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坐在長桌主位上,有些無法回神。
一顆心仍緊張的在胸中狂跳,但波恩就在身旁,張揚也坐在長桌那個原本由邁克爾坐的位子。
城堡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平靜,人們看到她和波恩確實有些激動,但卻是開心與興奮,而非憤怒與恐懼。
蘇菲亞、麗莎看到她萬分雀躍,廚娘安娜甚至忍不住拿著鍋鏟就跑出來,給了她一個歡迎的擁抱。
「噢,夫人,我們都听說了那頭可怕的熊的事,你一定是嚇壞了吧?」
安娜匆匆的說著,當她退開時,蘇菲亞和麗莎也忍不住上前擁抱她。
在她還沒搞清楚狀況時,她已經被簇擁到了主城樓的大廳里。
女人們一起送上菜肴,為了慶祝兩人歸來,賽巴斯汀還要人開了一桶麥酒,男人們臉上都帶著笑容,在餐桌上大肆討論波恩、那頭熊,當然還有狼堡。
除了少數幾個人,城堡里並沒有太多人知道波恩有多接近死亡邊緣,賽巴斯汀對外報喜不報憂,只說波恩殺死了一頭熊,受了點傷,後來傷好了,波恩和她一起去各地村莊視察,所以到現在才回來。
賽巴斯汀的說法如此突兀,但沒有人質疑他,她猜是因為他把那頭熊的熊皮帶了回來,掛在大廳牆上,讓弟兄們興奮不已的不斷談論著,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雖然听過安德生口沫橫飛的轉述,仍有人不時在長桌上追問波恩那時的情況,他帶回來的那只大狗,更是受到熱烈歡迎。
至于狼堡,賽巴斯汀只听說卡爾兄弟死了,狼堡毀了,人們四散奔逃,好像有個男人和女人牽涉在其中,但沒有人說得出所以然來。
鎊種流言和猜測在長桌上傳來傳去。
「比馬還大的狼?騙人的吧?」
「真的,听說還有個女巫,當眾吸干了小卡爾的血。」
再一次的,凱不自覺緊張起來。
「據說當時狂風暴雨的,還下了雪呢!我們這兒都還沒下雪,狼堡比我們更南方,怎麼可能現在就下雪了?我看一定是那女巫搞的。」
「沒錯,女巫都能呼風喚雨,還有那頭魔狼,應該也是她召喚來的。」
「听說有人看見當時整座狼堡都被風雪籠罩著。」
「大小卡爾怎麼會招惹到女巫?」
「狼堡里都是瘋子,搞不好那女巫和他們本來一伙的,鬧內哄才變成那樣。」
「那女巫呢?跑了嗎?她長什麼模樣啊?」
凱一僵,但波恩伸手覆著她的大腿,輕捏了兩下。
那無言的安慰,讓她鎮定的繼續吃著面包。
「不知道。」
「怎會不知道?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頭發、眼楮什麼眼色?總能說出個什麼吧?」
「我問過很多次了,從狼堡那兒逃出來的人,沒人能對那女巫說出個什麼,沒人記得她是高矮胖瘦,長得美還是丑,是個姑娘還是個小老太婆。」
「我看,一定是她搞了什麼把戲,讓人記不得她的模樣。」
「那女巫會不會跑我們這兒來啊?」
「不會。」
這一句,是賽巴斯汀說的。
凱低頭吃著燕麥,听到這里,愣了一愣,抬起頭來,朝那男人看去。
「這里和狼堡不一樣,史瓦茲是受天主恩寵的土地,我們以鐵十字做徽章,過去我們有好幾代領主都曾親自參加過十字軍,這兒還有修道院和修士,那女巫怕是躲都來不及了,不會往這兒跑。」
賽巴斯汀用平靜的語氣說著,但他語畢,還是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凱心頭一怔。
說實話,在進城堡之前,她懷疑過,這個男人或許早已叛變,可他沒有。他知道她被狼堡的大卡爾抓走了,知道波恩去找她,但他不曾把這事說出來,反而為波恩和她的突然消失找了理由。
如今,他還試圖把狼堡和她的牽連撇清。
那大隊長挪開了視線,起身舉起酒杯,朝波恩致敬。
「敬我們勇敢的男爵大人,他親手宰殺了那巨大的棕熊,為我們擊退了狼堡那些邪惡的魔鬼!他和他歷代為天主效忠,前往聖地的祖先一樣,擁有了不起的膽識!敬我們勇敢的熊大人!」
男人們紛紛站了起來,舉起酒杯,笑容滿面的齊聲恭賀。
「敬我們勇敢的熊大人!」
波恩握著她的手一起站了起來,舉起裝滿麥酒的酒杯。
「願我們擁有豐盛的收獲!」
男人們聞言,紛紛跟著高喊︰「願我們擁有豐盛的收獲!」
凱不懂這些男人,但那頭熊和麥酒完全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她面露微笑,安靜的站在波恩身邊,和波恩十指交扣。
在那熱鬧的慶祝中,人們歡笑著,喧嘩著,吃著、喝著,討論著接下來即將迎接而來的秋收,言談之中,對未來充滿希望。
凱難以相信,事情就這樣解決了,波恩和她說過,賽巴斯汀後來在最後關頭,帶著大隊人馬到村子里,應該有人曉得她被抓走了,可賽巴斯汀為波恩和她編造了借口。
顯然城堡這里,沒有人知道她被抓走的事。
或許將來有一天,有人會將兩件事聯想起來,可現在,沒有人想到。
波恩依然是領主,而她依然是領主夫人。
這一切,像夢一樣,然後她看見了張揚,想起了方才人們談論的謠言。于是,她知道,確實有人插手了這整件事。
這男人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狼堡,事情沒有那麼剛好,有人叫了他來,有人隱藏了真相,抹去了人們的記憶。
她想她知道是誰。
凱來到鷹塔。
那位在主城樓後方的塔樓高窗,透出燈火。
她走上塔樓,蘇里亞為她開了門,讓她進入那間華麗的房間。
房間里,四柱大床的白紗已被放下,張揚的妻子坐在床邊,正為大床上那女人拉上絲被。
對于這女人的出現,她一點也不意外,這對夫妻很少分開行動。
看見她,左繡夜起身,掀開白紗。
「她還好嗎?」凱不安的看著那同樣有著東方樣貌的女人,悄聲問。
「還好,我剛幫她針灸過,她剛喝了水,累了。」繡夜讓出在床邊的位子,「張揚呢?」
凱還沒回答,已看見繡夜雙眼亮了起來,于是知道,那個男人就在她身後,顯然一路跟著她。
她轉身,果然看見張揚就在門邊。
男人伸出手,那比她還要嬌小許多的女人,如微風一般從她身旁走過,穿越整個房間,直接走進了他懷中。
「你受傷了嗎?」
「沒有。」
「吃了嗎?」
「吃了。」
那對夫妻在門邊悄聲低語,重復她兒時听過的對話。
蘇里亞告訴過她,張揚曾經是澪的護衛,但後來澪讓他和妻子一起離開了,只有在最危急的時候,澪才會召喚他。
從小到大,她只見過張揚幾次,可這男人和他的妻子,都是讓人很難忘懷的人,不只是因為張揚是獸人,更因為他和妻子之間的感情。
當張揚和繡夜在門邊說話時,她看見蘇里亞靜靜的在屋子的角落里,看著那對來自異國的夫妻。
凱知道,自己以往也是那模樣,那樣看著他們,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能找到屬于她自己的那個人。
而她清楚,自己能夠繼續待在這里,和波恩在一起,都是因為澪。
凱深吸口氣,轉身走向那張大床,掀起白紗,在床邊坐下,握住了那女人蒼白的小手。
「走開……」澪睜開眼,試圓抽手,虛弱的說︰「我不需要你……」
「我知道。」
凱說著,但沒有放手,而那倔強的女人太過虛弱,只能任她握著。
「沒有你的允許,我什麼也不會做。」
凱握著她冰冷的小手,沒有試圖治愈她,只是小心的握著,然後張開嘴,小小聲的,輕輕吟唱著兒時這女人曾唱給她听的歌曲。
澪有些錯愕,那古老的曲調,如此溫柔,那麼熟悉。
她沒想到凱記得,可這孩子記得,主動握著她的手,用著那沙啞的嗓音,小小聲的唱著那古老的安眠曲。
那溫暖的感情,透過那只握著她的手,透過她沙啞的吟唱,緩緩傳來。
她不想感受她愚蠢的感情,但她累了。
只是累了。
疲倦的閉上了眼,澪放棄再抗拒,讓那蠢孩子握著她的手,讓她無用的情感,包圍著她,安撫著她,溫暖浸透著心。
那輕柔的曲調,如此教人懷念,半夢半醒中,一陣風悄悄拂來,帶著草原的氣息,讓她想起另一座草原,想起那在田野之間蜿蜒的河流,想起那在藍天白雲下的一葉扁舟,還有那在很久很久以前,和她在小舟上,一起唱著,一起笑著,一起玩水,一起跳舞的女孩。
澪——
女孩笑著,喊著她的名。
一滴淚水,悄悄從眼角滑落。
女孩伸手為她抹去,悄聲道。
沒事的,你睡吧……
然後,她躺上了床,和她蜷縮在一起,握著她的手,繼續為她唱著那首歌。
那一首,千年以前的安眠曲。
凱在唱歌。
波恩還在鷹塔的樓梯間,就听到了她在唱歌。
除了那次哄杰利曾听過她哼歌之外,他從來沒有听過她再唱過歌,但那是她的聲音,低沉、沙啞,無比溫柔。
夜很靜,她的聲音淡淡的、輕輕的,響起。
然後,他來到那奢華的房間門口,看見她和那個女人,一起蜷縮躺在床上。
白紗大床上,那女人看來蒼白又虛弱,凱溫柔的聲音悄悄的回蕩在空氣中。
他不知那女人怎麼了,她在狼堡時,看起來強大得可怕,他毫不懷疑如果她想,能夠輕易的殺死他,可如今,她躺在床上,膚白如雪,呼吸輕淺,虛弱得像是隨時就要死去。
他本來擔心凱在消耗自己治療那個女人,但她看起來很好,並不像那個女人那樣虛弱。
經過大卡爾襲擊的那一次,他知道如果她想,可以瞬間就把人治好。為了他不了解的原因,凱沒有在治療她,但她唱歌給她听。
秋風輕輕的吹著,透窗而進,不時揚起白紗。
波恩能看見,她的表情無比溫柔,像在哄杰利那時一樣,而那個女人緊閉的雙眸眼角,有著淚光閃爍。
那兩個女人之間,存在著一種特別的連系,他知道,他不該上前去打擾。
所以,他沒有走進那個房間。
房間里,除了那像燈柱一樣,安靜立于牆角,一身黑衣的蘇里亞,還有一個十分嬌小的女人,她和張揚一起,站在窗邊,那個男人的手環在她的腰上。
波恩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張揚發現了他,轉頭朝他看來,女人察覺到張揚的動作,也隨之回首,在看見他時,她對他,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那抹笑,幾不可見,但那是笑。
她也有一雙,透著歲月的黑眸。
差不多在這時,他清楚知道,如果他想留下凱,他就得連這些人一起接納。
女巫、狼人、烏鴉,天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什麼。
說他完全不介意,那是假的。
可只要凱能和他在一起,他不在乎這座城堡里住著什麼樣的人。
那個女人收養了凱,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幫助了她。
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回到城堡的日子,恍若隔世。
城堡里多了些新來的人,也少了些舊有的人,新來的來自更遠的地方,有許多都不是史瓦茲這兒的人,離開的則到了各處村莊,但大部分的人都仍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凱很快就重新找回了在城堡里生活的節奏。
在她去找波恩的那些日子,蘇菲亞將她的藥草圃顧得很好,麗莎接手了廚房里女人們晚上的小教室,夏綠蒂更是找安東尼修好了那些織布機,教導那些女孩如何使用它們。
她本來以為會當兵的安東尼,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重新把打鐵鋪整理好,接手了父親的打鐵鋪。
「總是要有人打磨刀劍和農具,還有那些馬蹄。」那年少老成的孩子說︰「都生銹了,而且也太舊了。」
在這短短的時日里,那孩子似乎又長得更高、變得更壯,他打鐵的技術並不是很好,但他很認真的回想關于父親的記憶,笨拙的嘗試著。
至少他多少知道該怎麼做,比其他那些試圓修理器具的男人做得更好,所以很快的,人們都來找他,要他修理農具-打磨刀劍,讓他的工作堆得和山一樣高。
然後有一天,她看見情況好轉的澪走下了鷹塔,來到打鐵鋪前,看著那已經在火爐前忙了好幾天,試圖熔鑄廢鐵來打造新刀劍,忙得汗流浹背,卻始終不得其法的少年。
「不是那樣做的。」澪一路走到那少年面前,說︰「煤炭的溫度不夠高,你加再多都沒用,如果想熔化這些鐵,你得修好角落里那該死的風箱。」
那少年傻眼的看著那穿著昂貴的衣裙,卻披散著長發的威尼斯夫人,一時呆住了。
「看什麼,還不快去把那破掉的風箱拿來。」澪瞪著他,冷聲輕斥︰「鐵匠是一座城堡最不可或缺的人,鐵鏈要上油,鐵閘要修護,你這樣慢慢燒炭,是要搞到什麼時候?如果現在有敵人攻來,你們就算願意拚命,拿把破刀一樣會死得很難看!」
安東尼猛地回神,飛快跑去把那風箱扛過來。
「把破掉的地方補好。」澪瞪著他,惱火的叨念著︰「然後快點把這地方整理干淨,我認識的師傅,絕對不會讓工作的地方亂成這樣!快點把風箱修好,裝到火爐上去,利用風箱鼓風,提高火爐溫度,然後那些廢鐵就能熔化,用那個坩鍋和模具,把燒熔的液體做成鐵條,就可以再做成其他你要的東西!」
說著,她丟下那嘴巴開開,再次傻眼看著她的少年,轉身想回鷹塔,卻看見凱。
瀑著惱的快步走過她身邊,滿心不爽的冷聲道︰「如果你想留在這里,至少也要想辦法確保自己能活下去!」
她一臉冷酷的匆匆走過,一下子就消失在鷹塔的入口。
凱回頭看著那女人的背影,有些呆愣,半晌,方緩緩揚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