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清涼,圓月高掛,將飛雲亭四周照得份外明亮,那皎皎的銀色月光映照在亭前的石板上,益發顯得冷清孤寂。
一支紅燭已經燃盡,在燭光熄滅之後,亭內陷入漆黑之中。
君君在亭內等待著,桌上備好了美酒佳肴,只等宋雪宜前來做客。
因為姑姑堅持她不道歉就不再理她,而且真的在收拾行李似乎要離開,她听春夏秋冬說,姑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還要把她的好姐妹一起帶去,就只留下她一個人,因為她不乖、不听話,所以不能一起去。
眼看著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她只好一咬牙,讓一步了。
她十分委屈的準備跟宋雪宜道歉,提筆用漢字寫了一張便箋要丫環交給他,邀他到這來赴宴,這也是為何都這麼晚了,她還一個人坐在花園的涼亭里的原因。
她本來準備一壇又一壇的好酒,想把他灌醉,那樣的話道歉之事便能含糊帶過,她明天早上一樣能高高興興的跟著大家出門游玩。
沒想到等了又等,等了一個晚上,等到她八名侍女喝光了七八壇酒,個個醉得東倒西歪,不是趴在桌上,就是倚著欄桿睡著了。
可宋雪宜還是沒來,是她寫錯了時間跟地點,還是他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
那個病表想害姑姑不理她,害她沒辦法跟大家一起出門玩,這種行徑真的大大惹火她了!
此時,忽然有兩個人的腳步聲走近,只听到有一人的聲音道︰「亭子里是暗的,看樣子公主不等了。」
「東西只怕還沒撤走,待會巡回來之後再來打發吧。」整個未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公主今晚設宴給少爺賠罪,許多人還說宴無好宴,公主一定不是真心贖罪,所以反而希望少爺別去。
另一人低聲笑了起來,「我說少爺此時一定在依山傍水樓享福呢,公主等不到人,一定氣壞了。」
「這就叫作下馬威,我看少爺一定是故意不來的。」他笑著說,頗有幸災樂禍的味道。
他們是府里巡夜的小廝,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往亭旁的小徑上走了過去,根本沒在意到幽暗的亭子里坐了一個人,倒了八個人。
靜夜之中,他們的對話清楚的傳進君君耳里,那兩句下馬威和故意不來徹底惹火她了。
太過分了!
她怒火沖天的搖著侍女們,「快起來!咱們找那個病表算賬去!」她用力的晃著春天的手,但她睡得太熟,咕噥了幾聲眼楮壓根沒張開過。
其他人也一樣,她怎麼搖、怎麼晃,她們就是不醒。
沒關系,她還有侍衛,他們可以幫她把宋雪宜逮回來,押著他讓她賠罪,這樣她明天一早還是可以跟姑姑一起上路。
她不會讓他有機會打亂她的如意算盤的。
依山傍水樓嗎?她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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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的依山傍水樓總是高朋滿座,挾著當家花魁凌小小的聲勢,多少人虛擲千金,只為見她一面,只為听她啟朱唇,婉轉吟一曲。
凌小小體態娉婷娟秀,肌膚似雪如玉,笑起來嫵媚動人,加上性情聰慧,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文章作得又好,跟她交往過的官宦子弟、達官貴人,對她的才華是嘖嘖稱奇爭相走告,使得她的艷名、才名更是遠播。
她所居處的桃花閣依水而建,是依山傍水樓的招牌名景,也是凌小小接待客人的地方,若非王公貴族或是才子名土,要踏入這閣簡宣是難如登天。
今晚的依山傍水樓,依舊是冠蓋雲集,來了許多要客。
有中丞在這宴請新婚的宋雪宜,並請了相熟的司馬、武將們作陪,整夜的歌舞、絲竹之聲不斷。大家行酒令、嘗佳肴、品醇酒,懷抱美人,酒過數盞開始鼓噪起來,嚷著要凌小小彈琴助興。
這晚月色皎潔,凌小小坐在象鼻方足琴幾之前,撫琴調韻發出叮咚之聲,琴幾一端設著古木雕根花台,台上置了香鼎,檀香幽幽散發。
她引商征羽,輕輕的奏了起來,奏的雖然是常見的曲調,但是琴聲悅耳美人在前,不由得令人心醉神馳,飄然欲醉。
一曲終了,喝彩之聲不斷,凌小小優雅的向眾人行禮,含羞帶怯的眼眸始終低低的垂著。偶爾她抬起頭來,眼光不經意地落到宋雪宜那爾雅不凡的身影上,雙頰頓時涌起一朵紅雲,又快速的調轉過眼光。
眼尖的夏光至注意到了,低聲對宋雪宜道︰「真不知道你最近走了什麼好運,第一次到這來,居然就讓凌小小另眼相看。」
他真是好運氣呀!家里還擺著如花似玉的老婆,現在又有花魁對他猛送秋波,怎麼會有人連獲得美人青睞都來得比其他人容易?
像他長得也不差呀?而且他都是笑臉迎人的,比起宋雪宜那張沒表情的俊臉,他才應該是那個迷倒眾美人的翩翩公子吧?
「有嗎?」他沒注意到那個花魁究竟生得是圓是扁,而她的琴藝如何,他也沒有特別的注意。
他腦袋里只想著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他爹突然跟皇上稱病,說要帶著君代到洛陽去休養,但他紅光滿面,說起話來依舊中氣十足,怎麼看都不像有病。
況且到洛陽養病,需要把家里的奴才全帶走,只留下幾個廚娘和粗使的丫頭、看門的小廝嗎?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古怪,而且跟君君那個番女一定有關系。或許他們是在制造他們獨處的機會……
第二件事情是十年前的舊事,關于他被一個有著綠眼楮的惡鬼攻擊的往事。
今天,他總算知道她是誰了。其實在他看見君君那少見的綠眸時,他就應該知道,她就是十年前那個咬他、打他、抓他的小女孩。
當年他在沙漠中消耗了體力,又處在剛得知君代是他後娘的震驚里,因此才會被君君打得渾身是傷。
這一段被女孩子欺負的往事,一直是他的傷痛,他居然會被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女孩打到毫無招架之力?!這是個天大的恥辱呀!所以後來他才會勤奮的練武,隨軍出征攻打匈奴,戰功輝煌的升為將軍。
人家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不是嗎?他等著出這口窩囊氣,可是等足了十年哪!
想到君君,他突然想起臨出門時婢女交給他的竹簡,說是公主的手諭。
基本上這份手諭只適合掛在門上避邪,鬼畫符似的,誰知道在寫些什麼?所以他隨手把竹簡扔在書房里,還是出門赴宴去了。
他將酒杯靠近唇邊,卻沒喝,露出了一個算計的笑容。
「你干嗎呀!一個晚上陰陽怪氣的,瞧你笑得我渾身發寒。」夏光至問道︰「在想些什麼?」
「我在想天理循環,報應昭彰。」仰頭喝下那杯酒,他想他或許不該冷落他的娘子太久。
「啊?」他一臉迷茫,怎麼他說的話他一句都听不懂?美人在對他送秋波,他或許有機會與她共度春宵,這種美事怎麼會跟報應扯上了關系?
「沒什麼。」宋雪宜笑,「是家務事。」的確是家務事。君君嫁給他了,不是嗎?他雖然不能打她一頓出氣,但是至少能教教她什麼叫作三從四德、丈夫是天的美德吧。
或許他還能順便教她,男人的自尊心有時很脆弱,但報復心卻是相當強勁的。
帶著一些報復的快意,他發現這樁婚事,其實並不怎麼令人難以接受。
「真羨慕呀!」不明就里的夏光至欣羨的說︰「早知道君君公主是個大美人,就算打破頭我也要跟你搶。」
想必宋雪宜面對著嬌滴滴的老婆,一定是夜夜春宵,難怪他會對花魁無動于衷。這也難怪,跟君君公主一比,凌小小也只能算是普通貨色而已。
「突然之間我成為你羨慕的對象了?這種轉變還真是大。」不過數天前,他還是眾人嘲笑的對象,而現在,他居然變成人人欣羨的幸運兒?
看夏光至提到君君時的色樣,他相信昨天早上君君在街上上演的撒潑記還沒有傳開,倒是比他預期中還要慢一點。
女人麻煩,尤其是潑辣刁蠻的女人更麻煩,而君君更是麻煩中的麻煩。
「錯失嬌妻,多少人痛心疾首,你沒听見這幾天到處都有人在慘叫嗎?」夏光至捧著心口,一副心痛難當的模樣。
早知道,實在不該讓宋雪宜撿走這個大便宜。
「如果能讓我抱上一抱、親上一親,那該有多好呀!」他無限神往的說,而這是他們這群錯失良機的男人的真心話。
不過只有他有那個膽子當著宋雪宜的面前說,其他人只能想不敢說。
「我只听見夏大將軍在覬覷我的妻子。」雖然他對君君不屑到了極點,甚至想惡整她,但是听到別人垂涎他的妻子,還是會有那麼一些些不痛快。
「警告你還有其他人。」他相當認真的說︰「離她遠一點。」
「大伙想跟大嫂多親近一點,不行嗎?」夏光至遺憾的喊道︰「連朱剛那個豬頭都能有香吻一個,身為你好兄弟的我,連一點甜頭都不給,實在太……」
他話還沒講完,宋雪宜拳飛來,差點打中了他的臉。
「別提那件事。」沒錯,連朱剛都可以有香吻一個,而他明明是她貨真價實的丈夫,得到的居然是嫌棄。
看樣子她或許認為嫁給朱剛比嫁給他來得強。他可是個自負的男人,怎麼能容忍這種莫名其妙的慘敗!
他究竟哪里比不上那個沒有女人緣、已經四十多歲了還娶不到老婆的朱剛?
「你的佔有欲真強,我只是開玩笑的。」夏光至沒想到宋雪宜居然會氣到想打他,還好他閃得快,不然一張俊臉要是腫了一邊,或是掉了幾顆牙,那還能看嗎?
「我怎麼會輕薄你娘子呢?」想也知道是鬧著好玩,隨口說說的而已。
宋雪宜瞄了他一眼,他不是在跟他生這個氣,他只是不願意他提到朱剛和那個吻而已。
他不會輸給他的!天都有可能會塌下來,但是他宋雪宜絕對不可能輸給朱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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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君帶著一臉困意的侍衛,強逼那兩個巡夜的小廝帶他們到依山傍水樓。
大月氏王一共給了她十二名侍衛,除掉昨天那四個辦事不力的笨蛋之外,其余八個人都被她拉來了。
「公主,就是這了。」小廝愁眉苦臉的說︰「不過,你恐怕無法進去。」這里是娼樓,是給男人尋歡作樂的,她們怎麼可能讓公主進去抓人?
「天底下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依山傍水樓……嗯,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看來,可能是個看風景的地方。宋雪宜不但是個病表,而且腦袋還有問題,一定是因為快死了所以糊涂了!
哪有人三更半夜在看風景的?
他們這一群人,大搖大擺的進了華麗的廳門,馬上就有一群鶯鶯燕燕看準了目標,一個個黏到男人身上去。
「大爺!你好久沒來啦!這可想死奴家了!」
這些只是習慣招呼語,侍衛們可是第一次來呢!
從來沒見過這種媚功的純樸漢子,個個漲紅了臉,害羞得不得了,那柔軟的身軀纏了上來,想推開又怕踫到了不該踫的地方,幾名粗壯的漢子居然給女人纏得不知如何是好,任由她們又拉又推的簇擁著往里面走。
「喂。」君君瞪大了眼楮,看著自己帶來的人個個滿臉通紅而手足無措,不由得開始懷疑起這些女人一定都是武功高手,隨隨便便就把她的人給纏住了,而且讓他們毫無還手之力,呆愣愣的就跟她們走。
「還不還手!」她追了上去大喊,「去把宋雪宜找出來呀!」
「誰在這吵鬧?」老鴇在她面前一攔,「姑娘,我們這不招待女客的。」
「滾開!」君君生氣的說︰「我是來找人的。」她推了推老鴇發福的身軀,凶巴巴的說︰「再不讓開要你好看!」
「你是存心來鬧的是不是?」老鴇揮了揮手巾,「來人!把她趕出去!」
吃醋上她依山傍水樓來撒潑的女人她見多嘍!這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來抓相公回去的,要是讓她把財神爺帶走了,那她不就要喝西北風?
護院的大漢粗聲粗氣的道︰「快出去吧!你家相公爽了就會回家。」說完,他們便一左一右的架住君君,將她往外拖。
「放開我!」君君雙腳亂踹,一頭秀發也扯散了下來。
他們將她拖出門外,輕輕一推就讓她跌了個四腳朝天,摔得生疼!她氣得七竅生煙,站起來又沖進去。
護院的大漢自然要去攔她,誰知道君君的侍衛們看見公主吃了虧,哪還管什麼佳人在抱,連忙來救駕。
于是十來個大男人動起手來,乒乒乓乓的打起來。
君君氣壞了,也不管什麼入境隨俗要說漢語,嘰里呱啦的就用大月氏話罵人,抓起一旁擺飾的盆栽就摔。「統統都讓開。」
老鴇心痛的大喊,「好哇!原來是來砸場子的!王二,多叫些人手來,給這群王八蛋好看!」
她對著君君撲去,嘴里還罵著,「敢來我這鬧事,嬤嬤我的厲害你還不知道呢!」
君君往旁邊一躲,抓起桌上的杯盤、筷子……只要拿到東西就扔過去。
頓時杯盤滿天飛,甚至還有一只吃了一半的烤雞砸中老鴇的頭!客人和姑娘們閃的閃,躲的躲,全部亂成一團。
又要忙著閃避打架的大漢隨時會飛來的拳頭,又要防備漫天飛舞的杯盤和菜肴,大家又奔又逃的,不是撞在一起就是跌在一起。
一陣混亂間,桌椅櫃子倒了一地,酒瓶杯盤乒乒乓乓的全打破,嚇壞了的客人和姑娘們全都躲到一旁發抖。
老鴇氣得臉上肥肉不斷抖動,心疼得要命,這個鬼吼鬼叫的女人到底是哪里來的?居然帶著工夫這麼好的打手來砸她的場子,破壞她的生意。
廳里打得正是熱鬧,而桃花閣里的酒宴也散了,客人們陸陸續續的走出來,一看見驚天動地的打斗場面,全都愣住了而停步不前。
宋雪宜難以置信的看著君君和老鴇糾纏著,又踢又打的,他腦海馬上浮起幾個大字番女大鬧娼樓,精彩可期……
不久之後這出戲碼一定會熱熱鬧鬧的被搬上戲台演出,他身為她的相公,只怕又要大大的出名了。
她的壯舉或許會連續三個月成為長安人人茶余飯後的消遣話題。
他得阻止她,他不願意再度成為眾人調侃的對象。
「君君!傍我住手——」
君君一听見有人喊她,自然而然的分神去看,才一分心而已,老鴇馬上揚起拳頭,對著她的臉就是狠命的一擊!
「啊……」她慘叫一聲,痛得搖住了臉,眼淚無法克制的流了下來。
偏偏老鴇不放過她,趁勝追擊的拉過她的手,轉個身子就將她給摔出去。
君君輕巧的身子越過眾人的頭上,朝著一堵牆飛去。
「公主……小心!」
夏光至驚喊出聲,連忙飛身去救,突然上一痛,有人在他臀上踹了一腳,借力躍出去,伸手抱住從天而降的美人,悠然的落了地。
君君被宋雪宜橫抱在懷里,想到的居然是,原來沒有粗壯的胳臂也可以輕而易舉的抱住她呀。「你死定了。」他低低地說,聲音雖然刻意壓低了—但那股寒意和怒氣卻很明顯。
她眨了眨眼楮,沒听清楚他在說什麼。
她對他露出了扶微笑,那笑像是冰雪初融,又像是春花初綻,是那麼樣的珍貴而美麗。
他想,他大概愣住了,而他愣住的表情一向不怎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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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小小坐在半開的窗子前,拿著梳子正緩緩的梳理著她的長發。
靜謐的夜里,只有微風掠過樹梢發出的沙沙聲。
一個黑影直撲而下,一只蒼鷹昂著頭斂著翅,落到了窗台之上。
她輕輕的撫模著蒼鷹的豐羽,從它的足上取下一個竹筒,她稍微旋了一旋,取出一張極薄的羊皮紙。
殺君君公主,嫁禍宋雪宜。
她將羊皮紙擱在燭台上,看著火花逐漸將它吞噬。
真是可惜了一個上好的男人呀!她小巧的舌輕輕舌忝過豐潤的唇,勾起一絲冷笑。
她本來還打算誘惑宋雪宜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像他那種外表冷硬但內心柔軟的男人,一定相當具有挑戰性,一旦動了情就像是燎原的野火,是無法收拾的。不過看樣子是沒有辦法了。
身為匈奴派來潛伏在長安的細作,她自有慰勞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玩弄那些為她著迷的男人。或許,她可以在除掉他之前,先跟他玩一玩,只要不妨礙任務,風花雪月是無妨。
兩年前宋雪宜領兵遠征匈奴,沉重的打擊了匈奴的勢力,致使匈奴王帶領四萬部屬降漢。這慘敗一役對匈奴而言是個嚴重的挫敗,他是個非除掉不可的人物,誰叫他是個威脅呢?
只是他一向小心,警覺性又高,幾次的暗殺行動都失敗,而他又是不能被收買的對象,總之,宋雪宜是令匈奴相當頭痛的一號人物。
花魁是她掩飾的身份,她利用這個身份收集漢人高官在酒席中透露的機密,也利用這個身份來觀察這些武將們的弱點和致命傷。
當下次戰事再起時,他們就不會再戰敗了。
狡猾的漢人皇帝聯合了塞外的小柄,想要孤立他們匈奴,尤其是和大月氏的聯姻關系更加牢不可破,他們一直在想辦法要破壞這份和諧的關系。
現在他們有了這個機會。
如果大月氏王最鐘愛的女兒有了不測,而凶手是宋雪宜,那結果一定很有意思。
這是個一石二鳥之計,既破了兩國的關系,又除掉宋雪宜這個心月復大患,實在是個完美的計劃。
她需要一些幫手,而且得小心謹慎的行事,絕對不能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