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仍在飄著,落在天井,掉在廊上。
他能看見,敞開的門外廊上,有一個小小的腳印。
那腳印,不是阿澪的,他看著她離開,知阿澪沒有踩著那里。
若不是腳印的主人太慌亂,就不會退得那麼急,不會忘了還在下雪,不會不繞著回廊,反直接奔過了積雪的天井,一路飛奔到對面的廊上。
他抬起眼,隔著片片飛雪,看向天井對面那間房。
那兒,是宋應天的睡房,落地的拉門,被人合得死緊。
也該是時候了。
那個,牽著他的魂、揪著他的心的女人哪……
他手一撐地爬站而起,沒有理會那盆仍在冒煙的熱水,只跨過了水盆,穿過了拉門,踩著在天井雪地中那小小而倉皇的腳印,一步一步的走過去。
門廊上,有著水一滴,那飛濺的樣子,顯示著那人的去向。
他上了廊,蹲,輕撫著那水滴。
它尚微溫,還未來得及變冷,成冰。
抬起眼,他看著那扇門,知她就在門內,還來不及走遠。
緩緩的,他伸手推開了緊閉的門,蓋這屋子的木匠,工藝極好,用的也是上好的建材。即便已興建多年,歷經旱夏寒冬、歲月風霜,開門時,依然滑順得如剛建成般,不會听到任何聲音。
斗內,同他那兒一般,寬敞不已,沒有高桌高椅,只有光滑的木地板,與一張處膝的雲頭桌案。桌案旁,有燈一只,堆滿了醫藥書籍的書櫃沿牆而立,幾只衣箱就擺在牆角,衣箱旁是畫著山水的素雅屏風。
而她,就在那里。
她沒有躲起來,她只坐在那兒收著衣,背對著他,折著宋應天的衣,看來那般鎮定、冷靜,如常一般。
說他不惱,那是假的。
入冬後,藥堂里不再那般忙,她白日偶也有空閑,便來得勤了,可來了卻總也是只顧著她的少爺。
她幫那男人打掃洗衣,替他泡茶磨墨,為他照料生活中一切所需用度,她將他所有的閑雜事務,全都打理好。
她表現的,就像是宋應天的妻。
可對他,她卻幾乎視若無睹。
若非,門廊上的那滴淚;若非,此刻她那白羅襪上,還沾著殘雪;若非,他能看見,她的動作有多麼不自然、多麼僵硬;若非,他已太過了解她,一如了解自己……
阿澪能讀心、會惑人,她明明都是知道的,他家少爺警告過他倆,阿澪的眼不能看,阿澪的話不能听。阿澪知道他與她最在意的是什麼,曉得他和她的弱點,清楚他倆的渴望。
可她,還是被亂了心。
因他亂了心。
若非如此,他真要以為,是他自作多情。
他踏入那扇門,將其關上。
然後,走到她身後,盤腿坐下。
他沒有發出聲音,但他知她曉得他在這里。
她屏住了氣息。
他已有許久,不曾靠她這麼近,這女人總和她的少爺在一起。
她的發,早在他回來之前,就已又挽成了婦人的髻,總瞧得他心頭一緊,明知不該,卻無法不去惱恨妒嫉。
那烏黑柔亮的發,纏著那雕著鳳凰的黑檀簪子,就如她對她少爺那般,太過親昵,教他看了胸悶心緊。
忽然間,始終被壓在心底的妒火再關不住,就這樣風風火火的冒了出頭,他伸出了手,抽出了那支挽住她青絲的鳳凰木簪。
烏黑的發,沒了長簪的箝制,如水瀑般飛揚,流瀉而下,落到了他腳邊。
她小小的抽了口氣,停下了手中折衣的動作,卻沒回首。
他撩起一束還殘留她些許體溫的青絲,它服貼柔順的待在他的手里,任他輕撫摩挲。
她的肩頭微微瑟縮了一下,他知她清楚他在做什麼,可她依然沒有回頭,沒有阻止他。
他把玩著她的發,將她散落後就逐漸變得冰冷的秀發,在手中轉了一圈,纏在他粗糙的掌上溫暖它,輕聲開口問。
「你知道,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想的是什麼嗎?」
她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不介意,只自顧自的答︰「我想著,老天爺待我真好,我落水死了,還派個這麼美的仙女來接我。」
他喜歡她的發裹著他手的感覺,如絲一般的滑,似花那般的香。
「然後,我昏了過去,當我再醒來,你細心照顧著我,我知你不是仙女,我看著你挽成婦人髻的發,只覺得惱。因為,你竟然已經嫁人了。你已有了丈夫,有了能牽著你手的男人。我不該對你有任何遐想,我這樣告訴自己,不讓你上心。」
她繼續保持著沉默,小手卻揪緊了膝頭上的衣。
他將她的發,湊到了鼻端,吸了口氣,啞聲再道︰「你不知道,當我曉得,你不是宋應天的妻時,我有多開心。當你告訴我,他不是你的男人時,我只想著,也許我可以擁有你,或許你能是我的……」
她不應,他也不急,只將大手挽轉,緩緩將那青絲在手上左纏一圈,然後右繞一圈,握得滿手,讓她柔軟的發,裹著他,緩聲低語。
「若你是我的,該多好?多好?」
他悄聲說著心底的渴望,讓那滿心的希冀,回蕩在寂靜的空氣里。
「我從來不曾如此在乎過任何姑娘,從來不曾如此想要一個女人,在我還來不及多想時,你就那樣入了我的心。」
天色,漸漸暗了。
屋子里好靜,屋外的雪,像吸走了所有的聲音,除了……他。
白露不敢回首,不敢動彈,只能咬著唇,听著他的嗓子,低且啞,吐出一句又一句真心的話語。
「然後,你和我在一起了,我不敢相信,你竟願意和我在一起,幾乎就像是我的。」
他握緊了她的發,聲更啞。
「我知你受過苦,知你其實很脆弱,你和我一起,只是因為身邊需要有人陪。」
不是這樣的,不只是因為這樣。
反駁的話,幾乎就要出口,她緊抿著唇,強忍著,忍著說不出的苦,忍著難以遏止的痛。
「我告訴自己,不要奢望太多,別再渴求更多,你和我,是那麼的不同。我只是個懂得在殺伐中求生的莽漢,你卻是個教養良好、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你不可能真的看得上我。」
他垂眼看著手中纏繞著他的青絲,說著︰「可就算只是一時也是好的,讓我能小小的,作一個夢。讓我能在你心中,擁有一個位置,就好。」
就好。
她身微顫,手揪得更緊更緊,藏在眼眶的淚,早已滑落下來。
「但,你替我洗了腳。」
身後的男人,似乎靠得更近,他的體溫包圍著她,溫暖著她。
「我開始想,忍不住妄想起來,想著更多、更多,想著原來我也能過這種生活,想著原來你要的不只是一時,想著或許你心同我心,想著若我敢開口,你可能真的願意,嫁給我……」
她閉上眼,咬著唇,死命忍住到嘴的嗚咽。
「那一夜,我原以為你會為我感到心疼、不舍,原以為只要我掏心掏肺,你就會投向我的懷抱。誰知,你心那麼狠。我把心都掏給了你,你卻棄如敝屣。」
一顆心,疼若滴出了血。
「我離開後,曾想喝得爛醉,買了酒,卻喝不下去。你會怕的啊,怕喝了酒的男人。可我管你做什麼,你寧死也要包庇別人,寧願將我推開,也不肯讓我幫你。但明知如此,我卻還是喝不下那壺酒……」
他自嘲的笑了,那狼狽的干笑,教她心更痛。
「我把它倒了,在城里走了一日。」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道︰「我想著,為何你能那麼狠心?你這麼惱、這般氣,真是因為我騙了你,抑或只是因為你家少爺回來了?你真只是為還恩情,才會如此?抑或你心里,其實一直有著他,我只是個代替品?我想著,原來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
他松開手了,她知道,她能感覺到長發滑出了他的手掌,落到了地上。
她心一痛,以為他要走,卻听他嗄啞開了口︰「你若對我無情,為何要替我擋刀?為何要替我洗腳?為什麼……要讓我上你的床?」
那句句苦澀的逼問,教她淚如雨下。
「我只是……」她逼自己開口,卻無法將話說完。
「只是什麼?」他問。
「寂寞……」她在寒氣中,抖著唇,吐出這兩個字。
「你看著我說。」
她不能,她做不到。
上一回,她已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沒有辦法當著他的面,看著他的眼,再砍他一刀。
賓燙的熱淚,落了一滴,又一滴。
看著那小小抖顫的肩頭,瞧著她挺得筆直的背脊,他不舍的伸出長臂,環住了她,將那連哭都不敢出聲的小女人,拉到腿上,攬在懷中。
她的淚,灑落他的鐵臂,濕了他卷起的袖口。
她沒有掙扎,她做不到。
他能感覺她止不住的顫抖,那般苦、這麼痛。
「寂寞也行。」他靠在她耳畔,悄聲道︰「也好。」
這一句,教她幾近崩潰。
白露攀著他從後環著自己的鐵臂,泣不成聲,幾近懇求的道著歉︰「是我……是我的錯……你忘了我吧……把我忘了……」
這些話,多傷心。
可這一回,他有的只是心疼,不再氣惱。
「我忘不掉,我沒有那個能耐。」他撫著她淚濕的小臉,溫柔的環抱著她道︰「你不知,這些天,我看你為別的男人洗衣鋪床,有多恨;看你為別的男人添飯倒茶,有多惱。我嫉妒得眼都綠了,恨不能自己才是宋家的少爺,才是那個當年救你的男人。」
這些日子,當他回到這座島上時,他無法不去注意到,她和那宋家少爺看來有多匹配、多登對,他們倆一個俊美斯文、一個溫柔婉約,當他倆站在一起,根本有若金童玉女一般。
「我記得初來乍到,縣府的衙衛告訴我,宋家少爺光靠那張臉就能迷得姑娘們神魂顛倒時,我還嗤笑過。」
他懷抱著那倔強心狠的女人,低啞的說︰「每個人都認為你是宋家未過門的媳婦,即便我總覺你待我那般不同,堂里還是有人堅持認為你是他的人,之前我還不懂為什麼,可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時,我懂了。」
他倆佳偶天成、郎才女貌,任誰瞧了,都會認為他們是天作之合。
「宋應天有錢有才,俊美無儔,文武雙才,我呢?我有什麼?除了這一身傷,除了幾個小錢,我什麼都沒有。若你心里想的男人是他,你實話告訴我一聲,我不會多怨什麼。畢竟,當你有宋應天那樣的男人可以選,為何要選擇像我這樣的莽漢?」
他的話,讓她淚掉得更凶了,整個人在他懷中蜷縮成一團,抖顫得如雪中的小貓,雖然還是沒回首,可她的小手卻宛若溺水的人抱著浮木一般,緊緊攀扣著他環在她身前擁抱著她的雙手。
「是嗎?」他將臉埋在她頸窩,啞聲再問︰「你為他洗衣作飯,為他整理房間,為他經營藥堂,是因為你想的男人,是他嗎?」
他說的每一句,都刨挖著她的心,痛得她難以呼吸,教她哭成了淚人兒。
在他的逼問下,她終于再禁不住,崩潰的搖著頭低泣,淚水又跟著如珍珠般灑落一地。
「你讓阿澪對我為所欲為,是因為嫌棄我嗎?」他再問。
她哭著再搖頭。
她怎會嫌棄?怎會嫌棄?她是不得不啊——
他搗著她的心口,將她壓在他的心上。
「我不會要你別再為他折衣,別再為他整理,別再為他經營藥堂。我不會再要你信我,不會要你把一切都說清楚,不會逼你讓我幫忙,我回來不是為了查案,我會回來,只是想知道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