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天後,申府的庫房里——
「這里的古董,少說也有數千件,不過也奇怪,城里最近囂張的飛賊,怎麼不打我們這里的主意,那回只過門不入?」一道男音說著。
「那是因為我們的古董每件都不小,要偷可會累死的。」一道女音細笑。
「是這樣嗎?嗯……有沒有听說過愈古老的東西愈容易聚集一些咱們人看不到的玩意兒?我覺得那飛賊是因為這樣才不敢偷。」眼溜著四周。「瞧瞧,這庫子的最深處,那道門,你該沒進去過吧?我想連老夫人都忌諱的地方,穢氣一定最重。」
他望住庫子最里處,那道厚重卻神秘的實木門說著。
也看向同處,可因為膽小又立即縮回視線。「你別亂說話,庫子里的寶物還得賣人耶。」斥責一聲,寒毛也給說得立起來了。
「嘖嘖嘖,瞧你膽小的。不過說真的,我在府里工作也有十數年,光這庫子發生的怪事就不少,有些听其他人說,而我自己則踫上過一件。你……曾不曾在經過這里的時候,听見里頭有人喊你,可是當時庫們卻是鎖著的,里面壓根無人,」
「唉呀!」雙手搞耳,唉嚎一聲。「你別再胡謅了,再說我要告訴少夫人治治你了!」
「欽,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等你遇上就會相……」少夫人?一听這稱謂,家丁終於收了口,他和一直和地閑聊著的婢女不約而同望向一旁。
那里,蘭舫正垂頭沉思著。
八月十五?明日就是十五,她的心,幾乎都懸在那流動緩慢的時間上了。
每回只要闊天一出門做買賣,她的日子就像彈著重復的調子,一次又一次,一日復一日,數著花開,也數著葉落,不僅千篇一律,更緩如度年。
日里、夜里的等待,似乎只為他的歸來,然而在未將他的容顏復習仔細,他便又離去。既作商人婦,她自然得習慣這樣的日子,只是她的心,卻仍克制不住地暗暗說思念啊!
「少……少夫人,庫子里的東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奴才去回報老夫人?」
身後,那家丁問了,而蘭舫也才從沉思里醒來,她不禁要失笑於自己這看似閨怨的舉動,以前的她從不會像這樣的。
停下手邊清理一頂銅制兜鍪的工作,她朝他頷首。「好,你去吧。」庫子里的東西為數眾多,幸好有專人打點,要不這幾天的清理也沒法完成上一半。回過頭,她繼續擦著頭盔上的紋理。只是盯著頭盔,她突發一想,旋即喊了︰「等等。」叫住正要出門的人。
「少夫人還有什麼吩咐?」申府的下人對她均敬愛有加,因為出身市井的她不似申老夫人一般嚴肅,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
「我看由我去吧,你留在這里將剩下的部分整理好。」其實她心里一直惦著一件事,但礙於婆婆對她的態度,所以一直沒給提出。
留下家丁,她出了府庫,人在申府闊氣的大庭園里轉,直往大廳的方向走。在經過銀桂樹花飄香的那一段長廊,她忍不住駐足。
她那位於城郊的家,也長了株上百年的桂樹,可卻在她爹仙逝同年,因蟲害而病死了。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傳說,月中有棵高大壯實的桂花樹,每年中秋都開滿了細密的桂花,漢朝有個叫做吳剛的人,因為學仙時犯了道規,所以被諦官到月里找桂,且得等到桂樹被砍倒才能赦免其罪。於是,吳剛每天都相當勤勉地砍樹,可奇怪的是,那桂樹不論他如何地砍,都能即創即合。而有一天,氣憤的吳剛又去伐桂,因為使力過猛,所以把桂子紛紛震落了人間……
拾起一撮別名「九里香」的桂花,閉上眼,她將兼有清濃兩味的芬芳吸入鼻,讓那香甜的滋味充滿她的胸臆,香味隨著吸吐散至全身,此刻的她就好像和桂香融合為了她體內有著它,而它擁著她,那感覺就彷佛她的親人就伴在身側。
癘窣!
「嚇!誰?」只是桂樹叢中突兀的一道怪響,卻打斷了她自娛般的想念,讓她嚇掉了手中的桂花朵,那點點黃白飄落地面,湮進成片的花毯中,瞬間不見蹤跡。
她凝氣看著桂樹,以為拭瘁藏著人,但仔細一探,這廊上除了她以外,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遑論樹後有人了。是風吧!自從被黑影嚇著的那一夜開始,她就變得比往常更易感、更膽怯,有時幾乎要以為隨時隨地有人跟著她了。
不……不該胡思亂想,再這麼膽小,闊天會不理她的。努力克服著弱點,迥身急步離開長廊,來到大廳,只是那里卻沒有人。
她再折進花廳,才要踏入,埋頭就傳來人聲。「……多謝申女乃女乃,那麼我們就厚顏繼續叨擾了。」那是舒緩的少女嗓音。
里頭有人,是以蘭舫先在門外候著,原想他們應該會再多聊一會兒,怎知話聲落下未久,兩名男女竟走了出來。
一個是慈眉善目的清麗少女,一個是眉間帶凶氣的青年,少女看來不出十二、三,青年該也不過弱冠。幾天前她知有人來訪且借住在府里,應該就是他們吧!蘭舫朝他倆微笑頷首。
只是本欲離去的少女見著她,卻停下了腳步,她望著她,唇間的笑意驟時逸去,徒留一臉分辨不清是喜是憂的神情。「姐姐您?」少女主動開口詢問。
「我是申家的媳婦,你們是前幾天住進來的客人嗎?听說來自江州。」江州……離闊天此番南下做買賣的常州很近。
「我叫談初音,來自江州,您……嫁入申家多久了?」她細細端詳著蘭舫的臉蛋,在那玉雕似的五官上,她似乎尋著什麼。
「我……」很少有人這麼問,尤其才見第一面,又僅是個幼小的少女,但……仔細觀察,這少女比起一般同齡者,遠遠沉著了許多。
「有無兩載?」她推算。因為玄鳥春來秋去,那窩幼雛乾尸看來非今年初生。
听了,陡地瞠大眼。「妹妹……怎知?」
「胡猜的。」不想讓對方心慌,初音只是笑著搖搖頭。「那麼,我能知道姐姐閨名嗎?」
「我……叫蘭舫,娘家姓殷。」
蘭舫蘭舫……似正咀嚼著這如同人一般美的名字,初音兀自發起了呆,她的視線留駐在殷蘭舫的肚皮上。
許久,終於有人耐不住氣,那從剛才進入花廳就一直被冷落到現在的仲孫焚雁開始發躁,他粗魯地拉起她的手。「喂,發什麼呆,別沒事就學十方老禿驢裝高明,你以為你真是菩薩老子轉世啊,」不覺又想起那十幾年前的荒唐往事,他不署一喙,牽著她,就硬拖著走。
「啊!別……別拉我。」若不是仲孫焚雁用力拉扯,初音可能還要陷在她自己才能解的謎團里好一下,只是……被拉走的她,猶是頻頻回顧著廊上婷立著的人,那似有不明氣息纏身的殷蘭舫。
目不轉楮地盯著少女被青年拉遠,蘭舫縱使心頭有疑問,此刻只怕也無從問起。
驀地,篤篤的硬物觸地聲響起。「原來是你,站在外面做什麼,要進來就進來。」申老夫人拄著拐自花听走出,她瞧住蘭舫,眼神是凌厲的。
「喔。」跟著進入廳內,見老婦坐下後沒吭聲,所以她還是站著。
「要坐就坐,難不成還要我請你坐,真不知道這兩年來你學會了什麼,連猜心都不會!怎作商人婦?」
「我……」納悶。
偏開發色斑白卻梳得有條不紊的頭,她打了個懶呵欠。「庫子都整理好了吧?」
被折損的情況已成尋常,縱使她心中有諸多不解。「都整理好了,蘭舫就是過來告訴您的。」她听話坐了下來,但因為姿勢的關系,她得撥弄腰間的衣物,才能讓腰月復間的此薇不適感消除。
「嗯,我知道了,沒事你就下去吧,我有點困了。」望進她不適的動作,老眉微擰,卻選擇視若無睹,只是拄著杖站起來,喊人來。
「娘。」她喊住。
「什麼事晚點再說。」出了花廳,讓人攙往內院。
「娘,蘭舫是想跟您商量讓我幫家里生意的事。」緊跟著婦人,很是認真。「闊天他時常不在府內,不如讓蘭舫幫您,以前我爹還在時,蘭舫也幫他處理過一些玉飾的買賣,所以我想如果努力學,應該可以幫娘分擔一地丁您也不會再這麼累……」
只是當她正一鼓作氣想將悶了許久的想法說出之際,身邊的婦人卻突然停下腳步,她一個手勢要攙人的婢女暫且退去,讓廊上又只剩她倆人。
晶亮的水眸專注地凝視著儀態威嚴的高堂,蘭舫以為她該在考慮,孰料靜了半晌,卻得來一句。
「你認為我會讓你拋頭露面嗎?」婦人唇邊浮現一絲微笑,那表情之於蘭舫,該屬於驚喜,只是有了兩年來婆媳之間的冷淡感情為前提,光就字面,她還是忐忑。
丙然,老婦臉上的笑容驟然逸去,換上的是兩年來如一日的冷漠。「要讓你代表我們申家出去拋頭露面,當然是不可能!」一句話碎了蘭舫的夢。
沉默幾許,硬著頭皮開口︰「娘,為什麼不行?蘭舫會盡力學。」
審視著眼前那張天妒的紅顏,無忌諱地回道︰「到現在你還是一點覺悟都沒有,曉不曉得你當玉匠的爹怎麼招禍的?」
她爹……是給一些不肖之徒給羅織入獄的,不是嗎?就為一柄玉骨扇。那柄扇明明是以和闐精玉制成,卻給誣稱為劣石之作,她還曾到府衙擊鼓鳴冤,但仍動不了那群富家子弟半分。
「我爹他是讓人……」
「你爹會冤死在牢中,全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得你不到,那些人也不會將憤恨轉到你爹身上。」要不是那一次的劣玉風波,因買賣結識那一群官家子弟的闊天也不會迷戀上她,更不會不顧她這個為娘的反對,硬是壞了多年交情,解除與表親家門當戶對的婚約,選擇迎娶這市井之女入門。
由此可知,她更是個禍水,不過幸得她將她藏在深院里兩年,才淡了外頭男人的欲念。
「娘……」這番話,像把錐子直直刺入了她的心坎,難受在心中,可卻沒法辯駁,因為這想法始終存在,只是她從未說出口。莫非……她生得這張臉真是罪過?而婆婆她也是因為這張瞼所以一直不喜歡她,
氤氳著淡愁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瞅著老婦,令老婦頗感不自在。
「咳,這件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不會答應,要是告訴闊天,答案也是一樣。」
撂下話,拂袖而去,唯留下篤篤地拐杖觸地聲,迥蕩在空曠的廊內。
不管誰同她說,答案都是「不」嗎?難道她就真這麼不喜歡她,因為她不想闊天娶她,因為她不該生成這樣,
一陣帶著桂香的薰風拂來,怔仲中的蘭舫才曉得該做些一動作,好打破她那一直以來無人分擔的無奈迫境。是以,她輕移蓮步,在長廊上無意識漫走,不知不覺中,她又走回藏物庫。
好似有人召喚,她跨進了庫房,瞧見里頭猶剩適才她要他善後的那名家丁。「差不多了,你可以先下去做其它的事了,關門上鎖的事由我來吧!」她朝他拈笑。
听了話,家丁退下去,倏時,足足有三個廂房大的庫房里,又只剩下她一個人,立於四下堆滿瓶甕鼎盒的層層酸枝架中,她渺小地像顆飄蕩在空氣中的塵子,好似風一吹,就會消失在滄茫天地間。
她……好像總是這麼孤孤單單的。從爹仙逝,從嫁入申家,從闊天離家後,她……好像就是這麼孓然一人了,要說有人能與她作伴,便只有她月復中三個月餘大的胎兒,以及……房里斗櫃中,那根爹遺留下來的世傳寶——白玉鳳頭釵。
在房子里又發呆許久,她這才拿起擱在一旁桌上的鎖,準備出門將庫子關上。
只是,當她人跨出門,回身將兩扇大木門拉近的當兒,卻由門縫里覷見屋里架上的某物,那是一只價值不菲的西周青瓷四耳疊。
那罍罐置於架子最高層,卻一半露出架外,呈現搖搖欲墜的險狀。是整理的人沒擱好吧,心頭一悸,她慶幸自己在關上門之前發現它,要不等買賣的人來庫里揀選,一定會多見這件稀珍的碎尸。而且依婆婆的性子,屆時闖禍的人可有得苦的。
將門推出一道大縫,她手腳輕靈地回到屋內,並拉來一把木椅,拾起裙擺,她挺著微隆的肚皮辛苦地踏上椅,跟著伸出手想將高處的罍罐推進架內,只是那高度有點太過,任她怎伸指頭都觸不著,雖然眼瞧只差」小節。
懊找人來幫忙嗎?越過她搭在架上的手臂,眼兒凝住門縫外,因為高度,這一刻的她膽小的天性自然又作祟,可又怕她一下椅,那罍罐就會被這小騷動給震落。
回眸再盯望住頭頂上的物品,她心里衡量著若踏上酸枝架,應該可以順利將東西推進去吧,而且只一下,應該不會有關系,動作輕點就沒關系。於是不多想,為不讓木架踩髒,她月兌下一只鞋,提起腳就踏上木架,並將手攀上高處,腳下一著力,身子立即向上攀升,跟著她伸手扶住罍底,準備將它往里托。
「快來人,少爺回來了!」就在這時,她听見外頭有人叫。
闊天……是闊天回來了嗎?唇兒驟揚,猛地一回首,注意力全給了門外。「闊天……」
許是心急,她連忙想完成手上的動作,於是她將罍罐推了進去,更在完成動酌瘁急著想下架子,可她卻徹底忽略了腳板兒上還套著的絹襪,那絹質細致,使得她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就這麼失去重心往後躺去……
***
「少夫人!您在里頭嗎?」庫子外頭來了名家丁,呼喚聲有些倉卒,他推門而進,僅見蘭舫正將木椅推回原位,她一手吃力地扶著腰。「少夫人您?」
她伸手指著架上。「適才那一罐差點落架,幸好我將它推進去了。」罍罐確已正了位置。
「這……應該讓我們下人來做就好了,萬一讓您摔著,那……」
「我沒關系,只是有點扭了腰,方才是你喊了少爺回來了嗎?」眉眼中的喜悅無從掩飾,她將門銷交給家丁,人奔出了門就急著往大廳方向去。
「少夫人!」然而那家丁卻急著喊住她,等她忍耐住腳下想奔的,他說了︰「少夫人,少爺他現在人不在大廳,在客房里,」
「客房里?怎麼了?」前一刻才听見他回來,怎麼一下子就到客房去了,莫非……他不急著想見她,和她月復中成長著的胎兒嗎?
「少爺他人受了傷,是老夫人吩咐讓人抬進客房里去的,現在正找大夫來,而我是過來通知夫人您。」
「受傷?」這兩個字,如雷貫頂地轟進蘭舫的腦袋,瞬時,她眼前炫了白花,腳下微軟。不適之餘,自然也沒去追究申老夫人給的安排。
「少夫人您沒怎麼吧?」攙著人。
「沒……他……他怎地受的傷?嚴不嚴重?」臉色略白,急忙站起,人又匆匆地往廂房的方向奔。
「小的不知,但听說是從馬上摔下來的。」
「摔馬……」嘴里喃著那令她膽裂的消息,腳步全憑著旁人撐持著。未久,她來到客房外,那里僕婢來來去去,有的捧著髒污的衣物,有的端來乾淨的水。蘭舫憑著門柱怯怯地不敢進門,直至一盆帶血的污水從她面前晃過……
「血?」他受了重傷了!不再想像屋里的狀況將會有多糟,也不管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她沖進了門。
房中床邊圍了幾個人,擠得滿滿令她不見床上人,他們一兩個是伺候著的僕役,一個自然是憂心如焚的申老夫人,還有一個人的手則在床上人的身上來去。
……該是大夫吧!
屏著氣,視線由那人羊脂白的衣袍角來到他的腰間,蘭舫穿過他腰及手臂間的縫隙,終於窺見了申闊天,只是他卻雙眼緊閉,臉色晦白,額角更爬了一道傷口,傷口仍滲著血。
驀地,她抽氣,而床邊的人也全反應似地回過頭來,除了那名大夫以外。
「他……沒怎麼……」捏白了十指,木然地問。
只是一干人雖全瞧著她,卻沒人回應她的問題,好久好久,當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會被這氣氛給窒息死的時候,那著羊脂白袍衫的人開了口。
「外傷沒事,有事的是內傷。」迸出那人口中的嗓音,是金石敲擊般的清亮,他回過頭,凝住蘭舫後,就不再移開視線。
「內傷?什麼內傷?」目光猶是停在申闊天的面容上,她又向前走上幾步。
「你別過來,站那里就好了!」然而申老夫人卻在這時大喊,她杖子一杵,人站了起來,跟著指箸蘭舫的鼻喝斥。「我就知道天兒不該娶你,自你進門,他就受傷不斷,在府里是這樣,出了門更是這樣,你剛進門的那一個月,他更大病了一場,這……這……真是招災呀,出去出去!」冗長的罵里,只差了沒將她歸入妖物轉世。
「但娘……闊天他需要人照顧,我……」什麼招災之論,此刻的她全然听不進耳,她擔心的唯有那躺在床上的人。
「我說出去!你听不懂是不?」在她眼里,沒什麼比得她受重傷的獨子更令她焚心,即便是懷了身孕的兒媳,於是她伸手一推,將跟前的人推了個踉蹌。
沒能來得及反應,蘭舫往後跌去,原本以為會摔地,結果卻意外跌進一副溫暖的強臂里,下意識地,她抬起眼簾,望入頭頂那雙自一瞧見她就未曾移開視線的眼。
蒙朧間,她失了神。
那雙眼,形狀像極一對飛尾鳳,瞳仁就佔去眼楮的大部,而顏色雖黑如墨玉,卻清澈如鏡,里頭閃爍著的芒暈,予人暖暖的感官,再加上額間一道約莫一節指長的淡絳色……額印,他俊秀出奇的面相,不禁讓人的魂魄就要被吸引了去……
闊天?怎這一瞬間,她竟覺得他長得很像闊天,但……再仔細一看,卻又不像了。莫非她眼花?對,一定是她眼花,因為闊天的長相並不似他一般出眾,而且,光就他那一雙眼……
噫,如斯忘憂美目,該不屬於人間的啊,她不覺在心底一喟。
「你沒事吧?」驟時,那眼兒微眯,挺直鼻梁下的薄唇更彎成一道弧,原因不明,而清晰的鼻息,則輕拂過她的頰,惹來一陣酥麻。
凝進笑容,蘭舫倏地一驚。「對……對不住。」低著臉,她朝他一推,人微晃地退至一旁,心頭暗罵失了規矩。
「幸好沒跌成,要不傷到胎兒,你可好了!」申老夫人似乎沒瞧見兩人的眼神對流,猶自對著蘭舫叫罵。
心兒慌跳的蘭舫手掖著淺淺起伏的胸,不敢言語,一是為了婆婆正在無理能解的氣頭上,一是為了……為了那男人原因不明的淺笑。
見蘭舫遲遲未動作,老婦又嚷︰「怎麼還不出去,」
「她留下。」孰料那男子卻說了,這時他才將視線轉了向,向著申老夫人。「她是申家的媳婦,躺在床上的是她的丈夫,她該有必要知道她丈夫的病況,剛剛我已經向你們大略說過他的情況,只剩她不知。」
「那又當如何?」反正她又不準備讓她接近天兒。
「你們既然都知道情況了,而人多對床上的人亦不妥,不如你們先退出去,我來向少夫人交代。」他笑,兩尾飛鳳跟著晶亮起來,只是站在他後頭的蘭舫只見得到他烏絲服貼於頸後的偉岸背影,卻見不著他說此番話時的表情。
「這……」他是陌生人,又是名男子,她的兒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留這兩人獨處怎成體統?
「可好?」對著老婦,唇線又揚。
「不……好……好吧。」啊,怎會這樣?.她說什麼來著,不知怎地,心底極力反對,那應允卻月兌口而出,莫非著了魔了?捂著不受控制的嘴巴,申老夫人瞪著眼前那氣息詭異的男人,糊涂了。
「謝老夫人。」等幾名亦半糊涂著的僕婢將老婦攙出門,男子將門帶上。
雖然也覺不妥,但有婆婆在她似乎是接近不了闊天的。固然不安,蘭舫還是趁著男人關門之際,如花兒捎蝶般輕步移至床榻旁,她落座,凝進申闊天憔悴的病容,懸宕著的心,眼看就要投進恐懼的深淵。
數月不見,思念折人,但……那總好過今日見他受傷,而她卻無能為力啊!掠過額上的傷,她的指尖觸著他的平凡面容,唇瓣微顫。
「他讓蛇咬了,是生長在南方的赤鏈蛇。」
不知何時,男人的聲音竟緊貼著她的背後,她倉皇地回過頭,可卻發現他不過只站在離自己兩步遠的地方。
注視她慌張的反應,他只蹈禮地退到床榻的另一端,站著。
困窘地轉回臉,努力不將剛才的晃神往心里去,她注意力放在申闊天身上,巍巍問道︰「赤鏈蛇?很毒嗎?」抓著申闊天的手,發現上頭因常年提筆的繭竟堆成了惡瘤狀。
「是很毒。」斂回視線,走近蘭舫。「赤鏈蛇的毒主走經脈,狂不能堵,若無玉精,輕則百日成殘,重則傷及腦髓,永還不醒,魂魄永無歸期,而他,屬於後者,你現在看的不過是毒發現象里的輕微毒沁,毒堆在發膚上的傷口,跟著化膿敗血。」
「這……怎會?」登時一陣昏眩,若不是她緊緊捉著申闊天的手,現下她可能已經癱上了地。自懷了胎之後,她的精神好似一日不如一日,以前的她膽小,動輒膽戰心驚,如今的她更只要些微刺激就受不住,這個性加上身體的變化,她真要賭咒自己的無用了。
「你沒事吧?」見她的臉色刷白,男子伸出憐惜的手。
她閉上眼眸,待睜開,已換上堅強。
「我沒……沒事,倒是闊天他……」他是這個家的支柱,支柱倘若傾倒,那麼屋檐下的人又該如何是從?她不敢想。
手伸在兩人之間,並未受到該有的依賴,他悵然地縮了回去,斂至垂袖中。「他……目前無事。」
一听,希望驟燃,熱切的眼對住他,卻意外發現他的表情恁般冷然,他看著床上的人,那目光壓根不似出於一個會救人的人,而是……
「我已經讓他眼下我特制的草藥,暫時無事。」他說。
「你是大夫?」
「是,也不是。」曖昧的語意自然換來她的疑異。「我只是個喜於山林的普通人,平日拈花惹草,草藥是無心制成,所以只能擋上一陣,若想解毒,還得另尋他法。」
「闊天遇上你,是他的大幸,蘭舫先在這里謝過。」基於禮,她起身,更福身。
乍時,他揚起一道耐人尋味的笑。「現在謝,太早了。」
六個字,又擊碎她一半的希望。「為何?公子不是說得另尋他法,難道你不知道解毒的方法?」她以為他知道的。
「方法總會有,只是想出來的時間不確定,而在這之前,你只要將我帶來的草藥一日一帖地讓他服下,他就能保命。」氣閑神定地走向門,恍若口中談的無關生死,不過一樁尋常。
「時間不確定?為什麼這麼說?那要是在方法未想出來之前,草藥即用完了呢?」十指攪成一氣。
在門前站定,並拋下一句無人能扛受得起的話。「那麼就只好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