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間彭澤岸邊
「婆,不坐轎子,好嗎?你這樣……我擔心。」
一名端麗的女子頻頻探手想攙扶她身邊的老婦,她已經在這江邊站上好久了。
「沒……沒關系。」老婦行三步便得停一會兒,雖老態、病態盡顯,但卻沒人能忽視她臉上洋溢著的滿足神采,她始終是笑皺一張臉。「我……有多少年沒來江邊,老了……都數不清楚了,有幾十年了吧?」停住,吸著清淨的江風,她試著想伸直腰桿,但駝著的體型卻讓她無法順心。
「何止幾十年,算算……都近百年了!婆,您真是高壽。」她笑彎一張嘴。其實眼前這老婦並非她的婆,而是她的高祖母,長命過百的長輩,今年再過壽旦,就有百余八了。
「呵,我是老妖怪,老而不死……會成精。」一老一少之間的對談素來無禁忌,那默契比血濃于水更濃,就好像她就是她,是她年輕的倒影。
「您要是老妖怪,我不就是小妖女?沒人要的妖女……」女子面帶揪色。
「荷姜……你這個傻孫兒。」老婦搭上女子的手、輕輕拍著。「如果他真愛你,就一定會回來找你;如果……不愛你,那麼你等多久都沒用,自己作下的決定……就別後侮。」
荷姜,今年十八,十五時愛上一名漁郎,只是她出自世代燒瓷發遺跡的富貴人家,自然難以順心下嫁窮困漁家。性子剛烈的她,在雙親和人另指婚約後,無可避免地掀起一場嫁娶之戰。
今日她腳上的傷,就是月余前逃家,在前往和漁郎約定的寺廟時跌來的。
她紅著眼眶,悶聲問︰「真是這樣嗎?」
「是這樣,不……就不,要……就要,也許人就是有這麼多……無奈,但作下決定,就別後悔。」老婦似乎心有戚戚,她抬起頭,看住遠方。
「娃兒,你……從這里看得到船嗎?」顫著聲音問。
「船?沒有。」
江面空無一物,只有幾只河鳥掠過水面。
聞言,垂下頭,極失望,但當她忽爾憶起一事,便又希冀地抬起臉。「那麼看得到房子嗎?一幢小屋……石頭砌的。」
「哪里?」
遠遠望去河濱有沙洲,而岸上唯有樹林。
「那里!」熟捻地指住一方向。「樹林邊,湖田後……小小一間,還在嗎?」她的眼楮早在九旬時沒了作用,三步之外的東西,僅剩白茫一片。
樹林邊?湖田後?讓老婦這麼一比,荷姜果真看到一幢頹圮的小屋。只是,那在好遠處,她的婆怎看得見?而且,她該也沒來過這地方的,直至今天。于是她驚訝問︰
「婆,您怎麼知道那里有幢小屋?」
听了,不濟事的老眼頓生精光,她咯咯笑。「屋子……真的還在?還在嗎?荷姜……咳咳!」一個氣息不順,她笑得生咳,還深咳不止。
「婆,房子還在,但這里風大,咱們還是別久待,我怕您的身子……」上回到寺廟,對她老人家來說已是勉強;而若非這幾天老人家一直嚷著想渡江到對岸瞧瞧,她也許就不會冒險讓身子虛弱的她出遠門。
「我沒關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這機會,我想過去看看。」放開扶著荷委的手,老婦踏著蹣跚的腳步急著走下小丘,孰料她一個踩歪,竟跌了下去。
「婆——」荷姜尖嚷出聲,她奔下小丘,扶起那不堪一摔的老人。「婆,您有沒有事?摔著哪里?哪里痛?」拍拍她的膝,而後盯住一張木然的臉,只是意外地,她竟發現老人的唇邊揚起了笑。
她笑,並搖頭。「我……真的好老了。」這感慨,好深。想以前,她也有蹦蹦跳跳輕松踱過這小土堆的年齡;想以前,她也有一眼數清江面河鳥的視力;想以前,她也有……
「婆,咱們回去好了。回去後,我請爹找大夫幫您瞧瞧。」招來那停在遠處雇來的馬車,想將老婦攙上車去。
但老婦卻不從,她執意︰「我……不像窯里燒出來的瓷……隨便掉就碎了的。我要死……也是壽終正寢。」
窯里的瓷?是啊,婆是不像那白瓷絕美卻不堪一擊,听她娘說,婆的個性韌性足,所以才能忍受高祖父的冷落並在偏房眾多的處境下,站穩大房的地位。
抬眼,老婦盯著身前人,氣虛了。「傻孫兒,我不過只是個思鄉的老人。」
「思鄉?」她側扶著那搖搖欲墜卻固執的老人,不得已,只好先要車夫從車內拿出兩把便椅,一把讓老婦坐,一把自己坐。
「我生在這江畔,長在這江畔。」看著眼前,恍然,她似乎又能睇見所有景物,那讓她激動不已、心悸頻頻的往日景色。「所以這里的一切,即使我再……看不見,也能一一數出、記得。」手抑住胸口,那兒仿佛有一波狂浪正襲來,她顫著手,似乎已預料到某事的即將到臨。
「荷姜不知道婆是潯陽人。」其實這也不奇怪,她和她隔了多代,且那宅子里人了眾多,若非她十五那年為了漁郎和爹娘發生齟齬,一時斗氣藏到了宅子後頭靜謐的竹屋旁,或許她還不曉得自己仍有個住在里頭、高齡百余八、已淡出家事的高祖母。而今天她也不會有個凡事開導她、支持她的婆。
「有好多事……以前我認為你小不懂……所以覺得沒必要說,但今天……我卻好想找個人說說。」
以前這娃兒總吵著她問東問西,但她總三緘其口。因為往事已矣,除了說了她不見得明白之外,還為了防無謂的人言,所以她至今連她的背景身世都不知是正常的。
荷姜握緊老婦顫抖泛冷的手。
「我要同荷姜……說一個人的故事。」
「好,荷姜听。」老人心事重重,所以她暫且先依。
而瞬間,老婦思緒恍若回溯至好久好久之前,那時的她,也只有十五。
「婆有沒有跟荷姜說過,婆的家就住在這樹林後頭不遠的地方?」
身邊人搖頭,于是她續道︰
「不說,是因為早沒落了,屋子和人……都是。記得那一年家里的生意出了大差錯,婆的爹貪了便宜自外頭買進數批劣質南北貨,那南北貨賣給了人,卻讓人吃出了毛病,可婆的爹卻無力償還。」當時一群人找上她爹討公道的情況,即使至今已過近百年,她猶歷歷在目。「婆的家自那時之後,便無時無刻不籠罩在恐懼的陰影下,我們怕人打、怕人放火,婆的爹和娘……連睡覺都膽戰心驚,甚至連眼皮兒都不敢閉。」
「那麼怎辦?」
輕哂。「那年,我嫁了。」
「婆是說,您是為了家計……所以嫁進了我家?」驚訝,雖自古以來女子皆無決定自己婚事的權利,但婆這樣一個有堅持的女性卻……這實在不像她知道的婆呀。
「一半是,一半不是。嫁過來……我並未後悔過……咳咳——」又是一連串深咳,那劇烈的咳意逼得她扶趴上荷姜瘦弱的肩。
「婆!」急著站起,想叫來車夫幫忙。
「荷姜,不……你讓我說完……現在不說,以後呵……以後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說了。你……就讓我完成這心願……好不?」
被老婦拉住,是以荷姜不得已又坐了下來,只是凝住老婦的病容,她的心恐怕是揪著了。
「婆,荷姜听,但您說完一定就得上車。」眼眶紅了,她真不知她老人家心事居然有這麼多,且還藏了那麼久。
「這輩子,你的婆都心安地過著,因為這一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人的一生中元時無刻不作著選擇,而會作下決定……一定是有原因、有理由,就像你選擇漁郎一樣。」
聞言,荷姜不禁心頭酸然,她硬咽一聲。
「傻孫兒,這有什麼好心酸的……想你的婆年輕時也愛過人……曉得這滋味。但是有時,愛你愛著的人的夢想,不也是一種愛的方法嗎?」箝制一個人的身是殘酷,那箝制一個人的心又何嘗不是?
活在水里的魚離水之後,只靠著回想悠游的滋味就能存活了嗎?答案是否定,所以,她選擇讓魚歸了水。若要她再選一次,她仍是會作下同樣的決定。
「荷姜。」
「婆。」
「如果漁郎對你有點心,那麼任何事物都不可能阻止他來見你,就像……」忽地停頓住,因為一抹偉岸身影已然佔據她腦海,那數十年來……從不曾自她記憶中抹去的身影。「就像婆認識的一個朋友一樣。」
「朋友?」
「一位真心對我的朋友。」唇角輕揚,那神情就像沐浴在春風里般自若。「你曉不曉得婆比常人長壽的秘密?」荷姜听了搖搖頭,而老婦也同時自懷中拿出一只小囊包。「這……就是秘密,幫我……打開它。」
拿過囊包,將上頭的細繩松去,倒出里頭的東西,她好奇問︰「婆,這些是?」那細細碎碎的東西,看起來像藥材,但卻又辨不清是何種藥材,因為全摻在一起了。
「是驅百病、活筋骨、延年益壽的珍貴藥材……有此來自北方雪山,有此來自遙遠的異邦,有些來自大漠,而有些來自……海的另一端。」
「是那位朋友帶來給您的?」天,這麼听來為了這些藥材,那人不就得踏遍大江南北,甚至到天涯海角嗎?「婆的朋友對婆的心,可不止一點。」不覺,她讓這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遇上的感情所感動。倏時,她心頭暖和,且直上眼眶。
「我……每吃一帖,就會留一點,現在這個……是大雜匯。只是這些妙藥,雖然治好了我的個疾,但是人老了……那些毛病還是回頭找上了我。人呀,終究是避不開……老天爺給的路子的。」今天她仍舊是個耳不聰、目不明,手腳不靈活的老人家阿。
嘴上笑,但心間卻微澀,因為想起往事。她還記得,當時她嫁入荷姜家,他……是如何將這些東西交給她的。
不管天晴天雨,他都是默默地守在宅子外頭的牆邊樹下,等她出門,再讓人偷偷將東西塞給她。然而塞給她的東西中,除了藥材服用的方法,再無其它,諸如一字半句。
罷開始,她拒絕,因為嫁作他人婦,她沒理由再收受他辛苦得來的,甚至血汗換來的東西。直至一次她見著一張夾在藥材里的紙簽,上頭寫著……「朋友」。
「那麼婆那位朋友呢?」或許她是多此一問,因為能像婆這麼長壽的,有幾人?
「他在我二十二……懷了第一胎的那年,沒了音訊。」
「半點消息都沒有?」
搖頭。「我想他該找到自己的夢想了,也許在它多娶妻生子,也許在遠處發跡發達,無論如何……我都祝福他。他是個好人,該有好報。」
「應該是。」
荷姜亦存著感激地點頭。
「肯定是。」拳頭緊握,且因激動而微顫。這想法在她心底已存在好久,自他無了音訊開始,她就這麼堅定地認為。真是這樣吧,重濤大哥?「嗚……」忽地一陣劇痛,如針刺般侵襲了老人的心,她嗚咽一聲,便往地上倒了去。
「婆!」心慌地扶起人,讓她枕在自己胸前。
「是時候到了……荷姜,婆要再過壽旦……會連彭祖都不高興的。」劇痛像潮浪般來了又去,現在她的身軀已進入放松狀態。
「回家吧,婆回家,我讓爹替您找……」強性的荷姜忍不住落了淚,雖她早有感覺,但卻無法立即接受。「嗚……荷姜還要婆陪我等漁郎的,您不可以……」
「傻孫兒,你……都多大了,要我陪?」她虛弱笑。「這輩子……我有你們這些寶貝兒孫,足夠了……足夠了呵……」心跳緩緩停去。
「婆——」
帶著笑意,合上眼皮,老婦辭了世。
※※※
鏘!一道碎陶聲響起,那一直默默守在一邊的江重濤傻了。
「緞兒……」他嘴里喃著,實則卻想大叫,若非臉上僵滯的話。
「她走了。」
也跟著看完一切的談初音在他身後道。
「走……走了?」好久,事實入腦,他不禁紅了眼眶。原來,當年真是因為家里的緣故,所以她才嫁到表哥家;原來嫁過去之後,她過得並不好。
「她是帶著幸福走的。」
幸福?她真是帶著幸福走的嗎?抬眼望向那被抱上馬車的人,她唇邊的笑意久久未散。真如她所言,她今生……真足夠了?
「你守了她數十年,至死仍不間斷,仍在為她尋找藥材,受著滅頂之苦。」
談初音亦不得不被這分執著所感動。
「為了她,這不算什麼。」
「她若知道,會感激你,但也會責怪自己。于今這樣全然不知地離去,她才是幸福。」
聞言,江重濤雖愴然,但也才有了領悟。
依緞兒的個性,要真知道他是為了尋幽冥花而死,甚至為了幽冥花反復承受無數次的滅頂之苦,或許她就不可能如此安詳地離去。
「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你為她做的已太多,而現在的你,可以選擇自己的路。」
「我的路?」
「魂歸輪回道。」
「輪回道?」這話,好似有人也對他說過。緊緊瞅著那奔離的馬車,又盯著地面那落在陶罐碎片上的幽冥花,那幽冥花漸漸因失去水澤而呈現枯干狀,須臾,更化作透明粉未隨風飄向江面,消失無蹤跡。
逝者已矣,就像那幽冥花,來者猶可追,是說再世為人或獸嗎?
「如果你選擇人輪回道,我可以幫點小忙,但如果……」
「不。」
不由地,這答案溢出他的唇,使得談初音兩眼一亮。「為何不?你是掛記你船上的兄弟嗎?」見他不語,又補述︰「如果是,那就別擔心,因為我走之前會找寺里師父開法會。」
是這個嗎?他自己亡于摘采幽冥花的過程,那些兄弟亡于將他尸身送回潯陽的顛簸水路上,情意確實難償。可,雖這真是他擔心的一部分,卻也非最終。到底他仍戀世的原因是什麼?
良久,談初音轉轉兩眼,又問︰「莫非想當游魂?」
「不是。」
「啐,你跟個鬼多舌個什麼勁兒,他要想讓我送他一程,我這一刀肯定一路送他到阿鼻。」冷不防,兩人身後又傳來仲孫焚雁的冷嗤,他兩臂抱在胸前,眼神是不盡人情地。
「善鬼不屬阿鼻,惡人才屬阿鼻。」
「談初音!」她居然這麼開他玩笑?虧他還一路護著她,虧他還從小就喜歡……
喜歡?暗嗤了自己一聲,他氣的。
「你該是有事未完成。」唇線揚,她是早料定有這一著。「喏。」取下腰間物,遞到他眼前。
睹物,立即思人,那是蘇映潮隨身的竹簍,臨行前她忘記帶走的。江重濤兩眼乍亮。
「你可以將里面的旋龜倒進江里,也可以親手將它送還給蘇姐姐。」
「親自送還,我……並不曉得她住何處。」
「可我曉得,她就住在那里。」小手往江面一比。
※※※
半月後漢水之濱
柳條迎風,婆娑起舞,綠意映人。岸邊一道簡便搭起的渡口木台上傳來錚錚琴音。
近瞧,撫琴的是一名艷麗女子,她便是漢水女神、滄浪之女——旋娟。
彈了數曲,終于打住,她對著水面問︰
「你還是不上來嗎?半個月,都泡爛了。」
只是她才說完,水面就響起一聲破水聲,跟在破水聲後頭的是一響銀盤鏗鏘。瞥了眼那擱在腳邊的盤子,里頭多了一顆果肉被啖個精光的桃核。
擰起眉,又問道︰「光啃桃子就飽了嗎?你……」
啪啦!從水里又蹦出一道影兒。咚咚鏘!斑超地,那落到銀盤中的又是一顆光禿禿的桃核。
這情狀看得旋娟又是嘆氣。唉,自從由外頭回來後,她便成了這個樣子,問話不吭聲,給吃又不說謝,一天到晚泡在她先前已覺得膩了的水里,不跟魚玩,也不跟龜戲。雖她知道她受了傷,但那傷至今也好全了,這……到底怎麼著?
此刻要是旋龜在,她或許還可以問個詳細,但她居然將旋龜忘在外頭!
「提謨,你說你將旋龜忘在哪里,我好派人找它去。」
本嚕咕嚕咕嚕……水面連冒好多泡。
「說話上來說,你這樣我怎知道你說什麼?莫非要我下去揪你上來?」
本嚕咕嚕……
「唉!」站起,踱了腳,真準備下水,然一陣由後頭傳來的腳步聲卻讓她停住腳步。她站在平台邊緣,回望住柳條垂幕。「燕昭,要出來快出來,別裝神弄鬼!」嘴里嚷著伴侶的呢稱,但心里卻開始懷疑究竟是不是他。因為他已融入了漢水世界,但眼前這人的江水味卻不大相似。
須臾,她變了臉色。
「何方水鬼,竟敢闖進這兒來?!」嚴肅喝道。
「對不住,我是來歸還旋龜的。」
低嗓由垂柳後頭傳來,跟著一道高大的身影掀開柳簾走了出來,他將手上的竹簍交與旋娟。
是魂,沒錯,但旋龜?
「旋龜怎會在你這里?」跟前之人許是江上男子,所以論長相和氣質才會與岸上百姓不大相同。
「是蘇姑娘忘在潯陽岸邊。」旋娟美貌驚人,但卻半點動不了江重濤的心,此刻他心中只想見一個人。
「蘇?」疑惑。
「破破!」這時簍中的旋龜插嘴,于是旋娟有了底數。
「你是說提謨嗎?」
「提謨?」
「就是那泡在水底半個月不上來的拗女子。」照了眼水面,再將連日來提謨的怪行為與眼前這人來訪的事加以推測,不出一瞬,她便了然了。輕輕一笑,按說︰「你如果想知道水里面那個跟你認識的同不同一人,那麼你就自行下去瞧瞧。如果不是,請你順便叫她快些上來;如果是……那麼你們就談談。」他該就是提謨難過的情字關吧。呵!
談談?江重濤望向水,那清澈的水中果真有個影子。
而水底——
嘖,就說不上去的,還一直催,就說旋龜有本事一定會自己回來,還頻頻問她要。好煩!真好煩!
蘇映潮盤著腿漂在水中,宛若一尊菩薩像。她從懷中又掏出一顆青桃吃去一些果肉,便將帶肉的果核以指彈出喂給眼前那群淘氣的銀魚群。
只是這回,它們居然沒將桃肉吃干淨,就一溜煙兒地竄至她一腳下,並消失在那一頃碧波中。
「唉!真奢侈,我自個兒不也只吃青桃,你們居然嫌起來了!」瞪住腳下,只是一會兒,她突然覺得有異,于是立即抬頭往上瞧。
「呀!」咕嚕咕嚕……
一張近在咫尺的人臉害得毫無準備的她頓時岔氣,她四肢齊動,模樣神似溺水。
而見此狀,那真下了水的江重濤便立即拉住她臂膀,將她往水面上帶。
「咳!」出了水面,蘇映潮瞪住那嚇著自己的臉,猶是無法平定心情,直到江重濤出聲問︰
「你沒吃進水吧?」那聲音低蕩,卻真實,讓失了神的蘇映潮猛地驚醒,她一巴掌拍上他的臉。
「你……你,真是你?」捏在手中的感覺亦是真實。「你怎會來?」嘴里喘,心頭更撲撲跳著。
「來找你。」對著她笑,而心里的想法也在見著她的同時確定。這女子果真是他戀世的原因!這在半月前,甚至在緞兒入土之刻,他皆未確定的。
「找我?」
咽了口口水,好驚喜。她往淺水處游,跟著上了岸,只是她一貫的一絲不掛,卻讓跟著上岸的人紅熱了一張臉。
「映潮你……」別開眼。
「我?」低頭看,登時也紅了臉。哀哉,她的衣服還披掛在柳條上哩,怎辦?而當她正苦著怎在他面前拿回衣物時,那平台上的人喊了︰
「你的衣服,接著!」是旋娟,她將裙裝連同兜衣一並拋給了提謨,而末了還稀奇地對她扮了個鬼臉。
呀?這人今天怎麼著?心情好的同她扮鬼臉?真詭異。一邊穿著衣服,也回了旋娟一記靈蛇吐信,只是當她看見旋娟手中捧著的竹簍後,那吐舌的表情也跟著僵住。
「穿好了嗎?」江重濤問。
縮回舌頭,整好衣衫,蘇映潮未回應就退自沿岸疾走。
回過身,不明她的反應,江重濤立即追了上去。「怎麼了?」她的臉色有點奇怪。
「沒,謝謝你大老遠送旋龜回來。」她的心好酸,因為她不是他的目的,也許歸還旋龜後他便要離去,也許會待上片刻,可不管是哪個,結果都是一樣的,真枉費這半月來她欲將那情愫忘卻所作下的努力。
「不用客氣,是小泵娘告訴我……」
忽地停下腳步。「是初音讓你送旋龜回來?」
「是初音,但是你?」不知怎地,他居然覺得她不歡迎他,但既然來了,他便也不會再回頭。
抿抿唇。「那我曉得了,漢水……你來過嗎?讓我帶你四處走走,這里沒什麼,看完之後我讓人送你回去。」又要開步,但卻被江重濤扣住了腕。
「我是來找你的。」
認真地凝住她,那眸光是深刻地。
嗄?他這是什麼表情?這表情……嘖!害得她好想說些什麼。「那你找到了,也看到了,那看完,你可以走了……」啊!這……她不是想說這個呀!天,她究竟在要什麼性子說什麼酸話,竟然連嘴巴都不听話?
只是在她忙著生自己氣的同時,身邊的人又接說︰
「對,我找到了,而且也不離開了。」
霍地抬眼。「不離開?什麼意思?」
「我不入輪回道,也不回潯陽。」
「這……不對呀,那緞兒呢?」她是高興他來,但這結果卻不是她所樂見,因為沒了緞兒,江重濤似乎便不是她所認識的江重濤。她,怕是比他更著急了。
「緞兒……」正回表情,但唇邊仍帶一抹笑,那是釋然的笑。「緞兒,我放了她,她也放了我,我們……把執著釋放了。」是,就是這樣,緞兒的一生雖不順遂,但也在不平靜中得到一了她認為的人生幸福;而此刻的他要再不想透,就也等于辜負了緞兒,更對不起自己。
反扣成牽,他的大掌扎實地牽住她的手,而後又沿岸走。
「什麼跟什麼?喂,重濤兄你說明白點。」怪,為何他這些話跟初音一樣玄?是初音跟他說了什麼嗎?「等等,我得找初音,我得將事情問清楚才成。」
「她已經不在潯陽了。」他自然知道她想找初音的目的。
「不在潯陽,那去了哪里?不行,我還是得……」驟然被江重濤攬進臂彎中,他低下頭,吻了她的額。「你……」抬頭,瞪大清澈的眼珠。
「我又吻了你。」俯著臉,他的笑逐漸明顯。
「什麼……」
他的氣息噴在她的頸項間,惹來她一陣窘意。
「上回的扯平,這次的……我等你問。」
「等我問?」
「你問,我答。」他已準備了無窮的時間,來等她問,且對她說明。因為一個男人的心事與情愫,透過一名小泵娘的口是根本說不清楚的,他雖口拙,但這一切,還是得由他自己來對眼前的她細細說。
牽著一臉糊涂的人兒,他愉悅笑開,那種幸福的感覺,是數十年來不曾有的。
而同時間,潯陽渡口——
「為什麼又是搭船?難道搭了一趟鬼船還不夠?」拽住那正和船夫問價的初音,仲孫焚雁光火。
「搭船,比較快。」
「死得快嗎?」不悅道。
然而听了這句話,有反應的不是談初音,而是等在一邊的船夫。「嘿,小兄弟,您這話說得就不公道嘍,我這船,新!我這船夫,經驗老到!往東下水眨個眼就能到海,所以搭船的渡客一向只夸不損。但你連腳都還沒踏上去,就說搭我這船會死得快,這真是……」豈料,他話未說完脖子上就橫了一把刀,害得他連忙變臉,僵笑著︰
「嘿嘿嘿,小兄弟,別……別動氣呀。」
「少廢言,要讓我耳朵長繭,小心你的頭。」收回刀,怒目對住那害怕得連擺兩手的人。
這時僅見談初音好脾氣地問︰
「船大哥,其實是我家大哥搭船會暈,您這船真穩又快嗎?」她往船邊走去。
「是是……是真快又穩哪,這渡口哪條船能跟我的比?」他瞧了眼談初音,又看回仲孫焚雁︰「小兄弟要不要參考看看?就你妹子說的……」
「我和她不同姓,她不是我妹子!」他討厭極了初音對外皆稱他為自家大哥,那感覺……不僅讓他不自在,還想干脆直接問了她。
他想問她究竟要到何時才能懂他的心事?要到何時才能正視他的感受?他要的難道她不知道嗎?
一個似水,一個似火,是兄妹也該合不在一塊兒。那船夫聞言咧笑道︰「呵,我想小泵娘該也不是你妹子,因為怎瞧怎不像,小兄弟你……」
「我如何?」照了眼那惹他厭的家伙。
惡人當前,只得見風轉舵。
「沒……小兄弟你俊朗又不群,威武又不凡,拳腳生風,出刀俐落……」他叨叨絮絮,奉承不絕。
仲孫焚雁不睬船夫,只是听他還能放出什麼屁兒來,待船夫屁放完了,卻也發現前一刻還看著船的初音已不見人影。「人呢?」
四下尋著,這才瞅見遠處的身影。「談初音——」
未回頭,卻微哂,談初音抬手朝後揮了揮。「不搭船,就步行吧。」剛才仔細忖思了下,與其讓個人在她耳邊吐不停,倒不如揀個普通的方式繼續行程。
而迎著遠處吹來的江風,放眼前景,她的心情是歡愉的,因為她正回想起這一趟水路下來的所見所聞,及自己所做過的事。
「十方恩師,初音又不听話了,您說人、鬼、神各有其道,亦各有其倫,天命者不該打擾也不該介入,可是這回初音又忍不住幫了個小忙,這樣……是好還是壞呢?」
她反復問著,而最後亦給了自己一個答復。
「呵,該是好吧,因為有人擁有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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