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有著采光明亮的大落地窗,明明是挑高空間的設計,明明是柔和溫煦的布置配色,但為何氣氛沉重得像有塊大石頭壓在頭頂?外面天氣這麼好,室內卻像隨時要刮起大風大雨似的,每個參與會議的主管或干部臉上,都能清楚看到對于風雨即將到來的緊張和不安。
而在座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一個人身上,那人正是現在手拿采購部門預算表,翻也沒翻,只是輕挑嘴角,又把資料丟還給采購經理的「克德國際珠寶公司」大老板嚴子衛。
「五千萬太多,我的底限,兩千五百萬。」
「我這年度的采購預算只有兩千五百萬?!」杜甄華從椅子上跳起來,音調拉高八度,拳頭握得死緊,就怕中指會控制不住當眾跑出來跟大老板打招呼。
其他部門的主管和干部個個低著頭,不敢太明目張膽地看戲,雖然這個橋段常常在公司里上演,但還是要裝一下樣子,這叫明哲保身。
嚴子衛挑了下眉毛。「不用我數幾個零給你听吧?」意思是,別懷疑他的指令,也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可是,按照今年度公司預訂要拍的廣告費、要安排的媒體公關費,再加上請知名人士代言的費用,五千萬是最吃緊、最吃緊的了耶!你這種砍法,是要叫大人用小孩子的尿桶嗎?」
噗!真的有人忍不住噴笑了,但是很愛惜生命地馬上捂住嘴。就算得內傷,也不要被嚴董的眼刀掃到,後果他們承擔不起。
是說,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杜甄華敢這樣跟嚴董嗆聲了吧!
嚴子衛雙手交握撐住下巴,刻意留長的瀏海完全遮去他同樣陰沉的左半邊臉,僅露出的右半張臉,在听了杜甄華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詞後,是沒掀起什麼狂風巨浪,反正他也不用這麼費力,只要出個聲,萬箭就會往對方的心貫穿而去。
「基本上,能憋就最好給我憋著,不然,我只願意提供小孩子的尿桶,至于他們的要怎麼塞進去……你是廁所所長,你去想辦法。」
把問題推得一干二淨,完完全全發揮出在上位者應該有的執行力。
杜甄華一雙彎眼兒,此時氣成倒八字,她真的很想飆粗話,可是這麼做可能會讓她死去的父親不甘心地從墳墓里爬起來,所以,一切只能……忍。
懷著滿肚子怨氣坐了下來,心不甘情不願地捱到會議結束,杜甄華立即抄起資料夾,踩著高跟鞋,氣呼呼地大步離開會議室。
走出會議室大門時,她忘了她是第一個沖出來的,後頭還跟著一堆同樣被叮得滿頭包的主管干部們,順手就用力地把門給甩上,于是,像骨牌效應的連環撞擊馬上發生,從跟在她身後的老主管撞上門板開始,咚咚咚咚咚,後面每個人的額頭都紅了一塊。
可是,大家也只能笑笑認栽,沒有人會指責負氣離去的杜甄華,因為,要不是她,當初被嚴董從杜老爺手中收購的「克德」早就全面翻盤,不可能讓他們留下來。
嚴子衛,可是道道地地的生意人,或者說,他是商界的個中高手,只要有利可談,情義這兩個字連邊兒都沾不上。
當初,杜甄華為了扞衛他們這幾個人的飯碗,硬是接下嚴董的挑戰——
很好,如果你想保護他們,除非你那拿畫筆的手能夠按計算機,在這家公司從基層做起,兩年內必須做到主管的位置,只要你的能力得到我的肯定,我就留下那些人,否則,你跟他們一起滾蛋。
那時,他們都知道嚴董是故意刁難甫喪父的杜甄華。
她從小就有藝術天分,對數字、經商什麼的一點興趣都沒有,也毫無潛能可以開發,思想守舊的杜老爺也覺得自家生意就是要傳給兒子,只要女兒不過問家里的事業,隨她愛學什麼都可以。
然而,誰知道,杜家唯一的兒子,杜淵華,不但沒有經商天分,更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紈褲子弟。
當杜老爺撒手人寰時,杜夫人因頓失依靠而精神崩潰,但身為長子的杜淵華卻只顧著分財產,將父親的後事以及母親的療養問題全都丟給杜甄華一個人處理,從此以後杜家好似散了一般,杜甄華和哥哥的感情本來就已經很平淡了,現在更像是兩個陌生人,她沒有她哥的聯絡方式,也沒想過要問,畢竟靠他不如靠自己,而且她也沒有搬回老家住,對所謂的家完全沒有歸屬感。
而這樣的杜甄華,完完全全只懂搞藝術的杜甄華,怎麼可能有辦法接受嚴董的挑戰呢?可是結果卻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他們一個個驚愕得下巴都差點掉了。
杜甄華真的在兩年內展現自己的能力,並得到嚴董的肯定,嚴董因此給她一個采購經理的位置,而他們這些人也保住捧了大半輩子的飯碗。
但嚴董肯定歸肯定,他們還是覺得嚴董處處都愛挑杜甄華的毛病。
就拿剛才預算的事來說好了,一個年度只有兩千五百萬的預算,若是她自己代言兼拍廣告,都還不知道能否夠用。
「靖剛,去跟采購部的小妹要一份我剛才丟還給杜經理的采購部預算表。」嚴子衛回到他的個人辦公室後,對特助吩咐道。
靖剛頷首,馬上領命去做事,沒多久就帶著資料回來了。
與此同時,內線電話響起,嚴子衛似是早就預料到了,他拿起話筒,但不是貼向耳朵,而是放到桌上。
「嚴子衛,你到底有沒有看我的預算表啊?五千萬的預算你給我刪掉一半,我就算三步一跪拜,五步一磕頭,都不知道能不能不超過你的標準請到人來拍廣告、代言、處理媒體宣傳的雜事。你要砍,也要砍得有理一點吧?我每條明細列得清清楚楚,你都看過了嗎?砍一半的理由是什麼?」
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洪亮有力,抱怨不滿一氣呵成。
嚴子衛這時才從容地拿起話筒,貼到耳邊,淡淡的回道︰「我高興。」這就是他的理由。
在她即將進行第二段的開炮之前,他又把話筒放回桌上,認真看起方才在會議中並沒有多看兩眼的預算表。
「你高興?砍我一半預算的理由就只是因為你高興?!你的高興值兩千五百萬?!嚴子衛,你耍我是不是!我算得那麼辛苦,編列得那麼仔細,你給我的理由竟然比告訴我預算表做錯還要離譜!你還是不是人啊你!」
再次捕捉到空檔,嚴子衛二度拿起電話,語氣依舊淡淡的,「你可以省點力氣吠我,把力氣留著跪拜和磕頭比較實際。最近什麼都漲,我覺得公司似乎浪費太多成本在一些老將殘兵身上,是我大發慈悲願意把廣告行銷和采購的預算挪到人事那里,還是你覺得淘汰那些沒有用的老將殘兵是比較好的做法,你可以用你的行動告訴我。」意思是,廢話少說,如果達不到他的標準,他就從那些元老們開始殺雞儆猴。
沒讓她有第三次叫囂的機會,嚴子衛直接把電話掛上。
靖剛看看這時唇角才劃開愉悅弧度,雙眼認真審閱著預算表的老板,忍不住在心里搖頭嘆息。
嘖,老板到底是在考驗杜小姐,還是在玩杜小姐啊?希望杜小姐已經被分屍成兩半的預算不要再被大卸八塊了!
另一間較小的辦公室里,杜甄華氣急敗壞,惱得把整部電話給摔在地上,還好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電話才不至于粉身碎骨,但功能有沒有受損不得而知,是說,這部電話也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對待了,想來真的滿耐用的。
她很用力地敲打著鍵盤,很用力地操控著滑鼠,嘴里還在繼續碎念,「什麼嘛!為了壓低預算,熬夜一個多禮拜做出來的預算表,居然還是被他大爺退回來,簡直沒有人性!」她砰的一聲一拳捶向辦公桌,桌上的咖啡因此濺出一灘,若仔細看,那個位置附近早就有著淺淺的咖啡漬,由此可以推論她這種行為也不是第一次嘍!
她知道嚴子衛總是針對她,總是處處找她的碴,就是巴不得讓她自動退出克德,好把這個老爸辛苦打下來的公司給賣掉。
因為公司虧損,父親晚年把所有精神體力都耗在救回公司上頭,因此積勞成疾,只能躺在病床上皺眉嘆氣,藉由詢問員工,關心公司的營運狀況。
想不到最後公司還是被嚴子衛並購,父親可以說是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極不甘心地將自己的江山拱手讓人。
她發誓,父親離世的瞬間,她看到了那個惡魔冷血的訕笑,他沒有同理心、沒有同情心,看到她哭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他還笑笑的挑眉說——
你最好留點眼淚,等我處理克德的那些廢渣時,你還有機會可以哭呢!
她恨死他、恨死他了!
即便她仍在處理父親的後事,即便她還未從喪父的痛苦中走出來,但為了保住克德,為了保住那些為了公司努力了大半輩子的員工們,她還是咬著牙應了他的條件交換,硬著頭皮去學以前她完全沒有興趣,也覺得自己搞不懂的會計學、統計學、商用管理等等。
她白天在公司學習,晚上回家自習,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時,卻又會被父親過世的痛苦所淹沒,就這麼哭了一整晚,最後是累倒趴在桌上,連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接著隔天她又再勉強自己準時到公司報到。
那時沒有一個人看好她,連那些她想要保護的人,都只是拍拍她的肩,告訴她說,他們認了,沒關系。老實說,她真的好想逃離這里,但她就是不服氣,憑什麼父親辛苦打拚下來的江山要拱手讓人?她更不甘心看那些將自己歲月奉獻給公司的元老們,到了晚年卻落得被裁員的下場。
現在好不容易爬到了主管的位置,但嚴子衛那個魔鬼仍舊不肯放過她,時時刻刻都拿那些元老們的飯碗威脅她。
達不到標準就要找人開刀是嗎?好,她就搞定給他看!
深呼吸一口氣,再深呼吸一口氣,杜甄華壓下怒氣,將全部心力放在如何與那被砍掉一半的預算周旋。
她知道,除非自己的能力大過嚴子衛,將克德大部分的股份買回來,否則父親的公司永遠不可能拿回來。
雖然要強過嚴子衛難如登天,但是除非她倒下,否則她絕對、絕對不可能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