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晚,雨如雪花一般飛舞。
今晚的雨不大,但風特別強,雨被強風吹斜不斷打在玻璃窗上,一滴附著,另一滴又滑下,宛如透明的星星,被無止境的黑夜吞沒。
雨滴滴答答地落下,夜是那樣深沉,遮蔽了天空,吞噬了夢境。
夢魔今天和以往一樣,不定時出沒在樊嘉士的夢境,將他帶回到好久好久以前,想遺忘卻又忘不掉的童年。
不斷從天空落下的雨絲,穿越時空與現實,飄進樊嘉士的夢。
夢中的他又回到六歲,和小朋友們一起到公園去玩,雨絲飄落在未鋪設柏油的黃土地上被泥土吸收,留下褐色的圓點,一如樊嘉士臉上的污漬,總是擦干淨了以後,下一秒鐘又出現。
「嘻嘻嘻……」
這群小朋友,都是住在這附近一帶的孩童。照理說,現在應該是他們上學的時間,但是這群小朋友都無法上幼稚園,因為家境不允許,只好任由他們成群結黨到處胡鬧。
「干XXXX!」
「干!」
他們總是以嬉戲開始,打架收場,其中伴隨著難听的國罵,旁人看他們沒教養,總牽著自己的兒女、孫子躲到一旁,吩咐他們不要學。這群小朋友剛開始還會在意,久而久之也習慣了,頂多就是看那些躲得遠遠的大人、小孩一眼,然後繼續玩、繼續罵髒話,反正家人也不會管他們。
說起來很無奈,這群小朋友都出自問題家庭,教養不好也不是她們的錯。他們不是父母離婚,就是單親,再不然就是隔代教養,家境普遍都不好,經濟條件尤其差。
樊嘉士就是出自這樣的問題家庭,單親、父不詳,由母親一個人獨自扶養,經常一回家都是面對空蕩蕩的屋子,玩伴也幾乎都是和他同樣處境的附近鄰居,想當然耳教養也不會太好。
他們玩著玩著,原本細如發的雨絲開始變粗,集結成雨滴。
「XXX!」
小朋友們又是國罵連連,紛紛找地方躲雨,樊嘉士的家因為離公園最近,干脆直接回家,不玩了。
這附近一帶的房屋都是又破又舊,少說也有幾十年歷史,許多都被有關單位鑒定為危樓,有些房子甚至不能住人。
樊嘉士和他媽媽就住在其中一棟危樓之中,雖然是危樓,每個月的房租也是一筆極大的負擔,對一個獨力撫養兒子的女人來說,光要籌每個月近萬元的房租,就已經足以教她喘不過氣,況且還要應付基本的生活開銷,根本無力讓樊嘉士上幼稚園。
「王嘉士,再見!」
「再見!」
那個時候他還不姓樊,因為他是私生子,只能從母姓,他母親姓王,他也跟著姓王,當時的他根本不明白姓氏的重要性,只知道他媽媽每天的心情都很沉重,臉色都很差,他很怕他媽媽。
轟隆隆!
巨大的雷聲,催促雨滴不停往下落,樊嘉士只好用沖的。
「干!」他習慣性地罵髒話,反正也不會有人管他,回家也是一個人,無所謂。
好不容易趕在雨變得更大前回家,樊嘉士還是沒能躲過被雨淋的命運,全身上下都被雨打濕。
這一整排老舊公寓,皆有五層樓高。沒有電梯,就連樓梯也是搖搖晃晃,鐵制的扶把生銹得厲害,水泥罐的階梯凹凸不平,稍一不小心很容易因為踩到凹洞而跌倒,樊嘉士就跌過幾回。
他和母親住在其中一棟公寓的五樓,每天爬上爬下已經很習慣,三步並作兩步,很快便回到家。
「呼!」盡避樊嘉士的體力再好,一次要爬五層樓,還是免不了氣喘吁吁。
到了家門口以後他直接推門進去,反正他家窮到只剩一台電視和冰箱,就算小偷光顧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偷,也沒必要鎖門。
他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背脊立刻升起一股寒意,這代表他媽媽在家,而且正在喝酒。
「嘉士。」
他本來是想趁媽媽還沒有發現他之前,再偷偷溜出去的,誰知道他的動作太慢,被媽媽逮個正著。
「媽媽。」他怯怯地看著王春慧,曾經美麗的臉龐,被沉重的生活壓力和酒精摧殘得失去光華,再也不復昔日光彩。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一回來就沒有看見你。」最糟的是她的酒癮越來越大,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樊嘉士也越來越怕她。
「我去公園玩。」他回答。
王春慧拿起酒瓶將酒倒進酒杯,順便瞄了樊嘉士一眼,樊嘉士緊張地舌忝舌忝嘴唇,好怕她又發脾氣。
「你的臉好髒,過來我幫你擦干淨。」王春慧招手要他走近,他其實很想逃跑,但又不敢違逆媽媽的意思,只好乖乖听話。
王春慧全身上下充滿了廉價酒的嗆鼻味,樊嘉士才剛走向她就想吐,但又不敢吐,只好盡力忍住。
王春慧見兒子畏畏縮縮不敢走近,干脆一把拉過他,拿袖子幫他把臉上的污漬擦掉。
樊嘉士雖然怕媽媽,但基本上還是愛媽媽,就算被她身上的酒味燻到頭昏腦脹,還是覺得很幸福,至少媽媽是關心他的。
大多數的時間,王春慧對樊嘉士的愛無庸置疑,只有在不如意的時候,她才會想起自己的委屈。
她用力擦樊嘉士的臉,擦著擦著,腦海浮現出一張和樊嘉士一模一樣的臉,那個曾經和她春風一度的男人,有著堅毅的五官、深刻的輪廓和冷酷的表情。她曾經為他深深著迷,甚至主動奉獻處女之身,一夜風流的結果換來的只有獨自生子的痛苦,對方一點都不在乎。
她恨他,她恨樊清凱!因為無法當著他的面表達心中的恨意,只得把這份心情轉嫁到樊嘉士身上。
「……都是你害的!」可恨的樊清凱,竟然狠心拋下他們母子,幾年來不聞不問。
「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嫁人了,日子也不必過得這麼辛苦!」她對樊清凱的恨,毫無例外又化為對樊嘉士的暴力,樊嘉士雖然不知道母親為什麼突然發怒,但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又要打他。
樊嘉士直覺地往後退,此舉惹惱了王春慧,她拿起擺在桌子上的藤條,狠狠地朝他的小腿打下去,樊嘉士痛得哇哇叫,一直想跳開。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打死你算了!」王春慧發了瘋似地拼命抽打樊嘉士的腿,在樊嘉士瘦弱的小腿流下鮮紅色的鞭痕。
樊嘉士壓根兒不曉得自己錯在哪里,只知道他的腿很痛,唯一能讓媽媽住手的方法只有求饒,他只能哭求他母親。
「媽媽,我下次不敢了,你不要打我!」他一邊躲藤條,一邊哀求媽媽別打他。
王春慧根本听不到兒子的哀求,她滿腦子都是被拋棄的怨恨和無力生活的痛苦。
咻!咻!
她拼命揮動手上的藤條,下手之重好像在對待仇人,將她對樊清凱的怨恨,全部移轉到樊嘉士身上。
「我失業找不到工作,還要想辦法養你這個拖油瓶,你教我怎麼辦?」王春慧一身酒味的吼道。「你怎麼不死一死算了?」咻!咻!
「媽媽,不要打了!」
「你死一死算了!」
一下、兩下、三下……
藤條如雨絲不斷打在樊嘉士身上,每一下都打得他好痛,每一下都打進他的心底。
「……不要打了……」
樊嘉士在夢中的哀求,換到現實變成一連串的夢囈,隨著猙獰的夢境,越來越大聲,不僅他自己難受,也吵醒了梁萱若。
她從床上爬起來,發現身邊的樊嘉士額頭不斷冒出豆大的汗珠,嘴里吶吶自語,至于說什麼則是听不清楚,只看見他的表情十分痛苦,似被噩夢糾纏。
「樊嘉士!」她不知道他作了什麼夢,但她知道這個時候必須把他叫醒,否則他會一直痛苦下去,沒完沒了。
「樊嘉士,快起來,你作惡夢了!」她大聲叫他,他仍然身處于惡夢之中,怎麼都叫不醒。
梁萱若只得用力搖他的肩膀,務求將他喚醒,因為她知道一個人處在夢中有多孤獨,沒有人解救又有多可怕,她有過太多相同經歷。
「樊嘉士!」她盡全力大吼,夢中的樊嘉士也在盡全力反抗他媽媽,幾乎和她同一時間大叫——
不要打了!
隨著他在夢中的大吼,樊嘉士睜開眼楮,映入眼簾的是梁萱若柔美的臉龐,頓時放下心來。
「呼呼!」他氣喘吁吁地看著她,情緒還無法完全從夢中月兌離,依稀還能看見母親猙獰的面孔。
「你作惡夢了,滿頭大汗。」梁萱若用睡衣的袖子幫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語氣溫柔得像幼稚園老師。
她溫柔的舉動,讓樊嘉士的胸口流過一股暖流,同時又尷尬。他最狼狽脆弱的一面,就這麼毫無保留曝露在她面前,這是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
樊嘉士打量梁萱若的臉,絕美的臉龐上寫滿了關心,沒有半點嘲笑,好像真的很擔心他。
他伸手想回應她的關心,耳邊又響起周益強的話,心頭倏地涌上一股不安。
你用卑鄙的手段得到小若,就算能夠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
他費盡心機才逼迫她嫁給他,她不止一次說恨他,她不可能真心對他好,她一定是在演戲。
「別假惺惺,我不需要你的安慰!」他揮開她的手拒絕她的好意,怎麼也揮不掉殘留在他心中的陰影。
梁萱若把手收回來,靜靜地看著樊嘉士,不明白他如果這麼厭惡她,為什麼還堅持要她一起睡?完全沒有道理。
她不發一語,下床拿起放在椅子上的睡袍穿上,默默離開樊嘉士的房間。
「你要去哪里?」樊嘉士擋在她面前,語氣凶狠的質問,她僵硬地回道——
「回房間。」她不想惹人嫌。
「我說過,從現在開始,這就是你的房間。」他的口氣不容質疑,梁萱若不禁回想起稍早時他們的對話。
他將她叫到起居室,告訴她從今以後他們不再分房睡,她仍然可以保留她的房間,但每天晚上要睡在他的房間,不能再像前些日子一樣各睡各的,只有行房的時候才在一起。
「為什麼?」她那時就問他,答案很簡單。
「你問這個問題,自己都不會覺得愚蠢嗎?」他說話的語氣一貫嘲諷。「我們是夫妻,這是很自然的事。」
當時她無力反駁,現在看他的表情,卻不由得後悔當時沒有拒絕。
「但是我看你好像一點也不希望我在這里。」她說出她的想法,只見他一臉不自在。
「我只是不習慣睡覺的時候,有人在我身邊。」他尷尬地承認,他確實有這毛病,就算對象換做吳詩帆也不例外。
「為什麼?」她好像一直在說這三個字,針對不同問題提出疑問,但他好像從來沒有正面回答。
因為他不想被人看見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他必須永遠以強人的姿態出現,這就是原因。
但是他說不出口,他的自尊不允許他解釋,那會顯露出他的脆弱和沒自信。
有一瞬間他很想卸下防備,在她面前展現最真實的一面,卻又欲言又止,怎麼都無法跨出第一步。
「這不關你的事,你只要乖乖听話就行!」最終他還是選擇強勢面對梁萱若,不讓她有任何踫觸內心的機會。
「你只需要一具听話的木偶嗎?」她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問樊嘉士,雖然她口口聲聲說恨他,但內心其實比誰都渴望能和他分享心事,不希望自己永遠只能接觸他的表面。
樊嘉士握緊雙拳,不明白她為什麼老愛提出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他搖頭,她就會投入他的懷抱說愛他嗎?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對,我只需要一具听話的木偶,你最好別再有太多自己的意見。」他冰冷回道。
盡避梁萱若的內心深受打擊,她仍然極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問你任何一件事。」是她不自量力,妄想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他早表明他要的是她的身體,對她的愛不屑一顧,更不需要她關心,她再自作多情只會換來無情的嘲笑。
「當然要如此。」他的回答就像她預料中那麼尖銳。「別以為冠上樊太太的頭餃,就真的有相同的權利,對我來說,你只是一顆棋子。」
是,她只是一顆棋子,棋子是不會說話的,也不懂得思考。
「你不必擔心,我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她怎麼敢忘?尤其在他刻意提醒之下,她一刻都不會忘記。
她的語氣太平靜了,反而激起樊嘉士的罪惡感,突然覺得自己很混賬。他不想傷害她,卻總是不斷傷害她,他竟無法控制這局面,可惡又可笑。
「晚安。」梁萱若不想再自取其辱,干脆上床睡覺,手才踫到棉被,立刻被他反握住。
「誰允許你道晚安的?」他好像無法阻止自己繼續扮演混賬。「要我說了才算數!」
話畢,樊嘉士將她拉向自己,褪下她身上的睡袍,狂亂將她帶進的風暴。
他不止是混帳還是個笨蛋,面對愛情,只懂得掠奪,總有一天會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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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婚禮當天的觀禮及宴客名單,請您過目。」陸超群將厚達十頁的名冊放在樊嘉士的桌上,樊嘉士隨手翻了一下,都是商界一些重要人物,一個也沒有漏掉。
「你做得很好。」樊嘉士也不過問婚禮及宴客的所有流程,他相信憑陸超群的能力,一定可以把婚禮辦得十分出色。
陸超群打量樊嘉士,在他臉上看見以往不曾見過的表情,帶著期盼又焦慮不安,真實反應在他的情緒上。
「您一定希望那天早點來臨。」婚禮就訂在他三十歲生日當天,但他們會提前登記結婚,那天只是形式,做給所有人看。
「當然,麻煩事能夠越快解決越好。」樊嘉士不否認,從口氣就可以听出他的焦躁。
陸超群聞言沉默,雖說結婚是取得遺產的必要手段,宴客也是必要的程序,但沒有必要把婚禮搞得這麼盛大,尤其在他和梁萱若的婚禮只維持三年的情況之下,他的所作所為,令人費解。
這是陸超群第一次無法理解樊嘉士,似乎自從遇見梁萱若以後,他也跟著她一起陷入混亂,不像往常那般精明。陸超群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他的老板真的愛上梁萱若,只是在愛情面前,他顯得低能,連自己的心都模不清楚。
不清楚或是不願面對,陸超群萬萬沒想到樊嘉士在愛情方面如此膽小,這倒使他顯得有些人性。
「對了,醫院那邊有消息嗎?」樊嘉士要煩心的事情不少,陸超群也跟著忙碌。
「您指哪一家醫院?」是小扁還是周益強?他們分別住在不同的醫院接受治療,得先問清楚。
「一個病人已經夠我煩了,現在還得管兩個。」樊嘉士自嘲。「先說周益強的病情好了,他現在怎麼樣?」
「他目前的病情很不穩定。」陸超群遲疑答道。「自從總裁……通知他即將和梁小姐結婚以及結婚的原因以後,他的病情就每況愈下。雖然有最好的醫療團隊盡力救治,但效果不彰,醫院方面昨天已經有通知過來,要我們做好周益強隨時會走的心理準備。」
這真是一個壞消息,樊嘉士雖然討厭周益強,但還沒有強烈到希望他死,他反倒希望他好好活著,對梁萱若才交代得過去。
「不要讓梁小姐知道這件事。」他指示秘書。
「我不會讓消息傳出去。」陸超群知道這場婚禮對樊嘉士有多重要,這不單是他取得遺產的關鍵,也是他完全得到梁萱若的重要時刻,絕不容許任何人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