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好天晴。三匹快馬馳騁過午後人煙稀少的官道,可到城外一里處,遠遠卻見黑壓壓的人潮排列官道兩旁,而再靠近些,便可以看見站在最前方,一身官服的官員正帶領著一群整齊的部屬翹首盼著接近中的人馬。
三匹馬上的人自然沒錯過前方浩大的陣式。
左方原本一臉平穩的黑衣男人,不由轉頭對主子撇嘴道︰「果真已經有人早先得到消息了。」
英俊的男子聞言淡淡一笑,而笑意間的胸有成竹帶著一抹凜人于無形的譏諷。
馬兒馳至前方,自然被橫在路道上的人潮逼得不得不停下來。
「卑職秀林縣官李璋率眾在此恭迎大子殿下大駕!」他們一到,為首男人立刻亮聲,身後所有人也跟著他跪下。
三人高踞馬背上,中間藍衫男子銳利的眼神掃向李璋伏在地上的後腦勺,語氣听不出是喜是怒。
「起來。」
「謝殿下!」眾人齊聲道。
待所有人起身,李璋立刻躬著身趨上前,神情愈見卑微。「卑職已為殿下準備好住的地方,請殿下移駕休息!」
藍衫男子——祁堯天低頭看著那一張極力討好他的面孔,唇色彎出一抹春風似的微笑。「辛苦你了,李大人!我以為我的行蹤是夠隱密了,卻不料你的消息如此靈通,還費心地擺下這大場面來迎接……希望我們沒讓你等太久,李大人!」他的聲音柔和已極,可天生自然的尊貴威儀卻仍令李璋不自主地心驚膽跳;尤其他高坐馬上,更助長了他天神般震懾人的氣勢。
李璋算來不過是個芝麻小闢,一生難得能進宮一次,更遑論能親見太子殿下,所以當他知道今日殿下將來到此處時,他簡直還不敢置信!
按捺著又驚又喜的心情,在身邊師爺的暗示下,李璋總算記起該有的禮節。
「沒有,卑職們願意等。就算等上三天三夜,卑職也絕無怨言!」說著說著,不由得拍起馬屁來。
一個雖不大,卻是在每個人都接收得到範圍內的聲音,突地輕細地響起︰「那你就繼續在這里站上三天三夜看看吧!」
所有人不禁把視線往上調,聲音的來源正是和祁堯天同來的兩人中,其中那名俊美無匹、朝氣盎然的年輕人,而「他」可一點也不掩飾是「他」扯縣太爺後腿的事實,便張大嗤笑的眼看向李璋。
氣氛驀地沉寂而難堪了下。除了太子殿下和馬上另一名護衛仍處之泰然,彷若未聞外,其余眾人都尷尬著一副神色。尤其是當場被削的李璋,漲紅著臉,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瞪著那美少年。
「李大人,曲護衛只是在跟你開玩笑,你別介意。」明白曲弄鷹看不慣此等逢迎巴結的態度才出言相激,祁堯天為李璋留了余地,終于開口三言兩語化開現場僵硬的氣氛。他微笑地轉移他的注意力︰「李大人方才不是說,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休息的地方了?」
「我猜這位縣大爺前世一定是個馬屁精。」在酒宴過後,回到李璋特地為他們準備的樓園,曲弄鷹不由半真半假地拿他開刀。
「他今天似乎一直不順你的眼嘛!」低頭看著手邊耿御風暗中送到的報告,祁堯天還能分心調侃她。
曲弄鷹哼了哼氣,十分不苟同李璋夸張阿諛的行徑。「對待下人時常動輒以怒,對待上司則一味趨附奉承,我就不相信有這種父母官,是地方老百姓之福……」她的正義感又在作祟了。
「這你倒猜錯了!」看完那幾張報告,祁堯天抬起頭來,對著曲弄鷹那生氣的眸子眨了下眼,出人意外地道︰「李璋雖然有這些陋習,但是他治理此地的政績還算得上良好,百姓對他的評論尚可,所以至少他還不是個壞官。」
一直靜立一旁的鐵奔雷突地出聲︰「他沒問題嗎?」
他們離開王宮已經半個月。
這一路上,鐵奔雷等四人不時繃緊神經,嚴加戒備祁堯天的安全,更不敢讓他稍離視線範圍,只怕尊貴的殿下有所閃失,他們就算有十個頭也不夠用。而相對于守護者的緊張態度,身為被守護者的祁堯天,可真是氣定神閑極了,更別提他簡直將此次任務當出來游山玩水似的悠哉逍遙。
他們的計劃是藉著祁堯天的出宮,以降低表面防護,好讓奸臣有機可乘──這是一招險計。成功了,奸臣必得伏誅;倘若失敗,最危險的人莫過于祁堯天,所以不管明里暗地保護他的人,都絲毫不放大意。而離開王宮這一路下來,他們已經或明或暗地應付過幾次不小的危機,所以自然任何細微的不對勁都會成為他們警戒的地方。而盡避此處官府外表看來並無差錯,可某樣異常的現象卻令他們不得不提高警覺——那就是在數日前,李璋被人特意告知太子殿下一行人的行蹤。
昨日耿御風與莫留火兩人先行抵達此處秘站。秘站,是一幢外表看來與尋常無異的屋院,可實際上,它卻是個防衛精密而且擁有一隊高手駐站的地方。他們除了用盡所有手段維護王家在外的安全,同時也負責情報的搜集。在全國各地有無數像這樣的秘站,他們直接听命于帝王,更忠誠地執行一切他所下達的命令。可除了王室,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確切的存在,所以他們甚至只是人們傳說中的影子。
昂責指揮秘站待命人員的所有事宜,當然也從人員近來的偵查中得知縣府正大張旗鼓準備迎接太子殿下之事,而這一消息自然引起他們的懷疑。祁堯天這回出宮,雖不刻意掩藏行蹤,卻也沒特意顯露;除了對祁堯天懷有企圖的鎮平王郭永,相信也不會有太多不相關的人能知道他要來這兒的事。那麼李縣官被蓄意告知的目的何在?或者李璋本身也是個疑點?
原本他們的計劃並不包括在縣府停留,可祁堯天做下一個答應接受李璋之邀的決定,于是秘站出動了所有人全員戒備……
祁堯天神色斂回肅然,將手中的報告還給鐵奔雷。
「最近城里突然多出一些陌生人,縣府宅邸也陸續增加新面孔。根據密報,鎮平王身邊一名親信近期莫名失蹤,有人卻看見一個形似他的男子悄悄潛入城里……也許鎮平王已經愈來愈耐不住了。」祁堯天冷冷一笑。
曲弄鷹也快速將報告看了一遍。
「經過上一回宮里的中毒事件,皇上用各種理由將他限制在他的屬地里;果然如皇上所料,他想必心有不甘,不願屈服在那里,情緒一定更加暴躁,他的行動也只會愈趨激烈……」鐵奔雷一向深思熟慮,而他說的這番話,自然得到祁堯天的同意。
轉眸看了正怔然不語的曲弄鷹一眼,祁堯天心念一動——
今夜上半夜的護衛是曲弄鷹。
背向祁堯天屋里尚亮著燈光的房門口坐了下來,眼楮望向廊外漆黑的夜,她忍不住呼了口氣。
這一段日子來,保護祁堯天的安全成了她真正的生活重點,連她也發覺自己似乎已經融入這個角色中無法自拔。雖說當初非出于自願成為「護衛」,可這一路下來,她竟也轉為主動,積極投入他們的行動中。老實說,她甚至已經忘了當初答應祁堯天成為護衛的目的——找回綠石的事似乎已顯得遙遠而微不足道。
如果讓她爺和師父知道她正事不辦,竟然兼差當起人家的護衛,他們應該不致于被嚇暈吧?
呵!連她自己也感到好笑。
突地,身後的一陣動靜讓曲弄鷹斂回心思,迅速地向前躍起、旋身——
「夜深了。」那卓然立在門前微笑與她對望的男人,正是該睡而未睡的祁堯天。
曲弄鷹瞪著他,然後收劍回鞘。
「我知道,不過你不會是特地出來提醒我這件事吧?」這種時候,她的語氣可善良不到哪里去。
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那又怎地?現在的情勢是——他是主子,而她是下屬。他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窩在溫暖的屋子里休息,她當然就得呵著冷空氣在門口替他站衛兵。即使是先天就存在對比的優劣形勢,加上她有求于人,才造成今日這種局面,可她們忍不住在心里嘆氣。
祁堯天哪听不出她語氣中的挑釁!他對著那雙燒灼的眼楮,牽扯出一抹愉快迷人的笑容。
「當然不是,不過你不覺得這夜深人靜正是聊天的好時候?」
看著他即使背對著燈光,臉上形成的朦朧線條仍足夠魅惑人心魂,曲弄鷹為之怔然了下!
「不覺得。」猛地察覺自己的失態,她努力板起面孔,同時驚詫于他的提議。「殿下,我只覺得你該進去休息,難不成你想陪我站在門口?」
「有何不可?」祁堯天如願地看到她因驚訝而睜圓的大眼。
這妮子當真以為把自己外表偽裝得完美無缺就沒事了?可看在知情的人眼里,早日讓她恢復女兒身,似乎才是個好主意。
打從出宮到現在,果真如他所預料,眾人遇到的危險事不少。奔雷他們跟著他許久,知道怎麼應付某些突發的意外;而以新手的能力來說,曲弄鷹的表現足令人滿意的。可隨著曲弄鷹一兩次的受傷事件後,他卻愈覺得當初強迫她同來,實在不是個好主意。為了一點有趣的奇特心思,他執意將她留在身畔隨侍;她的勇氣、她的勇敢令他折服,可讓她身涉險境,卻絕不是他樂意見到的事情。
而除了面對凶險,她更必須時時記得維護自己的「男性尊嚴」,沒有女孩子天生享有嬌懶的權利,她跟著他們涉水跋山、打獵打柴,甚至輪流擔任守衛工作……曾經,他想試探出她忍耐的程度可以到達什麼程度,什麼時候她會受不了苦而終于暴露出自己的身分;可沒想到她竟會堅持到達肩上受了創傷也只肯自己治療、敷藥……自此,非但他,連奔雷對她的固執也盡是又氣、又佩服。
他懷疑,一顆小小的石頭竟值得她如此犧牲?為了一顆綠石,她才會答應成為他的貼身護衛,並且還逼得她非跟著來「保護」他的安全不可。由于之前,他已懷疑她要的東西在她師兄手中,為了將她暫時留下,他才答應替她找回。沒多久後,他便已確知綠石正是在她師兄朱元季手里;只待任務一完成,他就有辦法替她取回綠石。可此時,他也不由後悔,當初似乎不該強將她扯進這個危險的計劃里……
曲弄鷹看他當真有要站在門口的意思,心念一動,不禁凝起眉頭盯著他。「你只是睡不著,所以才想找人聊天?」她試探地問。
「怎麼?我能特地找‘你’聊天嗎?」他特別強調了「你」,這小女子可以和其他三人嬉笑怒罵,對他卻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偏不讓她如願。
強忍退後一步的,她牽了牽嘴角。「這麼晚了,殿下竟還有這分閑情逸致?」她笑得言不由衷。
祁堯天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突地轉身進房。「別擔心我會吃了你,進來。」
他的聲音既不專制、也不溫柔,卻是讓人非听不可的請求式命令。瞪著他挺拔的背影,曲弄鷹直覺有股說不出的詭異,腳步硬是釘在原地不動。
懊死!她已經盡量避開他了,他卻老找機會跟她作對!侍奉他喝茶、為他出生入死仍嫌不夠,這會兒還得隨他興致所來地陪他聊天?
即使他看似閑散不羈、漫不經心得每每令人放下戒備,可曲弄鷹很清楚那根本是假象。真實的祁堯天,睿智精明的頭腦絕不下于炅帝;而他敏銳入微的觀察力,也簡直到了令人贊嘆的地步!所以在他面前,曲弄鷹往往得全神戒備,才不致讓他那雙銳眼瞧出破綻,那男人——是近來頻頻制造她緊張、心率不穩的第一號凶手。
祁堯天已經走進屋里,直走到小廳的圓桌前,他面對著敞開的門坐下,然後優雅閑逸地倒了兩杯茶。
「我看起來真有那麼可怕,讓你不敢進來嗎?」他莞爾一笑,挑動雙眉盯著佇立門外的易釵佳人。
曲弄鷹微嗤氣,終于大步走向他——該死!她就是受不了激!
「坐。」他微笑頷首。
曲弄鷹大剌剌地坐下。
兩人的視線莫地在空氣中交迸!
「我記得你有一只鷹,怎麼好久都不見它的蹤影?」祁堯天突然問。
「你說鷹奴?」沒料到他會提起鷹奴,曲弄鷹怔了一下,不覺放下防備,跟著他的問題走;也在這時才想起,似乎在京城湖上制造出那場混亂後,就沒再見它出現……她搖頭,老實說︰「我不知道,那家伙一向想上哪兒、就上哪兒。除了我爺爺和師父,沒人管得住它……也許它回忘憂山了。」沒回避那雙令她窒息的灼亮黑瞳,她努力克制在他面前又開始不穩的心跳。
「忘憂山?」微眯起眼。這個地名首次被她透露出來,祁堯天好奇,但不動聲色︰「你來的地方?」
曲弄鷹點頭,沒隱瞞。
「我記得只听你提起過爺爺、師父、師兄……你其他家人呢?」舉杯喝了口茶,祁堯天的視線不曾放過她任何細微的動作。
眸光輕靈流轉,眨眼,她以一種坦率得近乎大膽直接的口氣道︰「你在調查我?」
「我想了解你。」他也回以她坦率直接,溫柔的笑掩飾了他眸底一閃而逝的犀利,「你現在是最貼近我的人,我卻一直沒機會了解你,莫非你覺得我還不值得你信任?或者……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如果真是如此,告訴我,也許我有辦法替你解決。」
「殿下怎會如此想?」乍然被他似有隱喻的話嚇了一跳,以為他知道了什麼。可瞧他一臉誠摯,曲弄鷹心思一向不深,放開一點疑心便沒再多想。直視著祁堯天,她的表情松懈了下來。「我只是沒想到你對這些小事會有興趣,而且我也不覺得有提這些的必要……反正只要讓你安全回宮,我能拿回綠石,我的身分問題並不重要,沒錯吧?」
「听你這樣說來,似乎只要讓你拿到東西,你就會毫不戀棧地回忘憂山,然後斬斷與這里有關的一切記憶般……」他以不著痕跡的敏銳道。
「我不回去,難不成還要繼續留下來當你的護衛?」那怎麼行?開玩笑!曲弄鷹光想到那情景就心驚——要她未來再繼續以這種戰戰兢兢的身分生活著,倒不如殺了她痛快。
「當我的護衛有什麼不好?我可不記得曾虧待過你,而且你以為是隨隨便便什麼人想當我的護衛就當得了的嗎?」他怎不明白她想的?要不是怕被拆穿身分,所以才想趁早拿到綠石趁早消失——祁堯天想繼續和她玩捉迷藏。
「多謝你看得起我,我也相信我的能力表現,應該不會讓你太失望才對。」曲弄鷹倒有這點自信。
她一點也不謙虛,卻是讓人有種由心底為她的信心喝彩的沖動。祁堯天望進她璀璨生輝的眸,唇色不禁彎出一抹莞爾。
「你的表現的確讓我滿意,不過我想,如果你的家人知道你現在變成我的貼身護衛,會有什麼想法?」不動聲色將話題帶入之前的疑問,而他更想證實某一項懷疑。
蹙了下眉——這正是剛才她還在想的,微晃著頭,曲弄鷹迎向他帶著探索的眼神,眉目笑開了。「爺爺和師父一向任我自己作主;既然這回是他們非要我下山不可,就算我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他們也早該有心理準備……」女扮男裝混入王宮,當上太子殿下的隨身護衛,這還算不上驚天動地的大事哩!
「能養育出如你一般集天下靈秀與奇特于一身的——男子,兩位老人家想必非尋常之人。」他笑得溫和,眸底極速掠過一絲不可捉模的詭譎。
正喝著的一口茶,差點噎在喉嚨不肯下去!曲弄鷹慌地吞下它,張目結舌地看著祁堯天認真的臉。
「什……什麼?!你想——」他想見師父和爺爺?!她傻了!
「怎麼了?莫非他們不願人去打擾?」她一臉的古怪盡納入眼中,祁堯天隱藏唇邊那抹深意,體貼地道。
下意識地搖搖頭,想一想又趕忙點頭,曲弄鷹皺著臉笑。「不不不!他們不過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殿下怎會有興趣?況且殿下百務纏身,哪會有時間嘛……」
依她看來,爺和師父湊在一起,簡直就像兩個逍遙仙!他們興致一來,可以對奕整日。想起來山頂的高山花開了,可以立刻冒著雪跑去賞花;閑來無事釣釣魚,甚至窩在樹上吹一天的風也好,反正就看他們的心情,他們可「忙」得很哩!而他們唯一會用心照顧的,大概就是她和師兄與後院那堆寶貝藥草了……
曲弄鷹懷疑他們願意讓人去打擾嗎?即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堯太子……
而她也沒料到祁堯天竟會突然對他們產生興趣!
祁堯天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笑容直比陽光還耀眼、刺目。
「只要你不反對,待這樁事結束,我們就到忘憂山一游,如何?」
曲弄鷹根本沒有反對的理由。直瞪著他愉快而迷人的笑,她竟有種被魔鬼捉著跑不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