不加思索地就要舉步往前走,不過仲孫焚雁立即趕在她身前走入草叢。
「跟在我後頭,省得被蛇給咬了,麻煩。」以刀鞘撥草,領在前頭的焚雁嘴上雖然沒句好話,可仍是將初音小心地護在身後。
「跟在我後頭,省得被蛇給咬了,麻煩。」見狀,薩遙青隨即走到鄂多海前頭,但他不僅是將她護在身後,而是直接牽起她的手。
「你……」
「牽好,才不會走失。」他回過臉來對鄂多海笑。
要是最早之前,她可能會直接甩掉他的手並給他一拳,但在逐漸熟悉薩遙青那孩子似的愛玩個性之後,她也只能無奈地任由他牽著。
沿著不明顯的路跡,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數人果然來到那條鄂多海先前見過許多新足跡的山路,這次他們的腳步並未因來到此處而稍停,反倒順著山路繼續往上行。
原本只能容兩三人並行的路寬,越到上頭反而越開闊;到了一個山助轉彎處,薩遙青耳邊便又傳來先前所听過的鑿石聲,但這回更清晰了,甚至應該連身邊其它人都听得見。
「有人在上頭。」沒錯,鄂多海也听到了。
聆進那不該出現在山里的聲響,這回她心中的疑慮更深,驀地一股想解謎的沖動驅使她掠過那不知何因緩下腳步的初音和焚雁,急于朝山後深處走︰這時竟就從山谷底刮上來一陣強風,那風不但卷起沙塵撲了她一臉,也同時抑住了她的腳步。
「嗚……」風刮到山邊,忽地又落下,突留一片詭異的靜謐蔓延開來,那令初音發出的悶聲痛吟頓時變得明顯。
舍利托生……冤哪……
夾雜在她的悶哼之中,還有些恍若許多女子哭泣的聲音。
眾人不由得轉過頭,便瞧見初音抓住自己的右手掌,額角滲著些許冷汗。
「沒事吧?」焚雁持著刀,站到她身邊,眼觀四方,那警覺的模樣似是隨時都會有什麼突發狀況。
「無礙。只是……這山頭是否曾有女子被屠殺?」她問向對這里也許較熟悉的鄂多海。
就是這濃烈的怨念,讓當時經過山腳下的她不禁停下了腳步。那時候若不是因為她身子不適,要不她不會等候至今,一定是直接上山探看,以求個真相的。
「屠殺?應不是,我只听聞過以往這山頭是祭祀山神的供區,以女子為祭,祭祀時是將她們獨留在供屋內,然後等候山神妖物取命。據說鎖在供屋內的女子,不出三日,就會自動消失,連尸首都找不著。」鄂多海想起那村與村之間傳聞多年的民俗。
「祭祀山神?不,她們是被殺害的,是人為,非他物所殘害。」就她眼前所見,山邊此刻正站著十數、甚至二十余名的女子魂魄,各個皆是芳華年紀,她們都是受了刀器刺殺,然後推下山谷而亡。
且這些被害女子死去的時間不一,有些甚至可追溯至百余年前。
而其實除了這些被殺害的女子之外,這幾天在崁兒村附近也多見一些枉死之魂流連徘徊,這處處有著古怪,所以她才會在身體狀況好轉後仍滯留不去。
「所以你說那山神山妖吃人的傳聞是假的?被當作祭品的女子都是人殺的?可……為什麼呢?就我所知,那些女子應該都是村民的心頭肉,有誰會願意將自家閨女送上山,任人殺害?」
「因為……嗚嗯!」初音話聲未出,一陣怪風又起,她抬眼望向那群女子魂魄,她們面帶憎恨,且均抬起手指向山徑延伸的盡處,那似是以鐵擊石聲傳出的來源處。「答案就在那兒。」
初音望向山徑所及處,然後開步繼續往上走。
眾人跟在她後頭,一路蜿蜒到山後,又走了好一段上坡,便看到一間模樣頹圮的石屋;石屋無窗,屋前厚木板門則落個大鎖。
這個應該就是供屋了。
來到供屋,雖然身子才剛痊愈的初音已是氣喘吁吁,可她的腳步並未因此停頓,而是略過了那祭祀點,繼續走;半晌,就算要焚雁拉著她才能行走,仍是堅持繼續向上。
餅了大約兩刻鐘後,他們終于來到一處較平緩的空地,空地周圍堆滿了碎石,細瞧碎石堆後頭固然是極陡峻的山坡,但往坡下一望,那里仍是滿坑滿谷的碎石。
這大山中固然本就堆石如雲,可這些布滿人力雕鑿過痕跡的碎石,究竟是從何處來?
一行人的疑問,就在望進眼前一處高寬約數尺的洞穴,並聆進陣陣回響著清脆鑿石聲從洞內傳出之後,便解開了。
朝洞口方向走去,一旁堆滿水桶、鏊具和一些不知做何用途的器具,另一旁則可見炊具和一些個人用品如水囊布巾。因為這些雜物數量大,所以估計洞里頭的人應該不少。
鄂多海走近那堆水桶及鑿具細看,一盆盆置放在一方木制平台上的白銅托盤中,只盛著浸水細砂,砂中此刻反射出點點耀眼光芒。
那是?
「有人!有生人!」
當她正想伸手去探看那砂中閃耀之物時,兩名從洞內走出的男子一見他們,便高聲嚷了。
那聲高嚷就像一只銅鑼在山谷中被敲響,不消一會兒光景,洞內的人都跑了出來,數一數不下二十人的人群全都是壯丁,其中還包括了鄂多海識得的星庫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