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最大的大堂,現在已經被騰出來,改成了兩國議事的大廳。
聶青瀾走進這間屋子時,兩國的官員都已就坐。司空晨微笑著坐在右側排椅的最中心,而左側的中間那一把卻是空的。
李承毓見她進來了,立刻起身,「殿下。」
見他的意思是讓她坐在那把椅子中,聶青瀾猶豫著,「我還是坐到一邊去吧,我現在畢竟不是血月的人。」
「既然李承相都說你可以坐這里,青瀾就不要客氣了。」司空晨並不掩飾他和她的親密,笑著用手指著那椅子,也示意她坐過去。
她沒辦法,只好勉為其難地在這個最受矚目的位置坐下。
「我們遠道而來,多謝李丞相的盛情款待,又將東廂房這邊讓給我們住,果然是心思細密,設想周到。」司空晨慢條斯理地說著開場的場面話。
李承毓輕輕點頭,「陛下是客,我們當盡地主之誼。更要多謝陛下大度,肯在我們血月的土地上,商討這次兩國國土之爭。」
「好說,人讓我一尺,我讓人一丈,這是朕做人的準則。李丞相盛情邀青瀾至血月主政,這樣的胸懷和膽識,可不是常人能有的。」司空晨看看他,又看看聶青瀾,「這個多月來,也有勞丞相照顧青瀾的起居,她脾氣不好,若耍了性子,李丞相可要多擔待。」
李承毓微微一笑,「陛下真是說笑了,殿下的衣食起居有後宮照顧,我能做的非常有限,而且殿下性子謙和,堅毅果決,與殿下在一起,只會讓人如沐春風,哪有需要我擔待的地方呢?」
司空晨眯起眼,「看來青瀾在血月過得不錯?朕之前的擔心倒是多余了。」
聶青瀾听著兩人對話,總覺得氣氛古怪,便沉聲道︰「既然是要說涇川之事,為何一直在說我?若是因我而耽誤了正事,我可以離開。」
「青瀾生氣了。」司空晨呵呵笑著,「好,那我們現在就說正事。關于涇川,其實本不需要朕特意來這里和李丞相談。」
他向身後做了個手勢,有人抬上來幾份碩大的地圖,在一旁高高掛著。
「這些是我們兩國這百年來的地圖,上面清楚標明了國境線的所在。李丞相可以看清楚,涇川方圓七十里之內,有三分之二歸屬于我司空,這是毫無疑問的,現在我只要你們佔領我國土地的血月人民搬離,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陛下的要求非常合理,現在在涇川的土地上,的確居住了不少血月人,而這些人,又有相當一部分侵佔了司空朝的土地,這也是無庸置疑的。」
李承毓開口一番話,就先承認了司空晨的指責,不免出乎司空晨的意料。
他繼續道︰「關于這些人的搬遷之事,我已命戶部去統計當地的血月住戶情況,但搬遷之事並不容易,請陛下給我些時間。」
「你要多久?」
「三年。」
司空晨以為听到笑話,忍不住炳哈大笑,「李丞相居然如此愛說笑,不過幾千人的搬遷而已,說少了,一兩個月便能做到,說多了,一年半載也就到頭了,怎麼可能用得了三年?分明是在逗我。你以為這是孔明借荊州,好借不好還嗎?」
李承毓看著他,「陛下肯給我多久的時限?」
他歪著頭想了一下,「最多十個月。」
「十個月斷然難以辦到。」李承毓的回答竟是毫不讓步的堅持。
司空晨哼了聲,「怎麼?看來李丞相全無誠意啊。」
「我有誠意,但是也請陛下亮出您的誠意。」
他將臉一沉,「我們縱容血月人無故佔領了司空朝的地盤這麼多年,沒有征收一分稅款,這就是朕的誠意!血月人可不要得寸進尺!」
聶青瀾就坐在李承毓旁邊,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比平日沉重了許多,側目悄悄看去,他的眉心糾結,金瞳被睫毛遮住了光華。雖然沒有立刻響應,但是她知道他此時的立場很是為難。
她斟酌了一下,下定決心開口,「陛下,這件事對血月來說著實不易,上千人口的搬遷絕不是那麼簡單,我們當年行軍打仗,還要做好萬全的布署才能動兵,更何況百姓不比軍人,不是一個號令下去就會——」
「青瀾……」司空晨忽然打斷她的話,正色道︰「這件事情你立場尷尬,不好開口,听一听就好了。」
李承毓悄聲對她說︰「殿下,我不想你為難。」
聶青瀾咬著唇瓣,「你們倒是都很為我著想,但是誰又為那里的百姓著想過?」她直視著司空晨,「陛下,可否給我點時間,我想單獨和您談談?」
她此言一出,兩邊的人都盯著她看,司空晨的臉色更加陰郁,「若是為了這件事,我想不必談,自有我和李丞相做主。」
聶青瀾堅持道︰「倘若不用我參與其中,剛剛你們為何都讓我坐到這個位置上來?既然這位置我坐了,在其位,謀其政,陛下若是不和我私下談,我就不妨在這里直說,若是說出什麼傷了陛下的面子,陛下不要怪我。」
司空晨瞪著她,他沒想到她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直接和他交鋒,讓他不禁頗為惱怒。
李承毓忽然站起身,「那我就在門外等候。」
听他一發話,血月這邊的人全都起來退到大堂外面去了。他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殿下,雖然事在人為,但是……若太為難自己就不要勉強。」
她看著他,淡淡一笑,「你都已經說了事在人為,我們還能躲得開嗎?」
因為血月的人先退了,司空晨這邊的其它跟隨臣子也沒有不退出去的道理。
大門一關,司空晨馬上冷冷道︰「這下可遂了你的心意。青瀾,朕真沒想到,一夜之間,你竟然變得如此……大膽。」
聶青瀾離開席位,倏然跪倒,「青瀾知道我今日之話必然會觸怒聖駕,但是卻不得不說,請陛下恕罪。」
司空晨一怔,像是己不認得她了,瞪著她看了好半天。
「你……就為了血月那些和你毫無關系的人,竟然要和朕這樣生分?」他的神情冷肅,沉聲道︰「青瀾,國土之爭你應該最清楚,前年我們和血月作戰,曾經路過涇川,親手撫模過涇川的界碑。涇川自古以來都是我們司空朝的地界,血月根本是無權爭的,你听李承毓今天說什麼搬遷要三年,那根本是緩兵之計!」
她冷靜分析,「陛下說的我當然清楚,但此地界碑一直都不是劃分兩國邊界的唯一標準。陛下應該知道,那里其實已經有三十年沒有司空朝的人住了,現在住在那里的,幾乎都是血月國的子民,他們辛苦勞作,男耕女織,才把涇川變成現在的涇川。那里已是他們的根,豈能說走就走的?」
他冷笑說︰「他們不就只有千把人嗎?大不了可以遷入司空國,既然李承毓無能力安置他們,朕可以吸納他們為我司空朝的子民。」
聶青瀾嘆道︰「他們說血月話,寫血月字,風土人情皆是血月的血脈,你讓他們驟然改服易族,他們肯嗎?」
司空晨一听,更是惱怒,「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哦,血月派點人佔了我們的地方住下,朕就要拱手相讓?!若日後都是照這樣行事,那司空朝豈不是就要亡了?青瀾,你幾時變得如此天真了?」
她依舊據理力爭,「說到底是司空朝虧欠了那塊土地。俗語說︰瘦田無人耕,耕了又來爭,那里若仍是荒漠一塊,陛下現在豈會這樣在意?」
被一語道破心事,他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瞪著她像是要瞪穿她的身體,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青瀾,你真是變了,句句都在為血月爭,你忘了你是誰了嗎?」
聶青瀾答道︰「我只是在為百姓爭,我當然記得我是誰。我是在司空朝出生長大的,但現在陛下派我到血月,也許日後血月國就是我終老的地方,這兩地的百姓都將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能有所偏袒。」
司空晨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別拿百姓這頂帽子壓人,你當朕不知道你心里是怎麼想的嗎?你……是為了李承毓!」
這陡然而出的一句話,像撕碎了兩人心中還殘留的一份對彼此的尊重和珍惜,讓她原本平靜的容顏,也不禁因顫抖而碎了那份鎮定。
說出這句話之後,司空晨也知道自己說重了。雖然後悔卻不願意承認,只是閉著嘴等她接話。
大堂中的寂靜,讓聶青瀾將自己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她從未像此刻這樣認真審視過自己的內心,逼迫自己做出選擇。
良久,她輕輕說出,「陛下……我不知道您派來監視我的人都傳了怎樣的話給您,但是我和李承毓,到現在為止,沒有做任何過分的舉止,我聶青瀾自問也沒有對不起您。」
司空晨听她說得如此冷靜又淡然,反而有點慌,連忙說︰「青瀾,我、朕的意思是……」
「陛下不用解釋。」她微微搖頭,「其實您說的也沒錯,除了為血月的百姓,我也是為了他。」望著他驚詫的雙眼,她淒然一笑,「您不要的人,他願意如珠如寶地捧著,我不該投桃報李嗎?」
司空晨再怒道︰「朕何曾說過不要你?」
她帳然反問︰「但您又何曾說過要我呢?其實……當初在陛下為了鞏固皇位而娶那幾名出身巨賈官宦家的千金小姐之後,我心中就已經明白了。陛下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在您手中隨意安排的棋子,而不是任何人。」
「青瀾,你對朕誤會太深!」他痛心疾首地反駁,「朕以為,以我們這麼多年患難與共的交情,無須任何話,彼此就可以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聶青瀾嘲諷地笑笑,「想再多,也需要一句話來證明,看來我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心心相印,真是可憐。」
她這句輕諷,似是淬了毒的雙頭劍,再無遮掩地同時扎進兩人心里,終于揭下了彼此心頭最後的一層偽裝。
「青瀾,你……要與朕決裂嗎?」司空晨滿眼都是傷感,臉上卻是發了狠的神情,「朕和你並肩作戰,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相識相交十幾年。李承毓算是什麼東西?不過才識得你一個多月,你便要倒向他的懷抱?
「如果你介意的是朕沒有封你為後,朕告訴你,朕其實是想在你登上血月女皇之位後,再用聯姻的方式讓我們真的永遠在一起。這份苦心,朕沒有說,是因為朕覺得還是時候,朕並不是沒有設想過我們的未來。」
听到他這番話,她眼中那抹淡淡的諷刺卻更加濃厚了,「哦……原來陛下設想得如此周全。可是陛下,我沒有從您的設想中听到任何的真心,您依然只是在利用我,為您謀奪血月的江山而己。」
司空晨惡狠狠道︰「你說朕利用你,難道李承毓就不是?」
聶青瀾苦笑,「活在世上,誰不是彼此利用?您利用我謀奪皇位,鞏固皇權,他利用我穩定時局,平息內亂,其實都一樣。但他與您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總是將真心坦誠在我面前,而陛下,您卻是將您的真心牢牢鎖住。」
他咬著牙冷笑,「你怎知那心的真假?」
她沉吟片刻,「我不知道,但我寧願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兩國的百姓。」
「這麼說來,他是天字第一號的情種,而朕倒成了天字第一號的負心漢?」司空晨太陽穴處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瞪著天想了半晌,問道︰「那你現在想怎樣?要朕不收回涇川嗎?」
「我知道陛下做不到。」
「若朕可以呢?」他突然改變了態度,「朕若是說,為了你,朕可以不要涇川了,你就不會再認為朕是無情之人了吧?」
聶青瀾一愣,以她對司空晨的了解,她當然不信他會在一朝之內變成可以為情改變立場的人,稍稍想了想,她便想明白了。「陛下是想借此做為送給血月的大禮?以保我在血月的地位?」
司空晨的臉上驀地涌上血紅的顏色,他霍然起身,將桌椅踫得砰砰亂響,頭也不回地撞開大門走了出去。
沒有人再跟著走進來,直到門口靜幽幽地出現了一道影子,佇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她。
她出神了好一陣,轉過身,看清了那個人,不禁一笑,「你好像總在我身邊,不論我何時抬頭,總能看到你。」
李承毓優雅地回以笑容,說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話,「幾時殿下一低頭也能看到我,承毓就心滿意足了。」
低頭看見他?這是什麼意思?聶青瀾沒有問。
他也沒有問她和司空晨單獨談了些什麼,或許他們剛才在堂內說的話,他在門口時已听到一部分,所以他無須詢問。
但涉及到他的那些話,他若听了,又會做何想法呢?
司空晨臉色鐵青負手而立,楊帆則惴惴不安地站在他身後。
「你在信中可沒有和朕提過,聶將軍如今竟然已倒向血月國的事。」他冷冷盯著他,「如今她竟敢為了血月不惜和朕翻臉,她從哪里生出這樣的膽子?」
楊帆囁嚅著,「有句話,微臣不知當不當講。」
「講。」
他壯著膽子道︰「當初陛下讓將軍到血月來時,也許將軍就已經變了心意。陛下……難道對您來說,把將軍放在這麼遠的陌生國土,真的是件好事嗎?要知道,這里有無數人對將軍虎視眈眈,單是暗殺行動就層出不窮,但這對將軍來說,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將軍遠離了陛下,在她心中可能已經認定陛下對她無情,她沒了盼望,對陛下的效忠就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堅定了。」
司空晨的眉心皺起,「你說是一句話,可你這番話豈只一句?」
「微臣有罪。」楊帆又低下頭去。
沉默半晌,他卻長嘆一聲,「也許真的是旁觀者清,也許是朕對她太過自信。朕明白你的意思,青瀾心中必然是怪朕沒有娶她,但是朕也有朕的難處。她跟著朕出生入死這麼多年,她對朕的心,朕又豈會不知?但她就像是朕馴服的一匹馬兒,會乖乖听朕的指令行事,這一切只因她是朕的臣子。
「倘若她變成朕的枕邊人,宮中妻,她還會像之前那樣听話嗎?尋常女人都難免有驕氣,更何況是統領十萬大軍的她?如果朕壓制不住,到時該如何統轄這個國家?」
楊帆終于明白司空晨的心意。其實這樣推心置月復的話,他本應說給將軍听,現在會說給自己這樣一個外人听,顯然他並不是想向自己解釋什麼,而是因為他已無法將這番話說給將軍听,他只是太郁悶了,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而已。
所以楊帆也不敢做任何的置評,思付一瞬後,他小心翼翼地說︰「但是陛下,微臣想提醒您,將軍畢竟是個女人,很容易憑感情用事。李丞相對將軍一直呵護備至,將軍顯然已經動了心。之前血月內部曾經爭論過,是否要為將軍選擇一位本朝人做為皇夫,以確保將軍立足朝內的背景,倘若李丞相要爭這個位置……」
司空晨的面部肌肉霎時僵硬,「李承毓有這個意思嗎?」
「他若無意,就不會對將軍如此關愛了。」揚帆答得明明白白。
他轉過身,緊緊攥住拳頭,眼前晃動的全是與聶青瀾在司空朝時患難與共、彼此扶持的種種。十幾年啊……難道會抵不過這幾十天嗎?!
良久,他以一種幽靈般的陰冷吐出話語,「殺了他吧。」極為簡練的命令,無須明示,手下自然明白。
但楊帆頗為顧慮的是——「陛下,若是李丞相死了,將軍在血月便更無立足之地了,現在只有他在力挺將軍登上皇位,其它人……」
「她當不上女皇更好。」司空晨冷笑,「她都已經下決心要背叛朕了,朕讓她登上皇位,豈不是在自找麻煩?但若現在讓她回國,她又肯定不會回來,李承毓若死了,她便沒有牽絆了。」
楊帆緩緩彎腰拱手,「微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