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靜——」
她嚇得花容失色,因為太過擔心,整個身子更是直往前傾,差點掉了下去,但身後男人,再次的拉住了她,將她拉回樓閣中。
有那麼一瞬間,像是听見了她的聲音,猛虎朝這兒看來,然後像是要證明自己沒事,它迅速站了起來,甩了甩頭,霍地又朝那黑妖撲去。
黑妖回身,忽地張嘴朝那猛虎噴出了一股黑煙瘴氣,猛虎已在半空中,眼看就要觸及黑煙,它收勢不及,長尾一甩,直接扭腰屈身,如貓一般旋了半圈,落在一旁地上。
那黑煙所觸及之草木,盡皆腐蝕枯萎,眨眼便化為灰。
發現這招有用,烏鬣嘿嘿冷笑,鼻翼歙張,咧嘴露牙,赤紅的眼,露出卑劣狡獪的光芒。
猛虎小心翼翼的注意著,眈眈的瞪視著它。
黑妖霍地再張嘴,吐出了黑氣,這一回氣如箭矢,更快,更集中。
猛虎後腿一瞪,往旁退閃,但黑妖接二連三,連連張嘴,吐出的黑氣,一次比一次狠絕、精準。
銀光捂住了嘴,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可她也不敢閉眼,怕一眨眼,就會失去他。
黑氣幾次和猛虎擦身而過,蝕去了它幾撮毛,可就沒真正傷著它。
她看得心驚膽戰,卻也發現眼前戰況,看似驚險,可阿靜東閃西躲,卻逐漸更加逼近那頭妖。
那頭黑妖也發現了,它吐出的黑氣更快,但那沒辦法阻止虎的靠近,下一瞬,它發了狠,忽地朝前沖了上去,張嘴便朝那頭虎的頸項上咬去。
沒料到它會這麼做,銀光抽了口氣,心跳猛地一停。
可那猛虎卻早已料到,似早就在等,它閃過最後飛射而來,如箭般的黑氣,跟著霍然立起了上半身,虎爪狠狠一揮,一掌就打在黑妖的臉上,瞬間將那黑妖重重打倒在地。
黑妖痛叫出聲,見虎又攻來,不禁奮力屈身以後腿狠踹猛虎腰月復,試圖以掌爪挖出其月復肉,眼看它腿爪就要踢中猛虎之月復,哪知眨眼間,那虎已低身閃開,黑妖挺腰翻身張嘴,又想吐出瘴氣,猛虎忽而化身為人,身形矮上一截,但他的掌足卻由獸掌化為人手,一把硬生生抓住了它的長嘴。
隘蝕黑氣吐之不出,反而逆流倒回,它抬掌還想反抗,可那獸人大手奮力一扭,將它轉了半圈砰然砸在地上,跟著在眨眼間,將另一手化為獸爪,猛然戳進了它的胸口。
不——
劇痛傳來,它瞪大了赤紅的眼,想要吶喊、求饒,可一切已是不及。
那獸人,滿臉是血,冷冷的看著它,硬生生捏爆了它的心髒。
它痛嚎出聲,驀然癱倒在地。
他喘著氣,看著那黑妖眼中的紅光,慢慢消逝黯淡下來,終至死寂,它喘了一口氣,又一口氣,這才終于停止了呼吸。
他贏了。
直起身子,他抽出了沾滿黑血的手。
「阿靜——」
銀光的叫喚,從身後傳來,他轉過身,看見她朝他飛奔,可是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他死命支撐著,卻感覺到暈眩。
他想迎向她,卻跪倒在地,彎身吐了一地。
他的嘔吐物,是黑色的。
懊死!
胸月復及嘴臉中的血洞,不像之前很快就愈合,那陣陣的麻木與刺痛,讓他知曉,那黑妖身上的針毛與嘴牙,都是有毒的。
「阿靜!」
眨眼間,銀光已快沖到眼前。
怕牽連她,他奮力抬首,吼道。
「別過來!」
銀光嚇了一跳,淚懸在睫,可她停住了,他從沒對她那麼凶過。
見她停住,他松了口氣,虛弱的張嘴告訴她。
「有毒……」
刺痛轉回火焚的疼,吐出這兩個字,他再撐不住,就要倒下,但下一瞬,她卻接住了他。
他不敢相信,她怎能如此愚蠢,可她明明听清了,卻還是靠近了他,不顧他身上的骯髒與污穢,伸出雙手接住了他,擁抱著他,和他一起跪在地上,沒讓他狼狽倒地。
「沒事的,別擔心。」她淚流滿面,硬扯出微笑,「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別怕、別怕——」
這個笨蛋……傻瓜……就和她說有毒了……
他的視線朦朧,看不清她,只听見她的聲音哭著反覆。
「阿靜,別怕,你別怕……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他好想抱住她,再一次擁抱她,卻沒力氣抬手。
他實在太蠢了,太蠢了,明明曾有許多機會和她朝夕相處,卻因為太過頑固,而浪費了這麼多年,一天也好,多一天,也是好的啊……
劇痛如火焚襲身,他的意識開始退散。
懊死,他好想和她在一起,好想一直陪著她、寵著她,和她攜手白頭。
他想看她穿上那襲大紅嫁裳啊,為了他穿。
她穿起那衣,一定是美的,他知道。
他好想看,好想看哪……
為他呀……
「阿靜——」
她的哭喊響徹雲雷,揪住了心,讓熱淚逸出眼眶。
可他再無力支撐,霍地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
他渾游在黑暗的海中。
天上沒有星月,海上沒有漁火點點。
不,是他的眼睜不開。
一切都好靜,好靜,靜如死寂。
他死了嗎?
銀光呢?還活著嗎?還在哭嗎?
他奮力想睜開眼,想尋找她,卻無法動彈,身旁的水似泥沼,緊緊的裹著他,無論他如何施力,都掙不開來。
他好累,倦得極想睡,可她哭泣的模樣,嘔心的泣喊,卻深植入心,不肯消散。恍惚中,好似仍能看見她淚濕的臉,听見她哭泣的聲。
明明是無聲的,他卻莫名感覺得到,那椎心的呼喚。
別哭了,別哭了呀……
他得去找她,得找到她。
他咬著牙,試了又試,試了再試,終于弓起了背,翻了個身。
忽地,毫無征兆的,他身邊來了兩個男人,立于水面上,他看不見,卻感覺得到。
就是他嗎?
是,就是他,冷知靜,我查過了。
好厲害,竟然能在忘川里翻身,看來又是一個冥頑不靈的家伙——咦?姓冷,不是姓風嗎?
好像鳳凰樓主曾改過姓,他也跟著改了,是他兒子沒錯。
算了,確定是同一個就好。
他想發出聲音,卻無法張嘴,他想張開眼,卻無法睜眼看清那兩人,但他清楚听得到他們的聲音。
知道巫女泠的下落了嗎?
不知。打她知道咱們有鏡能追蹤她之後,她就用魔人書里的咒術,掩去了她的行跡,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
可惡。那鳳凰樓主沒查出她的下落嗎?
沒有。
那我們還放了他?
沒辦法,他命不該絕啊,不然也不會在忘川這兒,早被拘到前頭去審了,況且生死書上都寫了,他還有好些年的壽命,不還他,咱們還能如何?一會兒那鳳凰樓主鬧到爹那兒,我們才頭大。
呿,生死書上寫的事,他怎知道?
……他和二哥做了交易。
狽屎,那家伙生意做得也太大了,還能下地府討價還價?
唉,誰教咱們有求于他,再說,他拿了烏鬣的魂來換,至少咱們有魂可以審,說不得能查出那巫女泠跑去哪了。
嘖,也是。罷了罷了,放他走吧。
那話聲一落,他忽然感覺整個人月兌離了水面,跟著眉心一涼,下一瞬所有曾經消失的苦痛,全都蜂擁而來,他仰天嚎叫出聲。
很痛,是吧?我猜也是,你忍一忍啊,撐得過去,命就是你的,要是怕痛撐不過去,那就只能留在這兒當苦差,到壽盡之後,才能再去投胎了。
老七,少廢話了,送他去吧。
是是是,冷——不對,風知靜,沒啥事就別回來啦,咱們這兒忙得很,很缺工的,下回可就沒那麼便宜啦。
男人連聲稱是,卻還是笑著說了一串,跟著只听他輕喝一聲。
去吧。
他感覺自己浮上了天,跟著白光乍現,包住了他,霎時間,疼痛更加劇烈,他痛得弓身張嘴嘶嚎,幾乎以為胸口就要爆裂。
然後,他真的听見了自己可怕的嚎叫,還听見了銀光的哭喊。
「阿靜、阿靜——爹,他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明明方才還好好的啊!」
他張開了眼,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看見了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昂首哭著追問身旁的男人,小小的手,還緊緊的握著他的,不肯放。
「方才不好,他只剩一口氣了。」那男人氣定神閑,瞅著心急的丫頭,指著他道︰「現在,才是好的,瞧他中氣多足,這聲吼,怕是全城都听見了。看,不都醒了嗎?」
銀光聞言,霍地回首,只見他睜開了眼,她慌忙湊上前來,「阿靜、阿靜,你還好嗎?看得見我嗎?」
他喘息著,滿身是汗的看著眼前的小女人,即便劇痛如火焚身,但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銀光啊,是他的銀光。
他握緊了她的手,看著她滿是淚痕,略顯蒼白的小臉,嗄聲問。
「毒……沒事嗎?」
「沒事、我沒事。」她搖頭,哭著說︰「我身上沒傷啊,沒你那麼嚴重……」
是嗎?太好了。
劇痛霍然又襲身,幾乎撕碎了他,他咬牙悶哼,痛得全身緊繃。
「阿靜——」她慌得又落了淚。
他想安慰她,卻做不到,只能握著她的手,抽搐著。
驀地,一只冰冷的手撫上了他汗濕的額。
「沒事的。」
他抬眼,看見大手的主人,男人垂眼看著他,雖難以察覺,但知靜仍看見他眼下有倦累的黑影,可他噙著笑,神色從容而自然。
「忍一忍,只是殘毒在你體內,待你出了身汗,把毒逼了出來,便沒事了。」
火焚的高熱劇痛,似被他冰冷的手吸走了大半。
倦意驀然上涌,他看著那男人,死命撐著、喘著氣,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字句。
「不要……別這麼做……我不想昏過去……」
「你醒著,會很痛。」男人告訴他。
「我可以忍……」他看著他,提醒︰「我是獸人……我好得很快……」
他是獸人,可這男人不是,他見過他在夜里痛到難以自抑,咬牙忍痛,他看過夫人次次哭紅了眼。
以前,總以為真是他所受的舊傷,可走過一回才知,那是毒啊,妖的毒。
他知方才那不是夢。
他清楚這男人,真下了地府,換回他一條命。
男人仍沒收手,仍將手擱在他額上。
他深吸口氣,凝望著那個看顧他一生的男人,啞聲張嘴,讓長年哽在胸中的稱呼,逸出喉頭︰「爹……」
男人氣微窒,隱隱震了一下。
「別讓娘再哭了……」
看著他,男人黑眸收縮,眼里浮現可疑的水光。
年輕時,因為一時大意,受了毒傷,當時還以為有得解,誰知傷他那人是妖,鬼醫和師弟、弟媳一同替他解去的毒,竟去而復返,三番兩次復發,年年折騰著他,累了小樓,也累了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得替他倆顧著銀光。
他知道受了妖毒會有多痛,他受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就這樣繼續替這孩子過毒,可孩子孝順啊,他若真在這時逞能,這孩子怕是又要和他繼續鬧別扭了。
千是,他輕扯了下嘴角,收回了手。
「那就好得快一點,我等著抱孫子哪。」他說。
火焚的高熱,再次襲來,知靜渾身肌肉驀然又緊繃,但他忍住了到嘴的吼,只因身旁的女人已察覺,又緊張的握住了他的手。
知她會擔心、會害怕,他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在她和自己緊緊交握的小手。
「別哭……別哭了……」他側過身,抬起另一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啞聲道︰「我沒事的……沒事……你別哭了……」
「好,我不哭……不哭……」她乖乖點頭,淚水卻半點也不受控制。
她引起的心疼,竟超越了其他。
他忍著痛,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听她的心跳,看她的小臉,嗅聞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那幾天,她守著他,顧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了身上的汗水。
他有好幾次,痛得差點失去理智,痛到真的想死,可她在這里,一直在這里,陪著他。
然後,火焚的高熱,終于開始消退。
天黑了,天又亮了,他不知究竟又過了幾日,雖然不想再昏迷,可恍惚中,依然陷入了昏睡。
再清醒時,銀光已窩進了他懷里,小小的眼,哭得又紅又腫,長長的發散亂的披散在身後,發上的簪早掉了,身上的衣也已皺得不成樣。
她的模樣,好憔悴,像這幾日被生生折騰的,是她不是他。
可即便如此,夏日午後日光下的她,看起來,依然好美好美。
戀戀不舍的,他低頭舌忝去她頰上的淚痕,以唇舌輕輕滋潤她干裂的小嘴。
然後,她醒了過來,看見他瞳眸已清,不再藏著疼,不再隱著痛。
驀地,可疑的水氣,又上了她眼。
「不疼了嗎?」她撫著他的臉龐,哽咽輕問。
他心頭一緊,啞聲告訴她。
「不疼了……」
雖然如此,她眼中的淚水,還是滑落了。
他溫柔的吻去她的淚,貼著她的唇道︰「已經不疼……」
她想忍住淚,卻做不到,他伸手將她緊擁,將臉埋在她的頸窩,感覺她的溫暖和心跳。
她喉頭緊縮,也伸手擁抱他,跟著卻听他啞聲道。
「你好臭。」
銀光聞言,破涕為笑,可眼中的淚水,還是止不住。
她猜,他是真的好了,至少已好到能在乎她身上的味道。
即便嫌她臭,他卻還是緊抱著她不放,依然廝磨親吻著她的小嘴。
「我想……我們需要洗個澡……」他說。
她含淚微笑,吻著他的唇道︰「我已經教人,備了熱水。」
她的貼心,教他笑了出來。
這世上,再沒人,比她更了解他了,他知道。
他抱著她起身下了床,踏出第一步時,因臥床多日,腳下有些顫躓,但他很快就站穩了。
他重新邁開腳步,抱著這些日子,變得十分清瘦的她往外走。
她攀著他的肩頭,哭著、笑著,親吻著他粗獷的臉龐。
他抱著髒兮兮的她,穿庭過院,經過了僕役丫鬟身旁,經過了開心的阿萬、冷漠的里昂,越過了笑著的爹與哭著的娘,一路走到了浴池所在。
大大的浴池,冒著蒸騰的水氣。
他抱著她入了池,吻著又髒又臭,卻比什麼都還要珍貴的她。
又一次的,他舌忝去她奪眶的淚。
從今而後,他再也不想看她掉淚了,再也不想。
他這一生,只要有她,只須有她。
她是他的心肝、他的骨血,是他的三魂七魄、永生的伴侶,是他刮骨刨心,怎樣也舍不下的愛啊……
水氣氤氳,聲淙淙。
輕擁著這個小女人,他親吻著她的唇,他清楚知道,他回到了家,已經到了家,她的所在,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