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原了那只機器眼。
昨天屠震寄來了新收集到的碎片,雖然碎片很少,但能和之前的部分連結在一起,他小心的將它做立體掃描,在虛擬的模型上將它們拼湊在一起。
瞪著那虛擬影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新來的碎片,和舊有的碎片幾乎完全密合,拼出了一個扭曲的符號。
心頭莫名狂跳,讓呼吸有些急促。
電腦在這時輕響一聲,傳來新的郵件,他強迫自己回神,點開那封信。那是紅眼的監識員對這部分碎片的材質做出來的最新檢驗報告。
他看著那分報告,有幾秒無法動彈。
碳。
這是用碳原子做的,卻和現有所知的純碳材料都不一樣。
這東西不可能存在,至少不曾被人制作出來,但眼前的一切告訴他,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微小的體積,高強度的能量,模仿神經的奈米仿生縴維,能改變導電性的奈米純碳——
他認得這些東西,認得在電腦上列出的方程式,還有那個扭曲的符號。
這不可能是真的,那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巧合,巧合……
寒顫爬上了他的脊椎,嘔意跟著上涌。
殘缺的畫面,浮現。
閃爍不明的老舊燈泡、扭曲的符號、迷宮似的甬道、被提在手里的腦袋——
他巴著口鼻,伸手關掉了那虛擬機器眼的影像,卻抹不去腦海里那些畫面,無法克制身體里浮現的恐怖感,只感覺到冷汗直冒。
寫在灰泥牆上的方程式、潮濕的泥巴、生銹的艙門、狹小的房間——
突然之間,他無法呼吸,沒辦法繼續待在這地下室,連忙匆匆起身上樓。
奔跑、喘息、染血的雙手、腐臭的水——
有那麼一瞬間,那些影像和現實的景物重疊,樓梯在眼前晃動,門也是,他可以听見淒厲的慘叫就在耳邊,幾乎握不住門把。
那是門把沒錯,不是需要旋轉的耐壓艙門。
他用力拉開了地下室的門,三步兩並的沖出老屋。
午後,屋外陽光亮得刺眼,但他歡迎那樣的明亮,至少在荒無人煙之處,他歡迎。
突然間,有只手觸踫到他的背,他迅速回身,朝來人揮拳,但那是她,他想收手卻來不及,眼看他的拳頭就要打到她的腦袋,他試著偏移目標,但她飛快在那瞬間,抬手格擋開了他的拳頭。
「怎麼回事?」她擰眉看著他,問︰「你還好嗎?」
「沒事。」他松了口氣,巴著口鼻繞過她,粗聲道︰「我只是喘不過氣來,上來透透氣。」
她不相信,他听見她跟在身後,追問。
「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他大踏步往前,穿過廚房,爬上樓梯。
身後那女人不屈不撓的說︰「你滿身都是汗。」
「我剛在樓下慢跑。」他頭也不回的說,眼前的景物又開始搖晃。
「你沒換運動褲。」她指出他謊言中的漏洞。
「我懶得上來換。」他感覺自己像是又走入那漫長的坑道中。
「你的臉白得像撞了鬼。」
眼前的樓梯像走不完似的,壓迫感越來越強,他粗聲堅持著︰「我沒事!我他媽的好得——」
樓梯在眼前扭曲變長,他加大步距,想加快速度,卻因此踩空,差點失足,他緊急握住手把穩住自己,她幾乎在同時抓住他的手。
他驚恐萬分,反射性回身將她推開,然後才看到那是她,烏娜!
他飛快反手將她拉住,但她已經發現了,發現他的失控。
她瞪著他,他回瞪著她,感覺身上毛孔全都因為差點失控推她下樓的驚嚇而打開,滲冒出點點冷汗。
他抿著唇,想說些什麼,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有驚懼滿布心頭。
然後,她開了口。
「博士,」烏娜瞧著他,秀眉微擰,黑眸中沒有畏懼,只有擔憂。「你需要幫助。」
他喉頭緊縮著,心頭大力跳動。
「我不需要。」
她看著他,挑明︰「你知道你情況不對,你需要看醫生,現在醫學很進步,你應該比我清楚,夏雨可以——」
「我不需要。」他看著她,啞聲堅持著︰「我很好。」
他的堅持,讓她擰起了眉頭,雖然不想戳破他,但仍開口直言︰「不,你不好,你每天晚上都在做惡夢,別說你沒有,你有,我知道,你和我睡在一起,你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這兩天甚至睡不到四個小時——」
他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但他不想承認,無形的壓迫感又再次而來,他沒等她說完就抽回自己的手,轉身就走。
「高毅!」她追了上來,再次抓住了他的手,「你這樣做只是在逃避現實,讓我幫你!」
再壓不住心中的恐慌,他想也沒想,回身對她啦哮。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他媽的多管間事!我不需要醫生!我不需要你!」
那串月兌口而出的德文咆哮,在老屋里回蕩著,在兩人耳中回響著,久久不散。有那麼一秒,他希望她沒听懂,但她僵住了,听懂了那串德文,她站在樓梯上,用那雙黑亮、清澈,明顯閃過一抹驚愕與疼痛的眼眸看著他。
他喉嚨抽緊,心口也緊縮著,幾乎就要開口和她道歉,但恐懼揪抓住心頭。半晌,她張嘴開口,冷冷的吐出一句話。「抱歉,是我的錯。」
她看著他說,然後頭也不回的轉身下樓。
他是個混帳,他知道,但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天知道,他剛剛差點揍了她,差點推她下樓,就差那麼一點而已,如果他手上拿著槍或刀,如果他沒有及時清醒過來——
他不敢想下去,不敢相信自己。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知道她若留下來,會發現什麼事。
如果他無法阻止,他不要讓她知道,他不想讓她看。
看著那女人的背影,他喉頭縮得更緊,但他听見自己開口叫住了她。
「烏娜。」
她在走廊上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看他,臉上已抹去了所有表情。
「也許你應該請假幾天。」他強迫自己把話推出喉嚨,擠出濕冷微麻的薄唇,「我相信屠震能找到人代替你。」
她站得筆直,有如一尊石像,動也不動的看著他,他幾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感覺到她無形的怒火,但在經過仿佛千萬年之後,她開了口。
「他當然可以。」
她說,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早安。
然後,再一次的,轉過身去,大步走開。
娜娜不敢相信那男人竟然打發她走,但他確實如此要求,看著她的眼楮說。一時間,火上心頭,顯然對這男人來說,她就只是個可以被代替的東西。
他方便時,她可以留下,替他暖床,幫他取暖,他老大要是不方便、不開心,她就最好滾到天邊去。
在那一秒,她真想上前給他一拳,叫他去吃屎。
他是個白痴!豬頭!混帳加三級的狗屎科學宅——
他有問題,她知道,但當他在夜里來找她,當他和她一起過夜,她還以為他需要她,真的需要她,以為他會願意和她一起面對那個問題,一起去解決它,就算他過不去那一關,也會想要她陪著一起。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他媽的多管閑事!我不需要醫生!我不需要你!
顯然她太過自以為是,這男人完全沒有那個意願,他對她的需要,只是她的幻覺,他從頭到尾就只想龜縮在這間屋子里,腐爛到死!
我不需要你!
她當然一點也不覺得痛,她當然不在乎這王八蛋!
他嫌她羅唆?要她走?
可以!沒問題!
還沒進廚房,她就掏出了手機,按了快速鍵,直撥屠震的專線電話。
「我是娜娜,我需要你找個人過來替我。」廢話不說,她直接切入重點。
「什麼時候?」屠震問。
「現在。」
也許是她斬釘截鐵的口氣,也或許是她太過冰冷的聲音,屠震沉默了一秒,沒多問她理由原因,甚至沒追問為什麼,只開口道。
「我會調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