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恩直起身子,跟著那足印往前走,離開了麥田,來到了森林的邊緣。
這里的柵欄也倒了,四爪的足印朝著森林的方向,消失在那黑幽幽的林子里。即便方才那些農夫沒說出口,但他猜,他們都覺得那叫喬治的,已經被狼群吃掉了。
天已經要黑了,雖然他不怕迷路,但他知道狼在黑夜中,一定看得比他更清楚,如果有人埋伏在里面,也不容易被發現。
看著那黑暗陰冷的林子,他沒有走進去,只轉過身,和跟著他的士兵與農民,道︰「晚了,我們先去休息吧。」
听見大人沒有要進森林,朗格、穆勒和安德生聞言都松了口氣。
那滿臉胡子的農民帶著他們回到村子里,他們把最大的屋子讓了出來,屋里被打掃得十分干淨,一名婦人帶著兩個孩子,替他們送上熱騰騰的雜菜燕麥粥,那東西淡而無味,但他知道這已是他們所能拿出來最好的食物。
他不餓,他肚子里還塞著那塊牛排,可那婦人和農夫帶著熱切的眼光看著他,所以他把自己碗里的燕麥粥塞進嘴里,心里想著,之後要讓人再送一點燕麥過來補給他們。
飯後,屋子的主人還想把床也讓給他,他推拒了。
「我們今晚睡田里。」
屋子里所有人聞言都呆了一呆。
「你們說你們早上起來,就看見麥田被破壞了,顯然那些破壞田地的,無論是人是獸,都是深夜才行動。」
那農夫听了,緊張的說︰「大人……可是……晚上有狼……」
「我知道。」他說著,朝朗格揮手,「所以我們準備了這個。」
朗格見狀,從身後的麻布袋里,掏出了一只動物。
人們見狀,紛紛瞪大了眼,瞬間騷動了起來。
一只雞。
那是一只雞,活生生的雞。
被提出來的時候,它還咯咯咯的叫著,振翅欲逃。
幾年前,在饑荒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一分尼可以買上五十顆雞蛋,自從饑荒和瘟疫在世間橫行,所有的東西都跟著飛漲,如今,一分尼能買到一顆雞蛋就很了不起了,更遑論是一整只雞了,那現在根本就是天價啊。
村子里的人怎麼樣也沒想到,男爵大人非但親自前來,竟然還會願意拿一只雞,來當捕狼的誘餌。
于是,本來害怕狼群的男人們,因為如此,加上人多勢眾,也紛紛自告奮勇,要一起守夜巡田。
「不用,人多了,狼反而不敢來。」
波恩告訴他們,要農夫們好好在家休息,就帶著三個士兵,自行到田里設置陷阱。
說是陷阱,其實就只是把雞爪綁上一條繩子,然後將繩子綁在柵欄上。
那只雞一離開朗格的手,立即往旁飛逃,但很快就因為繩子的綁縛而跌倒,可過不久,當它發現自己可以在一定範圍自由活動之後,很快就忘了腳下的繩子,開始對著地面啄食蟲子,渾然不知大禍即將臨頭。
波恩確定了風向,和朗格他們一起待在下風處的麥田里,兩人一組,分配好輪班守夜。
入秋之後,夜里風寒,四個人裹著毯子,在麥田中窩下。
波恩躺下時,听見安德生那孩子開口問。「那些狼跑到麥田里做什麼?它們又不吃麥子。」
「也許是為了追田鼠。」穆勒聳了下肩,回答那個上個月才剛正式被升為士兵的男孩。
「賽巴斯汀隊長說,這可能是卡爾兄弟設的陷阱,他們去年也來搶過我們。」
安德生不安的道︰「也許他們趁機繞道跑到城堡那兒搶劫去了。」
「麥子都還沒成熟呢,現在去搶,能搶什麼?」
「我們有燕麥啊。」
「喏,小子,我問你,你喜歡吃面包還是燕麥粥?」
安德生聞言,眼也不眨的道︰「當然是面包啊。」
面包又香又有嚼勁,比燕麥粥可好吃多啦。
朗格听了,好笑的道︰「那如果再等一個月,你就有麥子可以搶,你會等麥子成熟時再搶?還是要花力氣去搶燕麥?當然是等麥子收成時,再一次搶一搶啊,傻子才在這時候大費周章,只為了搶一堆燕麥回去呢。再說,就算大卡爾真的帶人來搶,城堡里還有賽巴斯汀隊長和邁克爾呢。」
安德生恍然大悟,「對喔。」
穆勒伸手抽了他一腦袋︰「好了,小子,保持安靜,盯好那只雞,我們可不想它就這樣白白被狼給叼走了。」
穆勒和安德生負責輪第一班,蹲坐在前方,低低的說著話,但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狼群如果只是踩踏了麥田,那問題其實並不大,那些農夫會把事情往上報,和喬治的失蹤有關。
這村子里不只有男人,還有女人和孩子。
波恩待過這種村子,農忙時,男人與女人都要下田,比較大的孩子也要一起幫忙,田地太大、太廣,狼群之前不太會襲擊人,只偶爾會攻擊牲畜,可這
幾年鬧饑荒,能吃的牲畜都被吃掉了,才開始傳出有人被狼群襲擊的事件。他知道,他們擔心今天是喬治被攻擊,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孩子或女人。躺在麥田里,波恩看著天上星星在眼前閃爍,鼻尖全是泥土與青草香。他說要到田里來守夜時,朗格曾提議他們自己來就好,但他不想留在那棟屋子里,尤其是他可能整晚都無法睡著的時候,他需要找點事來做。
一路上,他不讓自己多想,但那女人的臉,不時仍會在思緒的邊緣浮現。森林、白霧,農舍、麥田,甚至眼前在天上閃爍的星星與月亮,都會讓他想到她。
當他轉身離開時,她追來了,伸手抓住了他。
那一瞬間,他心頭是如此激越。
幾乎已經熄滅的希望,瞬間熊熊燃燒起來。
他以為她想通了,想留下來,要告訴他,她是他的妻子,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會和他在一起。
怎知道,他轉身後,她還是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知道她到
底想做什麼,那一瞬間,他真希望她給他一個干脆,直接告訴他,她要和那個女人一起離開。
或許,她現在已經走了。
這念頭,讓他不自覺繃緊下顎,若不是主動要了這差事來做,他幾次都想回頭,回去找她,開口要她留下。
他知道她對他不是沒有感覺,他看見他抽手時,她臉上的疼、眼里的痛。但在那個當下,失望和憤怒攫抓住他,讓他無法顧及她的感受。
如今想來,也許他太過急切,或許他不該這麼急著要她做出決定,換做是他,他早拋下這一切,選擇回到富足的威尼斯當大小姐,而不是留在史瓦茲這偏遠的鄉下,當一個貧窮男爵的夫人。
天知道,他甚至不是一個真正的男爵。
但她還留著,還留在這里。
只是因為她的那位阿姨生病了。
心中一個聲音嘲諷的說著,可他無法不去妄想,妄想他回去時,她還留著。
他在折磨自己,他知道,卻停不下來。
滿天的星星,無聲朝他眨著眼,抽高的青綠麥草不時隨風搖晃,波恩仰躺在田地里,緊抿著唇,想著。
她沒說她要留下,但到頭來,她也不曾說過要走。
或許他還是有機會贏得——
驀地,森林里傳來枝葉斷裂的聲音。
有東西靠近了。
他猛地回神,立刻小心的握住長劍爬坐起身,前方的穆勒和安德生緊張的抓著弓箭戒備著,身旁的朗格也起來了,同樣提起了劍。
被綁在空地上的雞也感覺到了危險,緊張的咯咯叫著,揮舞著翅膀試圖要逃跑,卻因為腳爪被綁了繩子而無法做到,只引得森林里的野獸更加快速靠近。
所有人緊張的蹲縮在麥田里,緊盯著森林的深處。
就在這時,麥田另一頭的村子里,突然傳來了尖叫聲。
男人與女人叫喊著,孩子哭叫著,這中間,還夾雜著听來異常可怕恐怖的咆哮,那巨大的咆哮怒吼,宛如從地獄里而來,劃破了夜空。
波恩一驚,顧不得森林里的野獸,立刻跳了起來,提劍往騷動所在沖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穿過麥田,听到穆勒他們也跟了過來,當他跑到村子里時,人們早慌急的從屋子里跑了出來,不知是誰,因為驚慌而打翻了燭火,一棟房子燒了起來,燃燒的火焰將整座村子都照亮,也照亮了那個攻擊村莊的野獸。
乍一看到那野獸,他一瞬間也吃了一驚。
那不是狼,狼沒有那麼大。
熊熊的火光烈焰中,那巨大的野獸正追趕著一名抱著孩子的農婦,他想也沒想,抓起一根燃燒的木頭就扔了過去。
帶著火焰的木頭砰的一聲,狠狠擊中了那毛發粗硬的野獸,火星迸裂飛散,那家伙受到攻擊,憤怒的轉過身來。
它小眼腥紅,張開巨大流涎的嘴,用後腳人立而起,對著他嘶吼咆哮。他在這時,才在火光之中,辨識出那東西。
狽屎!那不是狼,是熊!
一只該死的棕熊!
眼前的棕熊,如此巨大恐怖,它站起來時,比他還要高大,也比他見過的熊都要大只,它根本就和一座小山一樣。
那恐怖的棕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就像大人俯視三歲的孩童,它瘋狂的小眼反射著火光,流著口水的牙縫里,還卡著某人的血肉。
波恩看得冷汗直流,他對付過許多敵人,他在戰場上幾乎所向無敵,但那些是人,和他一樣的人,他從來沒應付過熊,沒應付過這種怪獸。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轉身想跑,誰知回頭卻看見身後還有好幾名婦人和小孩淚流滿面的倒在路邊。
狽屎!
這一刻,他全身上下都吶喊著快跑,保護他自己就好。
身後的怪物在咆哮,火光烈焰映照著那哭泣的婦人、瘦小的女孩、驚恐的農夫,那些人大多因為連年的饑荒,瘦得不成人樣,他們甚至連拿起鋤頭來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他暗咒一聲,以雙手握緊了長劍,轉過身來。
那棕熊搖晃著它的腦袋,仰天嘶吼,對著他張牙舞爪。
他媽的,他一定是瘋了,他甚至能聞到它嘴里那腥臭的味道。
好吧,不能逃,他若逃,那些人就死定了,既然不能逃,顯然他只能想辦法把它干掉了。
波恩深吸了口氣,冷汗直冒的迅速觀察四周情勢——
那恐怖的龐然惡熊在這時四足著地,騰騰沖來,每一步都讓大地震動。他雙手緊緊抓著手中長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往前邁步沖上前去。巨熊張嘴再吼,他沒有退縮,跟著大吼一聲,繼續往前沖,然後在最後一瞬間,以分毫之差,躲過那怪獸的沖撞嘶咬,他往旁跳開,踩踏著一輛板車,高高跳了起來。
棕熊憤怒煞住龐然身軀,轉頭朝他看來。
波恩在此時落下,將長劍插入那腥紅的小眼。
巨熊痛嚎出聲,他成功傷了它的右眼。
可他那劍插得不夠深,只毀了它一只眼,他還來不及反應,它已咆哮的揮舞著它的巨掌,波恩閃避不及,被它打飛了出去,撞到木屋的牆,摔跌在地。
他頭暈目眩的躺在地上,疼痛在身體各處爆發,他能感覺頭上涌出濕熱的液體,那濃稠的液體滑過臉龐,流過嘴角,他知道那是血。
那只右眼插著長劍的熊,再次張嘴朝他沖來,就在這時,一只黑色的四腳動物從旁沖了出來,一躍而起,咬住了那家伙的頸背。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但那是一只狗。
一只黑背黃月復的大拘。
那只熊痛嚎出聲,奮力的甩著脖子,伸掌去揮打背上咬著它後頸的大狗,那狗撐了一下,最終仍被它甩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時,一只體型碩大的烏鴉忽地從天而降,凌厲的啄去了棕熊的另一只眼。
穆勒他們在這時趕到,他听到他們的驚呼與叫喊。
穆勒和朗格,甚至安德生都試圖射箭攻擊那只雙眼俱瞎的棕熊,但那怪物皮粗肉厚,箭支傷不了它分毫,只讓它更加不爽,它吼叫著,揮舞著雙掌,瘋狂的摧毀身邊的一切。
他抹去臉上的鮮血,強迫自己爬站起身,抓起一旁砍柴的斧頭,大步沖上前去,像是感覺到他的殺氣,那只熊回過身來,朝他揮掌,他大腳往旁一跨,穩穩站住,同時旋轉腰身低頭閃過那凶狠的熊掌,然後傾斜身體,由下往上揮舞手中緊緊抓握的斧頭,如他所料,利斧劃破它腋下較為柔軟的皮膚,斬斷它的毛皮、它的筋肉、它的血管,從關節處,唰的將那只熊的手臂砍了下來。
鮮血瞬間飛灑四濺,憤怒的痛嚎在他耳邊爆發,震耳欲聾。
他沒有理會,只是張嘴嘶吼著,同時再次旋轉身體,用盡全身力氣,揮舞利斧,砍向那低頭欲撕咬他的棕熊咽喉。
他可以感覺到手中的斧頭傳來的震動,感覺到腥臭的血灑了他一頭一瞼。
棕熊龐大的身軀砰然倒地,被砍斷的脖頸噴出的血水流了一地。
波恩緊握著斧頭,氣喘吁吁的站在原地,火焰仍在燃燒著屋子,人們震懾的看著他,還有那倒在他腳邊的大熊。
那只黑背黃月復的勇敢大狗,拐著腳,一拐一拐的走上前來,舌忝著他染血的手。
矮頭從手中滑落,他低頭,這時才看見自己的胸前被熊爪狠狠掃過,那五根利爪,刨挖掉他的皮膚、肌肉,他能清楚看見自己的血肉翻了出來,還有其下沾著血肉,已經斷掉的骨頭。
他抬起眼,眼前的世界卻開始旋轉。
穆勒朝他跑來,朗格也是,安德生蒼白的臉滿是淚水。
他試圖站穩,卻站不住,只能往後砰然倒在滿地的血水之中。
火在燒著,亮紅的星子飛上了天,他卻只在濃煙烈火之中,看見她悲傷的臉。
他費力的喘著氣,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她的模樣是清楚的。
她和他一起蹲在地上撿豆子,她杵立在曬衣場的床單之間,她站在廣場替他剪發,她穿著新娘禮服在霏霏細雨中朝他走來,她躺在床上溫柔的撫模著他的臉,她坐在他身上,伸出雙手親吻他、擁抱他……
凱。
他真希望曾為她做得更多,他真希望曾試圖追求過她,他真希望自己不曾用那種愚蠢的方式離開她,他真希望自己最後曾用力吻過她,讓她永遠永遠都記得他。
點點黑子浮現,漸漸遮蓋了一切。
他不想閉上眼,他不想死,他還想再一次擁抱她,他想告訴她,開口要求她,留在他身邊,他死命睜著眼,用盡所有力氣試圖呼吸,但人們的哭泣與驚呼聲听來像在遠方,眼前的一切變得更加模糊不清。
黑暗,奪去了所有,只剩下她,仍在。
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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