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的關系,與又珊有過幾次午餐約會,過程都相當愉快。
重逢的這一年半來,我似乎重新認識了一個陸又珊。
從前的她在我眼底是個既蠻橫又今人討厭的丑八怪,沒想到時光流轉,如今約又珊已是個婷婷儷人,既成熟又聰慧,眼中流露的不是女子輕愁、感月傷風,而是滿滿的自信。
這樣的又珊,教人眼楮為之發亮。
把彼此的工作帶上餐桌,似乎已成為習慣。這是我回到家不會做過的。
面對意儂,我只想給她幸福,不會想過要將工作上的煩惱帶回家中。
面對又珊時又不同。她讓我覺得煩惱是可以分享的,這是妻子與朋友間的差別吧,我想。
我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這家餐廳位在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旁,附近是個商圈。然而我們的小桌,卻像是繁囂中的一方靜譏,沉默的氣氛流動在彼此間。剛剛我談到婚姻,關于她的婚姻,她便沉默了。
好一段時間,我不曉得應該說什麼才好,我不明白她沉默的原因,卻看得出她的抑郁。
侍者送來飯後的咖啡和茶,在鋪著潔自印花餐巾的玻璃桌面上,杯盤踫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扭著手指,眼光看往窗外,強化玻璃上隱隱約約透出她姣好的輪廓,小巧的下巴微揚,有點傲、有點嬌。
今天天氣晴朗,秋高氣爽,街上的行人踩著輕盈的步伐,節奏有些快。
「又珊……」
「我們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吧。」她說。
就這樣淡淡的一句,她轉過頭,加了些砂糖在咖啡出,端起輕輟了一口。她知不知這話會帶給我多大的震撼?
「我們各自都結婚了。」
她抬頭看我,笑說︰「我知道。所以我說不可能啊。」
是的,不可能,所以我重又安心下來。
「你還是那麼愛開玩笑啊。」
她低下頭,拿著小銀匙攪著杯里咖啡,狀似不經心地道︰「不可能。就像我喝咖啡,你喝茶……你的妻子有一手好茶藝吧,有機會真想見她一面。」
「見個面有什麼問題呢,意儂會很歡迎你的,我們可是‘青梅竹馬’呢。」「喔,青梅竹馬……我懷疑她會歡迎我。」
「為什麼不歡迎?」我感覺奇怪地問。
「女人心眼都小,你不怕她誤會?」
「誤會什麼?」我搖頭。「意儂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女人,你真該見見她,或許你們還會成為朋友呢。」
「如果她知道我要搶她的東西,她還會歡迎我嗎?」
這不像是又珊平時開玩笑的語氣,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何須搶?你陸又珊難道有什麼東西買不起?若有,告訴我一聲,我幫你買。」「哈,怎麼沒有,賣的人若不願意賣,我就是想買也買不著啊。」
「你是指你在天母看上的那一棟房子?」我做了個聯想,想到她上回提到的購屋事件。但,這關意儂什麼事?
她否眼瞧了我一眼,又別開臉去。「不是。」「又珊,你今天很奇怪。」她突然站起來,拿走桌上的帳單。「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公司去了。」
我匆忙地跟著站起。「又珊——」
她雙肩略嫌僵硬地站住,低聲而清楚地道︰「別問為什麼,我知道這是你最不願意踫觸的禁忌。」
我心頭一震,思索著「禁忌」兩字,發覺它像一把利刀劃過我的心髒,鮮血潤濕了我的胸膛。
不!不是禁忌,不能承認它是。
不承認,又珊就只會是朋友,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不會是其它……我所害怕的……
她肩一縮,掉頭要走。
我不加思索地按住她的肩膀,拿走她手中的帳中。「讓我付吧。」
「不好,你不願意欠我,我難道願意?」
我凝著她像直的背,一時無語……
難道不能只是朋友嗎?
不是問別人,是問我自己。
我不是不解風情的男人,只是,這風情,我解不得。
鎊自付了帳,跟著又珊到餐廳附近的停車場取車,看著她駕車遠離,突然間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在血管里流動。有些事情,是只要願意遺忘,就能遺忘的。一個男人,在曖昧的情系悸動與婚姻的完整之間,總要學習試著去做些取舍。當丈夫的身分兼任父親後,便不再僅是一男兩女間的愛情習題,還有更凝重的一分責任在。我想,我還是不要再見又珊比較好。
畢竟我們都已不再是不必負責的年紀了,男婚、女嫁,婚外的悸動,只能選擇埋藏。
何況,還有一個我放不下的意儂。
***
「辜弦,接一下電話。」意儂從廚房以探出頭來,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窗外的雨,讓我看得失神了。
前不久得知又珊早已離婚的事,心頭浮現的是什麼滋味,一時間竟有點難以言喻。
我知道我又陷得更深了些,而這是我最不樂見的。還是別見面的好,將她公司的業務交給他人,就真正不再有來往的借口和理由了吧。
搖搖頭,我關上窗,將桌上的電話接起。
語調略嫌佣懶地道︰「喂,找哪位?」
話筒的那端,一語不發,只有雨落的聲音,一時間,我分不出那雨聲是在窗外或在其它地方。
「喂?」我有點不耐煩的,心想對方再不出聲,我就要掛電話了。
意儂端了盤剛炒好的青菜上桌,朝我走了過來。
「誰打來的?」
我搖頭的同時,話筒里傳來一聲熟悉的嘆息,頓時教我心虛了一刻鐘。
「一個朋友。」我對意儂說。然後捉著話筒到一邊,問道︰「有什麼事嗎?」「我想見你……」又珊虛弱細微的聲音傳進我耳中,有點癢。
我看了眼回到廚房里端菜的意儂,對又珊道︰「用電話說不行嗎?」
「不行!」
她突然大喊,震得我耳欲聾。
「又珊?」
她狀似哭喊的聲音听來有點無理取鬧。「辜弦,你為什麼避著我?你知不知你這樣只會讓我痛苦。」
我沉默了會兒,下定了決心。「我們不該見面。」
當友情已經變質不再單純,不見面,是為了幫助遺忘。
「你以為不見面就能解決問題了嗎?」她大聲喊道。
「至少不會讓我們走上不該走的路。」我回答。
那頭,她沉默了。
她的呼吸近在耳畔,仿佛是我最親密的枕邊人那般。
恍如有一世紀那麼久,她打破沉默道︰「但是我想見你,我現在在你家附近公園的電話亭,不見不散。」
「又——」她不等我答應便掛了電話。
我為難她瞪著話筒,不知該不該去。
不該去,但外而下著雨,她那句「不見不散」教人無法鐵下心腸。
「怎麼了?誰打來的?」意儂接過我手中的話筒,掛上。
我不由得又看了窗外黑漆漆約兩夜一眼,內心在掙扎。
「辜弦?」
意儂的臉映人我的眼瞳,我在她的眼中,看見一個因出軌而心虛的畏縮男人。「我……有一個朋友出了點事,要立刻出去一趟,今天別等我晚餐了。」「這樣啊,那你快去啊。」意儂聞言,信任的催促著我。
「呃,嗯。」說謊的我心慌地拿了放在茶幾上的車鑰匙,急急奪門而出。「辜弦,等一下。」
意儂的叫喊幾乎粉碎了我殘存的薄弱意志,我停住腳,扳住門板的手指用力得發疼。
我還是回頭吧,跟意依說「不出去了」,假裝我的心不會為另一個女人悸動過。「外頭雨大,帶把傘吧。」隨著意儂溫柔的聲音滑進心底,一把傘被塞進我的手中。「早點回來,我替你把飯熱著。」
「嗯。」我僵硬的點頭。「我會盡早回來。」
這次我是決心要和又珊攤開一切,我放不下意儂的,就算再過一百年,意依還是我摯愛的妻。
而又珊,只是一段長程的旅途中,偶然遇見的避遁。
旅途結束,就必須說再見。
***
開車到離家不遠處的一座公園外,車開不進去,將車停放在路旁後,我撐升傘從附近的側門進人。
雨夜的公園,一眼望去無半個人影。
幾盞昏黃的路燈照不亮附近的景物,只有近燈處,一些雨絲蒙蒙霧霧的,為淒寂的夜添上幾抹黯淡。
我尋找附近的幾處電話亭,一方面為又珊擔憂。
這公園白天還好,到了夜里就時常有一些流浪漢出沒。
她一個女人夜里待在無人的公園要是踫上什麼意外,那可怎麼辦?
于情于理,我還是應該要來。
這一帶公園地種植了相當多的樹木,在風的吹動下,不停的搖晃,發出沙沙的聲響,加深了鬼影幢幢的感覺。
不由得,我加快了腳步。
印象中,散步林道的轉角處有一處電話亭,正想往那兒走去,倏地,一聲尖叫劃破了沉悶的夜空。
天,莫不是又珊出了事?
辨認出聲音的來源就在前頭不遠的電話亭附近,我不加思索的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去,心里不斷的祈禱又珊平安無事。
「又珊、又珊……」我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千里遠。
急急忙忙奔到那處電話亭,里頭的心燈亮著,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女人靠著角落而坐。
見到我,她神智迷離的例嘴一笑,仲長到我面前的手臂搖搖晃晃的拾著一瓶酒,似要邀飲。
「辜弦,我等你等的好苦。」
我上前一步,有點不知所措。「又珊你……你沒事吧?」我觀望著四周,似乎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人出沒。可是剛剛我明明听見又珊的尖叫聲……難道那會是我的幻听。又珊突然側身上前,揪住我的衣棠。「喂,你濕了。」
「你醉了。」她身邊東倒西歪躺了一堆空酒瓶,看來她喝了不少。
罷剛奔跑之際,意儂給我的那把傘不知遺落在何處,此刻我卻無心去找,只擔心眼前的人……
狼狽而又脆弱得教人心冷的陸又珊。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辜弦,我……」她伏在我胸前,突然低聲輟泣起來。「我要死了,你殺了我吧!」
「不要胡說了!」我捉著她的肩,發覺自己相當不愛她說出那個「死」字。「我沒有胡說、沒有!」她仰起臉,一張精致的臉蛋淒楚哀怨。「我無法克制自己喜歡你,你愛我吧,辜弦,得不到你的愛,我會死,真的會死!」
「又珊,我已經是個有家庭的男人了!」我捉著她的肩膀,用力的搖晃,看看能不能把她搖醒。「我有家庭,你懂嗎?」
你懂嗎?問她的同時,也問我自己。我懂嗎?
我如果懂,為何我還會對妻子以外的女人產生出軌的情緒?
我如果懂,為何需要一再借由「提醒」她,來提醒我自已?
我如果懂……我就不該明知道這是不該發生的事,而我卻讓它繼續不該下去。我懂啊,只是情難自己……
「又珊,忘了我吧……」我對又珊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在告誡我自己。忘了又珊吧!一個人一輩子能夠貪圖的也就那麼多,我已經得到一個美麗的夢,不該再多作奢求。
「做不到,我做不到!」她猛搖頭,退離我一大步。「你不能放棄她選我嗎?她能給你的,我也可以啊。」
我嘆氣,搖了搖頭。朝她伸出手。「走吧,我送你回去。」我們身上都濕了,不快弄于恐怕會感冒。
她遲疑了會兒,垂著淚將手放進我的握持。
指與指相觸的剎那,我們都有些恍憾。
但我很快略過那觸電般的感覺,只因我已不再是能作夢的年紀。
我的夢,已經在我的家中,不必再往外追尋。
***
又珊獨居在市區一棟高級公寓的住宅里。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她的住處。
送她到家門口,我想我應該立刻離開,但是又珊情緒還不穩定,我怕我一離開,她又會出事。
踏進她住處需要很大的勇氣。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基于朋友的道義,無關動心與否。
因為是朋友,所以找不能放現在的又珊一個人獨處,以免她發生意外,我會一輩子歉疚。
「把濕衣服換掉,去沖個熱水澡會舒服些。」將又珊推進浴室里,我從掛衣架上捉來一條毛巾擦頭擦臉,擦去一身狼狙。
浴室里傳來的水聲讓我放心了些。又珊必須懂得照顧自已,我才能安心離開。我身上的衣褲盡濕,怕弄髒了沙發椅,就在窗前站著,等又珊洗完澡出來。雨未停,依然下得細細密密,被雨時常如許惱人……
浴室的水聲漸漸變小,稀稀疏疏地停了,不一會兒,門把被轉動,稍稍打破空氣中的沉悶,感官卻敏銳起來。
靶覺又珊帶著剛沐浴完的熱氣站在我身後,眼前的玻璃窗因為被我自己擋住的緣故,我看不到身後的人。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你能照顧自己嗎?」我沒回頭,卻因此更感覺到她的存在。
我等她的答復,她卻遲遲不語。
我微怔,想回頭看看,一雙白溜的手臂卻從後背環抱上我的胸膛,掌心下是我忡然跳動的心。
我不敢回頭了!
「又珊……」
「我不是陸又珊。」身後的人如是道,同時又往我身上貼近幾分,近到仿佛只隔著薄薄一層衣衫,就要肌膚相親。
「別開玩笑。」
我要捉開她的手臂,她卻抱得更緊。
「又珊……」我無奈。
「我不是。」她語氣堅決。
「你不是又珊,會是誰?」我順著她的話問。
「我誰都不是,現在的我,只是一個想要愛你的女人,辜弦,讓我愛你。」我的心為之一震。「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你又何必……」
「所以我說,讓我愛你。」仿佛是絕望,又是一線僅存的生機。
她的手不知何時往下滑,隔著褲料握住我。霎時間,只剩下對她的反應沒有失常,大腦完全亂了思慮,身體變得更加敏感,背後緊貼著我的,是一具赤果的成熟女體。
我急急捉住她企圖拉下我褲腰帶的手,語氣凶惡道︰「我們不能這樣!」「但是你對我有反應。」她指著我已昂揚的男性象征,宣誓般證明我的不忠。「不行,又珊。」我推開她,氣急敗壞地往大門走。
用暴躁的情緒掩飾我心底的不安,忽略的疼痛。
「我不讓你走。」她閃身到我面前,伸長手臂擋住我。
暈黃的燈下,剛沐浴完的女體散發著誘人的吸引力,我別開眼,不去看僅裹著一條浴巾的雪白嬌軀。
「我太太在等我。」我咽了咽口水,發現聲音干啞的幾乎說不出話。
她鎖住門,擋在門口,神色淒楚哀傷,卻有著絕望。「我要你留下來,你要敢走,我就自殺給你看。」
「又珊你別這樣。」我無奈又無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你希望我死嗎?」她忽然撲向我,蛇一般的纏住我的身體和脖頸,開始吮吻,艷紅的唇在我耳畔低聲呢哺。「愛我,一次就好,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今天不要回去,我只要你這一夜。」
「我……不行……」我的心像在撕扯,理智隨著她的貼近逐漸清散。
「辜弦,我愛你。」
她的吻像潮水般襲來,而後,我被徹底淹沒了,淹進一處深不見底的海淵。平生一次出軌偷歡,以往構築的美夢,在翻騰之際,悄悄碎了。我卻听不見破碎的尾音,只听見奪出喉頭的一聲嘆息。
惡夢!愛上妻子以外的女人會是我一生的夢魔。
***
「辜弦,我在這里,你醒醒。」
有人不斷地在我耳邊呼喚,將我從掙月兌不開的夢境拉回了現實。
猛然,我睜開眼,看見意儂擔心的眼神。
「你還好吧?」她淨著一張素顏,冰冰涼涼的素手溫柔地撫著我的額際,漸漸平復我的心悸。
我喘息著,目光游移。直到在對面牆上看見我倆的結婚照,一顆莫名不安的心才安定下來。
一歲半的女兒正在床邊的心床上安睡,床前一盞橘黃光線的恰燈柔和的驅走黑暗。
這是我的家,我的妻女都在我身邊伴著我,我應該要安心才對。但我卻不……又珊的臉孔出現在這間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我只要一張眼便恍如看見她,我害怕的想要躲起來。
我出軌了。
「辜弦……」
妻子柔柔的呼喚再一次今我平靜。我搖搖頭,揮去那不該留在腦中的面孔,專注迎上妻子關切的眼瞳。
「你剛剛作惡夢了?」
惡夢?「對不起,吵到你了。」將她攬進我懷里,她若有似無的體香沁入心脾。她溫順的棲在我懷里,笑說︰「你一直在喊我的名呢。」
哀順她長發的手微微顫抖。「是嗎?我不記得了。」
我在夢里喊意儂?如果夢會泄漏我的心事,萬一有天我在意儂的枕畔喊出了又珊的名,怎麼辦?
我不想破壞這一切,不想也不願意。
「辜弦,你有心事嗎?」
我搖頭,緊摟著意依柔軟的身軀,「我愛你,意儂我愛你……」貼著她的發,我不住地呢喃愛語,仿佛每說一次「愛」,堅定的力量便多了幾分。
從不後悔牽起意儂的手,牽手一輩子的約定,我不能、也不願輕易背棄。「我也愛你呀。」
听見她的低語,我用力地擁緊了她。
意依是我的寶貝,不能傷害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