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最終總算平安度過了,不過第二天當江夏離看到孔峰的時候,仍心有余悸,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生怕這海盜又突然翻臉,把他們丟進那漆黑的地穴之中。
孔峰卻像全然不記得昨晚發生什麼事情似的,照例和溫廷胤大笑著說話,而溫廷胤也是一副吃好睡好的知足樣子,連笑容都比前一天多了許多。
回到溫家的船上,溫千姿伸了個懶腰,「唉,還是住在島上時舒服,都不會像船上這樣晃來晃去的。」
溫廷胤取笑道︰「你就直說你是舍不得走吧,要不我讓你留下來做個鎮海夫人如何?」
被說中心事,即使再灑月兌,也不由得羞紅了臉,她頓足跑回自己的艙內。
江夏離卻嘆了口氣,「你若是無意將她許配給孔峰,又何必這樣逗弄她?女孩子的心思本就縴細,付了情,是一生一世的,若是有一天你和孔峰翻臉,你教她情何以堪?」
「當初柳舒桐棄你另娶時,你情何以堪?你是過來人,我倒要討教討教,日後也好對付千姿那個傻丫頭。」
她一下子變了臉色,沉聲道︰「溫大少爺,千姿的心有沒有我的心硬,我不知道,只是你若疼惜你的妹妹,就千萬別讓她承受我承受過的痛楚,因為那一點也不可笑。」
溫廷胤見她盛怒拂袖而去,神色有些復雜。
此時,旁邊有人上前稟報,「孔當家送上船的那些箱子都已經裝好了,是否現在開船?」
他點點頭,「開船吧,路上不必再做停留,盡快趕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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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離因為在生溫廷胤的氣,沒胃口吃飯,再加上她一上船就暈,所以就在船艙內躺了一天。
晚些時候,溫千姿過來給她送水果,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再找大夫看看,她只是搖搖頭,客氣地謝過她的好意。
溫千姿笑著替她剝了個橘子,「我知道你一定又和我哥生氣了,他那個人啊,你別看他嘴巴臭,其實也有一副好心腸,你知道孔峰大哥為何會和我哥關系這麼好嗎?幾年前,孔峰還只是個小漁民,因為繳納稅款之事和官府鬧不合,結果拉了一干兄弟就佔據了那個小島,當起海盜。
「有一年我哥的商船出海,遇到他們,你別看他們自稱海盜,好像多麼厲害,我們溫家的商船上可是有最厲害的火炮的,兩邊一打起來,不過三兩下,孔峰就被俘虜了,是我哥大人大量,不和他們計較,說他們只是為了養家蝴口,也不容易,便放了他們,所以後來孔峰只要看到溫家的商船就會立刻避開,不只是怕我們家的火器,也是感謝我哥當初放了他一條生路。」
這其中的緣故溫廷胤沒有和江夏離提過,她一愣。
「可是……他們再怎麼可憐也是海盜,你哥若真有意幫他,何不……」
「何不給他們一份清白事情做,是嗎?」溫千姿一笑,「我當初也問我哥一樣的問題,可是他說,這些人出身微寒,心中本就有著一份自卑,現在當了海盜,氣勢就壯了些,心里的野性也多了些,若要降服他們並不難,只是他們當回人下人,肯定心有不甘,勉強反而不好,倒不如收為己用,更加有利可圖。」
她干笑幾聲,「哈哈,果然是商人口氣,唯利是圖。」
「難道你覺得他說得不對?」
「對,當然對,誰讓他是你哥!」江夏離表面故意嘲諷,心中卻不得不認同溫廷胤的話。畢竟要給一個人一條活路並不難,要讓一個人覺得自己活著有尊嚴,卻很不容易。
她不就是為了這份尊嚴,才離鄉背井的嗎?
「還有啊,你看這個橘子……」溫千姿笑盈盈地捧起橘子,「這其實是我哥讓我拿給你的,他說暈船的人多吃些這種清涼酸甜水果,可以緩解一點身體的不適。怎樣,他還算得上細心周到吧?」
沒想到溫廷胤竟然還會想到她,江夏離看著橘子鮮艷的橙色表皮,嘴角終于緩緩挑起一絲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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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離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乎好了一些,也比較能適應搖晃的船身,便下了床,打算去謝謝溫廷胤難得的關心。
她沒有多想,直覺他會待在指揮艙里,果然,她一推開門就發現他趴在那張碩大的桌子上,沉沉地睡了。
想來這一路的航行,即使是已習慣水上生活的他,也會感到疲倦,更何況昨夜還和海盜有一番斗智斗勇,更是身心俱疲了吧?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快靠近他時,他的眼楮倏然張開一條縫,蒙蒙地看著她,卻沒有看清,只是含糊地問︰「千姿?」
「是我。」她不知自己的語氣怎麼變得這麼柔和,像是怕驚擾到他。
他扶著桌子坐起身,揉了揉眼,「肯出來見人了?」
江夏離早就猜到他肯定不會說什麼好話,也沒生氣,便順著他的話點點頭。
「是啊,出來見人了,第一個來見的就是溫船王,好讓您知道,我這個囚犯到現在為止,一直都很乖,不曾有任何叛逃之心。」
他哼笑道︰「這茫茫大海之上,你就算是會游水,也跑不到哪里去,更何況你還是個旱鴨子。」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問,不知道他是從哪里看出來的。
「會游水的人不會一上小船就哇哇大叫,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原來在小島時,他便看出來了。
她苦笑道︰「從小就沒什麼機會學,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的性命會交給這片茫茫大海決定。」
「你的性命不是交給大海,是交給我。」他用手肘撐著桌面,手掌托著臉,就這樣斜看著她,眼神有幾分戲謔,卻又似有幾分認真。
江夏離睫毛一閃,「當初,你為何要接下我這個燙手山芋?和殺人嫌犯掛上關系,對你又沒什麼好處。」
「沒辦法,劉青樹是我的故交,他托我的事情,我總不好拒絕。」溫廷胤懶懶地又伏倒在桌上。
看他桌上似是擺了很多寫字的紙,她便好奇地伸頭一看,結果密密麻麻的全是賬本上的數字。
「溫家每年應該有上百萬兩的買賣吧?」江夏離看他雖然閉著眼,卻並不是真的疲倦。
他哼了聲,「怎麼,你想替官府查我的帳?該交的稅款,我可是一個銅板也沒少。」
江夏離一笑,又靠近桌邊,細細地看了眼桌上的幾張賬單。
「東岳向來北富南貧,但是這幾年因為東川白家和君家的沒落,已經漸漸沒有了往日的輝煌,你看你這些船,十成倒有六成是開往南方沿海城鎮的,成交的數字也比北方多了三成,可見東岳的南方開始慢慢崛起,難怪彭城人的腰桿兒都好像硬了許多。」
溫廷胤一听,又馬上坐起來,雙眼竟比剛才還亮,「你對數字也挺留心的。」
她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得意,「當年我爹總是讓我打理家中的賬本,看多了,就習慣把事情兜在一起想,不過,我家一年的用度也不過千把兩銀子,和你家可不能比。」
他眼珠一轉,「一個小小的侍郎大人,一年的俸祿不超過五百兩銀子吧,竟能用去千把兩,不知道還在何處有進項啊?」
江夏離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不由得吐了吐舌頭,「好啦,你這個對官場了如指掌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爹再貪,也算是貪官里的清官了,否則一年怎會只有千把兩的花銷,要不是那幾位姨娘太愛打扮,也無須花這麼多銀子。」
溫廷胤將她拉到桌邊,拿起一張紙問道︰「算算這條船,這一趟航運下來,淨賺多少?」
她看了一眼上面的數字,「船上的貨物價值十萬七千四百零六兩,路上的損耗是二百三十一兩,再加上船工費一千二百七十六兩,稅費扣掉一千一百一十二兩,運抵港口之後,貨物的卸運費是四百五十七兩,你將貨物加價三成出售,最後淨賺兩萬八千二百二十三兩八錢。」
她毫不費力地飛快算出數字,還忍不住咋舌。
「你這一趟船工費就佔了開銷的大頭,竟比稅費還高,難怪有那麼多人願意到溫家船行做事。」
「這一艘貨船需要至少一百名船工,分兩班劃船,連續航行十五天才能完成一次航運,他們賺的也是辛苦錢,所以一般一個人一兩個月就走一次船,否則身體吃不消。」
溫廷胤望著她,「你算賬倒比我找的那些賬房先生還快些,那些人磨磨蹭蹭,這點帳要算一箋茶的工夫,若是把一年的賬目算清楚,沒十天半個月根本算不完。」
江夏離笑著問︰「怎麼,現在覺得我有利用價值了?要不然,你幫我和刑部說說,就讓我先保外候審,你就做我的保人。」
「還說我是商人,我看你倒是很會利用人。」溫廷胤笑道,「這件事還是等到了京城再說,刑部那里我雖然有點關系,但是要給你這個殺人嫌犯說情……可也是要疏通銀子的,你有銀子讓我去疏通嗎?」
她低著頭,「走時那麼匆忙,店里的伙計說不定還以為我被關在大獄里呢,更別說銀子了,我現在身無分文……」
她看著他桌上的紙筆,忽然眼楮一亮,「或許你借我筆墨紙硯用用,咳咳,當然不是你所用的什麼琉璃齋的紙和皇上送你的墨,最普通的就可以了。」
「你不會又想靠賣三流文章賺錢吧?」溫廷胤說出的話依然不中听。
這一回江夏離壓根兒不生氣了,只是歪著頭對他笑,「就算是又怎樣?你看不起我的東西,卻有人看得起,你若是不信,我寫幾章出來,你叫人以我的名義在京城兜售,多了我不敢保證,一天賺進十幾兩銀子總是沒問題的。」
「十幾兩銀子?!」溫廷胤不由得嗤之以鼻。「你知不知道一條死人的命,在刑部叫價多少?十幾兩銀子,你連天牢大門的守衛都賄賂不了。」
「死人的命都有人叫價?」她瞠目結舌。
「你也寫官場,難道就沒想過這一點?」
「想過是想過……」江夏離說得有些不堅定,「只是沒想到現實中的官場真的這麼黑暗。」
「這也是買賣,有買自然就有賣,更何況比起被判刑之後死路一條,多一條生路有什麼不好?別和我說窮人難道就該死那樣的蠢話。」他盯著她的嘴唇,阻止她將要月兌口而出的反問。
她想了想,苦笑道︰「的確如此,這世上既然有錢,就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錢多的人自然高高在上,如你,錢少的人自然卑微低賤,如我。」
溫廷胤神情鄭重,「錢多錢少和是否尊貴卑賤並無關系,重要的是你認為你應該怎麼活著,我認識很多窮人,活得也挺開心的,他們也沒有認為自己卑微低賤,倒是你,是不是過于自怨自艾了?」
「話雖如此,但是一文錢也會難倒英雄好漢,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能瀟灑超然的又有幾個?」
溫廷胤望著她只是笑,沒有再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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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膳後,一名小丫鬟捧著文房四寶來敲江夏離的門,說是大少爺命她將這些東西送來的。
她如獲至寶,連聲讓那丫鬟記得轉達謝意,鋪開紙張,自己動手磨墨。
雖然這些日子煩心事不少,前途漫漫不可知,但是只要一投入到自己筆下的世界,她真是可以做到無憂無慮。
溫千姿知道她在寫文,想先睹為快,又怕打擾到她,幾次只敢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不敢進去。
有一次她又跑到門口偷看,被溫廷胤撞見,他便取笑妹妹道︰「又不是新娘相看新郎,這麼鬼鬼祟祟的做什麼?進去看不就好了!」
「你不懂啦,寫文的人最煩被人打斷思緒。」溫千姿揮著手,想將他趕開。
溫廷胤看了眼在艙內奮筆疾書的江夏離,不禁笑道︰「我是不懂你們女孩兒的心思,一個胡亂編出的故事,還引得你們如此牽腸掛肚。」他拉著妹妹就往她的房間走,「你若是真怕打擾到她,就少來這里煩她,你一趟趟跑來,焉知她沒有被打擾?」
溫千姿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回走,果然一整天都忍住沒有再來。
江夏離寫累了,就直接躺倒睡覺,睡醒又繼續寫,就這樣沒日沒夜的寫了將近兩天,再一覺睡醒時,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好像一樁心事了結了似的。
睜著眼楮想了半晌,方想明白,是她昨天晚上終于將這篇文章寫完了,多日的心願可不是了結了嗎?
推開艙門,外面的陽光直接照射在她身上,那一瞬間的光亮和溫暖,猶如一個擁抱她的舊友,讓她身心都充滿暖意。
「肯出來見人了?」依然是那戲謔的口氣,一模一樣的用詞。
她剛要笑著回應,忽然驚呼一聲,反身就跑回去,將艙門緊緊關上。
並不是怕和溫廷胤說話,而是她忽然想到自己兩天來,壓根忘了要梳洗,只怕早就變成一副鬼樣子,怎麼還敢出去見人?
好在過不了多久,有個丫鬟就捧著熱水盆和布巾進來,笑盈盈地說︰「我們家大少爺說您也許需要用到。」
江夏離一邊用布巾洗著臉,一邊想溫廷胤真沒有她之前想的那麼可惡,起碼他還是個很懂得體貼別人的人,若他的嘴巴不要那麼刻薄,這個人……其實還滿可愛的。
「船就快靠岸了,少爺說已經給您另備了一身衣服,上岸前請您換上。」
她看看自己的衣服,已經穿了數日,還是溫千姿送她的,溫廷胤這一句更衣的吩咐,倒讓她的心頭又沉了一下。
包衣,更什麼樣的衣服呢?難道是囚服?
等那身衣服拿到她面前時,她不禁笑了。
那是一件桃紅色的衣裙,顏色艷麗得像是春日早熟的春桃,別說是囚犯,就是新娘子都未必會穿得這麼花稍。
她捧著這身衣服去找溫廷胤,「我就穿著這樣子去刑部待審?刑部的那些官老爺們不會以為我要故意示威吧?」
他笑著反問︰「你怕了?」
「不可能不怕,我不怕死,怕的是屈死。」抬眼望去,已經可以看到海岸線,距離京城最近的港口就在眼前,她知道,從這里改坐馬車,只要再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回到京城的月復地,在那里,有她最不想見的人,她能躲得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