酲縣的事交給阿晉,常瑄和花美男便帶著我入京。
才踏進城門,阿煜和宇文謹就被接待的官員帶走,臨行,阿煜還不忘記叮嚀我,要記得每天吃藥。
我笑著回他︰「怎麼可能不每天吃?那麼一大包放在那里,光看不吃,壓力多大。」
而宇文謹繃著臉,好像我欠下他三千萬元,我笑著搖頭,像哄孩子似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用承諾口吻說︰「我會記住你的。」
可不是嗎?這樣一個好男兒,誰都會記上一輩子。
「不只記住這件。」
「還有哪一件?」
「投靠那一件。」他在我耳邊低語。,
我笑開懷,扯了扯他的袖口。「知道,以後有阿謹的地方就是我的娘家。」
目送阿煜和宇文謹離開後,轉頭,見花美男若有所思地凝望我,我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用這種眼神看人很可怕耶!」
他抓下我的手,溫和笑道︰「你就那麼有辦法,把一群男人變成你的好朋友?」
「不然呢?變成敵人會比較好嗎?」我反口問。
「希望你有同樣的能力,可以把一群女人變成你的朋友。」
他在開玩笑,但這個玩笑我承受不起。斂住眉眼,我收拾笑顏,那些刻意壓抑的忡忡憂心,瞬間涌出來。
一路上,我都刻意去忘記,那個太子府邸里除了我心心念念的阿朔,還有兩個「偉大的」女性,忘記她們對阿朔很重要,忘記依照阿朔的盤計,我得稱她們一聲大姊、二姊。
而我的刻意,在此時被花美男的話戳出洞,心痛跑出胸口招搖。
甩頭,甩掉我不肯想的念頭,我看著花美男,認真道︰「三爺,你不是朋友。」
「我不是?」
「對,你不是,宇文謹是、宇文煜是、九爺是、十二爺是……獨獨三爺,不是。」我的口氣篤定。
「說個理兒來听听,為什麼我不是?」
「因為三爺是兄長、是支柱,是我累得不想再前進時的推動器。三爺在,幼沂就可以賴著、窩著、懶著,不害怕。」
他听著,沒接話,只是淡淡地笑開,好久好久後,才勾起我的下巴說︰「如果世界上有兩個章幼沂,多好。」
這句話,我沒接,只定定望他,目光一瞬不瞬。
他先回過神。「好了,就送你到這里,我必須回宮復命。讓常瑄帶你去太子府邸?」
「好。」
見他也要走,一時間鼻中微酸,眼眶有些發脹,在他轉身離去那刻,一個下意識沖動,我扯住他的衣角,惹他回眸。
「你會來看我嗎?」我問。
「不要表現得那麼依依不舍,否則我會誤會你‘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他還在開玩笑,但我懂,那些玩笑話里有幾分真心,禁不起撩撥。
我點頭完又搖頭,可以賴著、窩著、懶著、讓我不害怕的支柱就要走開,心底不免裝進兩分害怕惶恐、兩分近鄉情怯、兩分憂心忡忡和兩分不確定,林林總總的酸甜苦辣攪在一起,攪得我刀不出滋味。
他讀出些什麼似地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語重心長說︰「往後凡事沉潛些,小心在意,別四處招惹人。」
「我知道,要當良家婦女嘛!」我苦中作樂。
「知道就好。」他轉頭吩咐常瑄︰「好好照顧她,她只有一張聰明臉,腦袋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靈光。」
「是,三爺。」常瑄中規中矩應了。
明明話都說完了,我的手還是緊緊抓住他,不肯放。
他就這樣由著我拉,由著我深吸氣、深呼氣,松開拳頭、握緊拳頭,來來回回鬧上好幾遍。
最後,他失笑,輕拍我的肩背問︰「是近鄉情怯,還是害怕?」
「都有。」
「傻氣,作繭自縛于人生有何益處,懂得破繭化蝶才是聰明,能愛的時候不盡情愛,藏著掖著、畏首畏尾有什麼意思?即使是轟轟烈烈愛過一回,回首方知後悔也好。」
「我懂,在來得及之前才有可為,我不能讓太多猶豫阻止腳步。」
「既然懂得道理,還不抓緊機會,認真愛一回?」
「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後悔了?」
我不後悔,只是解釋不來那個冷進骨頭里的滋味,老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背後窺伺著,待得好時機便要向我撲殺而來。是第六感嗎?
他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愛四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心知肚明,仍選擇最困難的路走。」
「這算不算天生喜愛同自己過不去?」我苦笑問。
他低子,與我四目相對,語氣寵溺地低嘆道︰「不怕,有事,花美男在呢……」
看著他如冠玉般的美貌,心抽得緊,明明是那麼棒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成就自己的男人,怎傻傻地讓他自身邊走過?
「當我的靠山哦!」我略略哽咽。
「一言為定。」他伸出手心。
「一言為定。」我與他擊掌。
他對我一點頭,轉身走向路的那端,我用目光送走他頎長身影。
常瑄沒催我,他讓我把花美男的背影看個夠。
然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別了這群朋友,心空蕩。
我轉身,對常瑄道︰「听說京城里有個揚子湖,湖畔有間鳴玉坊,那里是名妓匯聚之前,今日正是暮春天氣,我們找個地方吃吃飯,待得華燈初上,我們去享受享受笙歌處處的升平景象。」
他沒回話,只是一貫地沉默望著我,眸子里有著了解,讓我不自覺紅了臉。
可不是嗎?是我一心一意要回到阿朔身邊的,怎麼腳步近了,卻又把心拉遠,難不成世間女人都是這般自相矛盾?
唉,我耍什麼白痴啊?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那個太子府將是我下半輩子仰賴的地方,即便是龍潭虎穴,人來了,還能不闖?
想想,我決定放棄那個揚子湖、放棄拖延,看了常瑄好一會兒,嘆氣道︰「走吧,去看看太子府邸長什麼模樣。」
他開口了,說的話卻讓我意外得不知怎麼回答──
「姑娘想暢游揚子湖的話,常瑄作陪。」
怎麼可能?照理來說,他該聲聲催促我快點上路、快點進太子府,好讓他交差了事的,怎會進了京城就換上態度?我隱約感覺到哪里不對了。
「真的可以?」我再問一聲。
「可以,常瑄對京城很熟悉,可以為姑娘帶路,京城里除了揚子湖還有許多著名勝地,姑娘可以一並游賞。」
包奇怪了,這不是常瑄的行事風格,肯定有鬼!我的反骨性格作祟,非想追出個子丑寅卯不可。「不必了,我們就去太子府吧。」
「姑娘確定?」
「確定。」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點頭,走在前面。
我們並沒有走很遠,就來到一扇門邊,灰白色的圍牆圈起一個大大的院落。
奇怪的是,常瑄沒領我到前門,反而帶我走後門。後門並不冷清,方靠近,便發現一群下人來來往往,但每個人都腳步匆忙。
太子府里發生什麼事嗎?我憂著眉,望向常瑄。
他沒回望我,靠向護送我們回京的侍衛隊,與隊長低聲幾句。隊長向常瑄拱手相敬,便領著百余名帶刀侍衛離開。
「姑娘,我們進去吧。」常瑄回到我身邊說。
念頭閃過,我月兌口問︰「為什麼不讓我走正門?」
假設他肯隨便給我一個敷衍理由,我就會進去了,走正門、走後門對我而言沒有太大差別。
偏常瑄不說謊、不敷衍,從他咀里出來的每句話都是堂堂正正──
「先進去吧,待會兒……常瑄向姑娘解釋原因。」他遲疑了一下說。
所以,走後門是一件需要被解釋的事情?
假設當時,我想的是,我的身份未明,走後門理所當然;或者想,為了替我的身份加密,走後門是種安全性考慮就好了。可不知哪根神經突變,一股子堅持來得又急又猛,我推開常瑄,繞著圍牆,硬要找到太子府的正門。
「姑娘要去哪里?」常瑄三兩步追上我。
「去找大門。」
「今天先不要,好嗎?」
今天先不要?因此……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多特殊?為什麼事而特殊?是好事還是壞事?
幾個「特殊」敲上心坎,我顧不得常瑄,從快走變成跑步。
「姑娘。」常瑄施展輕功,一個飛身掠過,擋在我面前,定定站住,不讓我越雷池。「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
他的口氣正經得讓我驚惶,表情嚴肅得讓我膽顫,我的神經候地繃緊。
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這話,好似一鍋沸騰爆灘的油,而我的心在油鍋里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
我的行為會讓阿朔為難?是不是阿朔出事了,常瑄不教人知道,非要我踩進府里才能揭曉答案?猛地,我聯想起那封說什麼都不能讓我看的信。
「我只是要找到大門,沒想為難誰呀!」我替自己辯解。
「姑娘,不可!」
他越是說不可,我越是要知曉答案,猛然推開他,我加速跑開。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里閃過,是皇帝不滿阿朔的表現,撤了他的太子頭餃?是逃跑的端裕王危害阿朔的性命?是宮廷里風起雲涌,派勢改變,阿朔的處境變得危險?是阿朔已然受害,我回來,只為了見他最後一面……
有邏輯、沒邏輯的東西在我腦子里反復交織,織出密密麻麻的蛛絲,一圈圈纏繞住我的胸口,教我無法呼吸。
終于,大門被我找到,我煞住腳步、舉目四望……似乎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呼,松口氣,我差點兒站不穩,幸而常瑄自後頭扶我一把。
沒有白幡、沒有漫天飛舞的白綢、沒有重重衛兵排排站……相反地,太子府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鞭炮聲、嗩吶聲,交織出一片熱鬧景象,一頂大紅花轎在宮女的簇擁下走近太子府,王公大員們熱熱鬧鬧地圍了半條街。
太好了,是喜事、是人人臉上都掛滿笑容的好事情,可這麼好的事,卻狠狠地震了我的心。
懂了,不是神經突變,而是我的第六感敏銳。
「阿朔娶新娘子啊?」我抬起眉眼,傻傻地問了常瑄一句。
笨,當然是,不然哪會有這些陣仗?
他相眉擰出哀憐,靜靜地望著我,一語不發。
「這就是那封不能教我知曉的信?」
他的回答是一聲嘆息。
我一步一步往下推論,也把自己推入冰封世界,感覺冷極了。此時雖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身上寒毒也已解,我還是覺得冷,彷佛五髒六腑全凍成堅硬的冰塊,那些冰塊塞在我的胸口里,堵得我哭笑不能。
「所以你刻意拖延行程,不願意我太早回京?」
誰知道,我為了宇文謹特意提前行程。但……也許提早還是好的,至少不會撞上今日,偏遇上酲縣的事,又拖延數日,加加減滅,我回來這天,竟剛好踫上阿朔大喜之目。
「太子殿下凱旋歸來,皇上賜婚,側王妃是施尚書家的千金施虞婷。殿下不願意姑娘撞上這個場面,然靖睿王爺相信姑娘能理解、接受,能明白什麼才是姑娘真心追求。」
是啊,前因後果串起……可,花美男憑什麼相信我能理解、接受,並明白什麼是我的真心追求?
是我那句「過盡千帆皆不是」,讓他確定了我的心意不更變,明白對于愛情我不會再有其他選擇?所以他贊成了我,所以他要我別作繭自縛、盡情去愛,別藏著撒著、畏首畏尾……
敝誰呢?我不也同意嗎?
「姑娘,別怨殿下,殿下有難處。」常瑄道。
點頭,我理解。這叫做獎勵,皇帝正在替阿朔布署勢力,他需要許多大臣的忠心,需要一個小東宮發展他的實力,終有一天,當他羽翼豐盈,便可展翅高飛,順理成章成為一國明君。
前朝後廷,本就是不能分割的兩部分,坐上龍椅,皇帝就不能隨心所欲、不能當自己。
愛情在龍椅面前,可笑卑微。
都是我傻得太嚴重,以為一個穆可楠、一個李鳳書就夠看,卻忘記,一旦君臨天下,十個、百個李鳳書、穆可楠將接腫而至。可不是蠢嗎?我還在算一人給她們一個兒子,不到幾年,剩下的阿朔就全歸我所有。
呵呵,人算敵不過天算,終究,他不歸屬于我。
我呆呆地看著震天價響的鞭炮,看著煙塵模糊了我的視線,看著那頂刺目的鮮紅花轎抬進門,胖胖的喜娘笑盈盈地對著大伙兒拱手。都說是樁好姻緣,哪知這樣好的事,讓我作了繭。
抱賀的人們陸續進門,好奇的圍觀百姓在旁低聲私語,那一地的繁華塵煙,像我炸過的愛情,碎得尋不著痕跡。
「姑娘……」
「明白,我們不應該從這里進去。」我終于認同了常瑄,這里有這里的主角,而我……不屬于主角群。
低頭,我緩緩順著牆籬走回後門,太子府那樣大,說不定……我走來走去,再找不到後門,那麼我就不必為難是否要踏入這灘渾水。
糟透了,阿朔的面沒見到,我已經開始適應不良。
我能現在回頭去找宇文謹,告訴他,我選方案B,跟他回南國,他給我自由、我給他快樂?或者死搜著花美男的衣袖,告訴他,我已經在繭里窒息,再無力成蝶、與阿朔相飛。
一步當成三步走,我以為會失蹤的後門,卻穩穩當當地矗立在那邊。
幽幽抬眸望去,進去?不進去?心在拉鋸,我只得呆呆站著,等兩方人馬論出個是非黑白、子丑寅卯,才能作出決定。
「常瑄,那個施家千金是個怎樣的人?」
蠢,到現在還在探听施虞婷的實力?不管她是五十分或一百分,她終究進了太子府大門,成為阿朔的枕邊人。
「听說,頗負才氣。」
「那麼肯定配得上阿朔的。允文允武的穆可楠、知書達禮的李鳳書、頗負才氣的施虞婷……他身邊有這麼多美好的女子,我何必加入,這樣不是會搞得很擁擠?」
我轉頭間常瑄,盼他給我一句「對」,我就馬上抽腿走人。
可,他壞、他不給,就只定定回望我,沒說半句話。我認定他在諷刺我,諷刺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姑娘,進去吧。」常瑄低語。
我勉強自己拉起笑臉,仰頭對上他。「我現在想去那個揚子湖了,你可不可以找熟識的人為我帶路?」
我看不見自己的笑臉有多別扭,然話出口,兩行清淚下滑,我嘗到咸咸的味道,才曉得自己言不由衷。
常瑄的眉毛好丑,皺出兩道擰扭的毛毛蟲,他凝視著我,無言安慰。
「不能去嗎?也是,阿朔會怪你的,都來到這里了,怎麼可以不進去?」
我朝自己點點頭,想說服自己,然後很努力地想抬起右腳,但指令下過一道又一道,相腳仍好好地釘在原地上,它們一動不動,向我抗議。
很好笑呵,可我阻止不了自己變成笑話。
從開始的堅持、讓步、退後、妥協……一路走到今天。知道嗎?不多久以前,我還篤實認定阿朔是我要的那個男人,可是,那座鮮艷華麗的花轎讓我的確定變調。
我試了又試,試不出一個結果,終于放棄,像無主的流浪狗,用委屈眼神看向常瑄,企盼他的同情。「常瑄,我想進去,但我的腳不肯走。」
許久,常瑄道︰「不肯走的是姑娘的心。」
一針見血,他說對了,是我妥協過無數次的心在這里抗拒。耀眼陽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氣中彷佛驟然有了一股寒意。
「常瑄,如果你知道一走進去,便會踩進泥濘里,會怎麼辦?」
「如果泥濘中有我要的那顆珍珠,常瑄義無反顧。」
淒涼一笑,他畢竟是站在他的太子殿下那邊,即使他明白,為了這個義無反顧,我吃過多少苦,他仍要我義無反顧。
真要再義無反顧一回?
不知道,退後一步、再退一步……只要有本事退出五步,我就能大聲告訴自己,其實阿朔沒這麼了不起,我不必為了和別的女人排隊插隊,浪費心情。我是女人,有權利情緒性、有權利反復無常,只要不想,誰都不能勉強。
退第三步、退第四步,我的背頂上常喧胸前。
他擋在那邊,像一堵高牆,擋住我奔向自由的方向……
「常瑄,我想逃。」我背著他說。
「不準!」
阿朔的聲音驟地出現在耳邊,我抬眉,撞見他深邃的眼。
四目相望,心瞬間如翻江倒海。
「听清楚了嗎?我不準!」他的聲音分外低沉,如一把生銹的鐵鋸,來回噬咬著我不夠強韌的神經。
他面上如無波古井,只是井水黑得出奇。生氣嗎?可他不知,我也氣得腸斷肝裂,恨不得一別,別開他的世界。
癟了癟唇,吞吞口水,濕潤干涸的喉頭,我試著讓聲音找到出口,一試、二試,方試出破碎語音︰「干嘛這樣啾人……我又不是陳世美,你何苦演什麼包龍圖?」
我努力讓氣氛輕松,然壓上大石的胸口,已沉重得不勝負荷。
白痴,心夠痛了,何必還當喜劇演員,演出他愛看的歡樂戲謔?
可那口井水被我的石子一震,打出漣漪,他搖頭,一個無聲嘆息之後,大大的手掌撫上我的臉。「你瘦了。」
我不愛演戲的,可他那句短短的話里有著滿滿的心憐,讓我撐著一口氣,也要為他演戲。
動動唇舌,我試著擠出幾個冷笑話,把那句「我想要逃」遮蓋過去,但無預警的淚水卻潸然而下,窩在胸口的那陣委屈瞬間化成濕液,一點點、一串串落下。
一個拉扯,他把我帶進門後,在幾個轉彎後,大大的懷抱撲天蓋地壓了下來。
「對不起,錯怪了你,我應該相信你的。」
他暖暖的氣息在耳畔,煨暖了我的猶豫,推開想逃的念頭,我釋然一笑,那些千千百百結瞬地松開。
我在他胸口搖頭。「錯怪」不是我們之間的重大問題,而是我總是覺得自己在妥協,卻又妥協得不甘情願,于是一有空隙,便想逃得老遠。
阿朔松開我,仔細審視我的臉,像在看什麼故宮珍寶似地。然後,他的食指緩緩下滑,劃入我衣領間,那里有一道傷疤,是我搶下常瑄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劃的。我早就沒感覺了,現下,疼的是他的心。
「還痛嗎?」他問。
「不痛。」我指指心髒說︰「痛的是這里。」話出,不愛哭的我又哭出一張大花臉。
他用簇新的大紅袍衣袖拭去我的淚,輕笑著說︰「別在意,她只是另一個穆可楠或李鳳書。」
他弄錯了,穆可楠或李鳳書不會是「只是」,她們將在他的生命里佔去重大部分,而我,玩玩簡單科技在行,爭權奪利,根本沒有機會贏,那不是未來人類的擅長能力。
「我說過,這里只有一個章幼沂,你不信?」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語氣不容置疑。
偏偏我是生性多疑的女人,看著他,心底有感動,卻不讓咀巴來說分明。
「不信。」
「為什麼不信?」
「章幼沂沒有好到可以讓你對天下女子視而不見。」
「我以為你是自信滿滿的女人。」
「自信心會被環境磨滅,而且我已經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那個二十一世紀女生。」這話有幾分真,我逐漸被這個世界同化了,而同化的速度太快,快到我自己害怕。
「這真讓你那麼生氣?」
「如果‘這真讓我那麼生氣’,你可不可把大紅花轎驅逐出境?」我反問。
「不行。」
「所以我生不生氣,並不重要,對不?」
「幼沂。」他無奈地喊我。
只是一個無奈表情,便讓我習慣性讓步。怎麼辦呢?誰讓我愛他,愛得不能自已?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定律,愛人苦,被愛幸福,我選擇了黃連豈能怨它滋味差?
嘆氣,我退開兩步,垂了眉頭,擠出理智幾分。「別理我,我明知道事情非得這樣進行,只是不無理取鬧個幾句,擺不平自己的心。」
「我會補償你的。」我退、他進,他不讓我們中間出現距離。
我假裝沒听見他的補償,再退開兩步,道︰「沒關系,常瑄說得對,我不應該為難你,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照理,我該跟你說聲恭喜。」
小性子我耍定了,且……除了耍脾氣,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幼沂,你再信我一次。」他眸中深情盎然,語氣寵溺而摯意,輕輕吻上我的額,憐惜低嘆。
我故意低頭不看他,喃喃自語︰「反正不能逃,只能勇往直前了。」
我不喜歡自己住的地方,即使它很華麗。
但我別無選擇,一進屋,看也不看垂手而立的侍女,就躲進棉被里,想用大睡來遺忘阿朔又有新嫁娘這件事情。
「小姐。」一個軟軟的聲音在棉被外頭喚我。
我不想理人,雖然那聲音听起來很熟悉。
「小姐,吃點桂花糕吧!罷蒸好的。」
是有點餓……但我的小性子還沒被擺平,因此我讓棉被持續蒙在臉上。
「小姐,你是不是不喜歡小埃了?」熟悉的聲音出現哽咽。
猛地一驚,我推開被子,一看──那是我的福祿壽喜啊!他們就站在我的床邊,笑盈盈地對上我的臉。「是你們?怎麼會是你們!」
「小姐,我們好想你。」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說,可愛得讓人想親一口。
我匆促下床,一手勾住一個,把他們全攬進懷抱中。「太好了,是你們,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們。」
「福祿壽喜也想小姐。」小埃一出口,淚水跟著淌下。
「小姐要嫁到那麼遠的地方,也不通知一聲。」小喜也是淚水汪汪。
「我不是回來了嗎?哭什麼啊?別哭、別哭。」我要他們別哭,自己卻哭得一塌糊涂。
「不哭,小姐不哭,咱們也不哭。」
「好,都不哭,數到三,統統不哭。一、二、三,止!」
我把他們全拉到桌邊坐下來,五個人圍著一盤桂花糕,老規矩,見者有份,我們一人燃起一塊,開始拉拉雜雜說起話來。
「快告訴我,後宮里有什麼新消息?」
「九爺娶了新妃子。」
「听說過了,是崔尚書家的千金。」
「皇上近來很喜歡當媒人,今日除太子殿下迎親之外,十二爺也娶了閔侍郎家的姑娘。」小祿子說。
鏞貫也成親了?想起鏞貫,我想起憨憨傻傻的鏞歷,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六爺摔馬之後,一條腿好得不完全,現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小埃說。
「皇太後殯天了。」小喜道。
皇太後殯天了!?我才離開多久啊!皇宮里竟發生這麼多事。
皇太後……我記得那個溫暖慈祥的女乃女乃,我們因為紅豆暖暖包結緣,她讓我免去遠嫁吐番的命運,她是阿朔在後宮為我建立的第一道保護網。
「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歲末,皇太後走得很安詳,宮女們要去伺候皇太後起床的時候才發現的。」
「皇後身子也不好了,年初一場病,到現在都還沒有痊愈。」小壽子道。
「太醫們怎麼說?」
「說是心思操勞,壞了根底,得長期調養才行。可多少補藥全進了皇後的藥罐子里,也不見成效,太子殿下派人四處尋找名醫,至今似乎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接下來,我們說了幾個公主皇子的小話,說皇上選秀,挑幾個新嬪,其中有幾個拔尖兒的人物很得皇上寵愛。
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帝王的寵愛能維持多久?用一輩子換得一時注目,不知道劃不劃算。
東聊西聊,我們說個不停,說到太陽西下、星月升起,當小喜在圓桌上擺滿菜館時,我才想起來,今晚是阿朔的洞房花燭夜。
心陡然沉下,隨意吃過幾口飯,推說累了,我把福祿壽喜趕出門外,坐到床沿,想著阿朔今夜將與另一個女人溫存。
我心知肚明,想這種事除了折騰自己別無幫助,但就是會忍不住想起。想那個女孩美不美麗?會不會一朝相遇,他愛上她的心、愛上她的溫柔、愛上她的才情,愛上她,像愛上另一個章幼沂?
這種假設性問題磨得人好苦,我試著分心,可成效不彰。我走到案前,拿來紙筆,想了半天,寫下「還君明珠相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讀過兩遍,覺得好笑,把句子涂去。
我們相逢在未娶未嫁時,只不過,在宮廷里,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微微火苗在燈罩下跳躍著,窗外花香飄進屋里,淡淡的余香暈入月光,徐再思的《折桂令》浮上腦海,我寫下──
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讀過兩次,還是覺得好笑,詩詞不適合我,悲春傷秋更不適合我,巾幗英雄、女強人比較符合我的Style。
搖頭,換上新紙,在上面寫下一堆希臘符號,用亂七八糟的數學題目把腦袋里的理智擠出、將感性驅離,我不教紛亂上心,不教無解的緣分為難自己。
我提醒自己,現實是,我愛上的那個男人不是花美男、不是阿煜,而是周鏞朔,他的人生除了愛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我須提醒自己,他身邊終會有千嬌百媚、托紫嫣紅,而我……縱使胸有丘壑,也只能擁有他那一點點微薄的真心意。
于是,我布題、我計數,我把三角函數拿出來復習百十次,我用聯考的精神,飛快地讓筆在白紙上印入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