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緒……」阿部京三拿著佐川豐作留下來的名片來到美緒房里。
其實他不只是真生醫院的前外科醫生,和現任的壽司師傅,他的真實身分是美緒那兩年前退休的六十歲父親。
在知道那一段過去之後,他幾乎可以確定美緒至今仍未有結婚的打算,就是因為那小子的一句無心話語。
她一直是個害羞內向的女孩,可想而知在受到那樣的傷害之後,她會有多傷心。
盡避得知佐川那小子曾對他女兒說過那麼過分的話是挺叫他生氣的,但幸好他還蠻欣賞那小子,不然他一定當場就給那小子難看。
他看過不少男人,但是像那小子那麼「優」的倒是少見,如果要挑女婿,他想那小子是絕對「及格」的。
如果美緒知道當年因為心情不好而拒絕她的學長現在卻想追她,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不,他不能說。
現在這兩個年輕人都以為對方沒認出自己,他索性就繼續保守這個秘密,讓他們兩人能從「陌生人」的關系重新發展。
「什麼事?」美緒把視線從書上移開,回頭望著站在門口的父親。
「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想找家庭醫生,想問你方不方便?」他問。
「既然是爸爸的朋友,我還能拒絕嗎?」說著,她又問,「住哪兒?」
「南多摩。」他說。
她思忖了一下,南多摩?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過找家庭醫師一般不是都會找鄰近一點的嗎?看她思忖著,阿部京三立刻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想找熟識一點的醫生。」
「噢。」經父親一解釋,她就不疑有他了。
「有時間,你先去拜訪一下吧!」說著,他將名片遞給了她,「這是他的名片。」
一收下名片,美緒差點兒沒嚇得尖叫。
佐川豐作?他……他怎麼可能是父親的朋友?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是……」不行,要是她表現出一副早已知道佐川豐作是何許人的模樣,父親一定會起疑心的。
天呀!她那段悲慘的遭遇才不讓別人知道呢!
「他是什麼朋友啊?」她試探地問。
知女莫若父,美緒那點心眼兒根本就瞞不過阿部京三銳利的眼楮。
「他到店里吃壽司,我跟他挺投緣的,後來就成了忘年之交了。」他說。
忘年之交?!開什麼玩笑?
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當年暗戀不成的學長在十二年後,居然成了她父親的忘年之交?!
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像這麼離譜的事情也會活生生地發生在她的周遭?
「忘……忘年之交?」她像是受到什麼驚嚇似的。
「是呀,」阿部京三忍著笑,又說︰「他說他以前也是念你們學校的,你听過他嗎?」
他故意試探著,為的就是想從她臉上覷見一絲不安及忐忑。
「不認識!」她想也不想,表現得有些驚惶失措。
阿部京三老神在在、高深莫測地一笑,「不認識也沒關系,以後就認識了。」
「唔……」美緒低著頭,心思紊亂。
怎麼辦?這該怎麼辦?遇見他也就算了,現在他還搖身一變成了她父親的忘年之交,而且她父親還要她去擔任他的家庭醫師?
噢,不,她可是他口中的丑八怪耶!
「美緒,」阿部京三在她肩上一拍,「那就麻煩你了。」
「嗯。」她硬著頭皮點點頭,腦子里卻已經攪和成一團。
※※※
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是美緒、野乃跟笑里的聚餐日,笑里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而野乃跟美緒一樣,都還是單身女郎。
當美緒將她踫見佐川的事告知她們時,她們驚訝得差點兒沒從椅子上掉下來。
「你是說橄欖球校隊的佐川學長?」笑里驚愕地問道。
「嗯,就是他。」美絡點點頭,「他到我家的醫院看病,而且還跟我爸成了什麼忘年之交。」
「真的假的?」野乃一臉難以置信。
美緒睇了她一記,「當然是真的,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笑里和野乃互覷一記,很有默契地道,「孽緣!」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有點幸災樂禍。
「喂,你們兩個!」她已經夠心煩了,她們居然還在消遣她?什麼朋友嘛?!
野乃一斂笑容,正經八百地道,「也許你們的緣分現在才要開始啊!」
「什麼緣分?」美緒無意識地攪拌著杯里的咖啡,「他根本就不認得我……」
「搞不好他對現在的你‘驚為天人’也說不定。」野乃又說。
她長長一嘆,「別傻了,別忘了我是他當年口中的‘丑八怪’。」
「你還真是在乎那句話……」野乃笑嘆著,「干嗎想那麼多?事情都已經過了十二年,別老是放心上嘛!」
笑里點點頭,深表贊同!「我贊成野乃的話。」
「咦?」美緒一怔。
笑里以前可是那個極力反對她去跟佐川告白的人耶!怎麼現在連她都「變節」了?
笑里啜了一口咖啡,氣定神閑地啟口,「不管怎樣,能遇見他就是一種緣分,誰敢保證你們不會有結果?」
「慢著,」野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結婚了沒?」
「他說還沒……」
「那不就成了!」野乃哈哈一笑,「這簡直是上天的安排嘛!十二年後的重逢,他未娶、你未嫁,天!多浪漫!」
「少起哄了……」美緒秀美的臉龐上添了一抹紅霞。「你們以前不是說他很花嗎?」
「人不風流枉少年嘛!」野乃壓低聲音說︰「像他那麼帥的男生總會有幾段轟轟烈烈的過去,他又不是同性戀,對不對?」
笑里一向比較內斂沉穩,不像野乃那種大剌剌的傻大姐個性,在這件事情上,她給了非常中肯的意見。
「美緒,」她望著美緒,「我們都是十幾年的好友了,你一直沒談戀愛的原因,我相信我們兩個比誰都清楚。」
「笑里……」她突然的感性談話讓美緒的心思有點浮動。
笑里溫柔一笑,又說︰「在你心里,其實一直都有佐川學長的存在,不是嗎?現在姑且不論是天意還是人為,至少它都是個機會,我覺得你應該要試著去把握。」
「就是嘛!」野乃搭腔,「反正已經過了十二年,一切都要重新‘洗牌’了,有個陌生而全新的開始也不錯。」
笑里點頭贊同,「野乃說得對,你沒理由放棄這種機會。」
「可是……」想起他那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模樣,她不覺又自卑起來。
「可是什麼?」野乃睇著她。
她支吾著,「他看起來很體面,好像很優秀……」當年他還是個學生時都看不上她,更何況是現在?
雖然那天他在醫院里有點在跟她搭訕的意味,但也許那只是他的「興趣」、「嗜好」,或者是「習慣」,根本就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他優秀,但你也不差啊!」笑里好氣又好笑,「你可是個行情看俏的美女醫生耶!」
美女醫生?
她知道很多人都這麼稱呼她,包括她的病人。
久而久之,她還真的有了一種自己真是美女的自信。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自信一到了佐川面前,卻又是那麼的不濟。
她真的夠美嗎?真的夠得上佐川所欣賞的水準嗎?她已經在這個坑里跌了一次,怎好在十二年後又來一次呢?
「唉呀,美緒……」野乃拍拍她的肩,「別想那麼多啦!你就試著跟他聯絡看看嘛!」
「那……那倒不必了……」她囁嚅地說道。
「為什麼?」笑里和野乃異口同聲地追問。
「因為……」她吞吞吐吐地,「因為我爸爸要我當他的家庭醫生。」
笑里和野乃怔愣地望著她,然後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笑出聲音來——
※※※
「你要找家庭醫生?」星野大剌剌地癱在豐作家的沙發里,並抬手松了松襯衫領口。
「嗯,已經找到了。」他站在吧台邊倒酒。
雖說他的口氣閑閑的,沒有多說什麼,但從他冷靜的臉龐上還是可以覷見一絲喜悅。
他是個極端雙重個性的人,在外頭面對商場的「捉對廝殺」及「波詭雲譎」時,他是個絕對冷靜、絕對強勢的男人。
但當他願意放下心防,他又是一個略帶著稚氣的大男孩,偶爾還會開開玩笑、搞點惡作劇。
星野跟他好歹也有幾年的革命情感,對他不能說不了解,單從他略帶笑意的眼尾,她就可以看出他的心情。
「你心情很好?」她斜睇著他。
「又收購了一家公司!心情能不好嗎?」他說。
星野撇唇一笑,「這又不是你第一次收購公司,以前也沒見你這樣。」
他回頭瞥她一記,皺皺眉頭,「我看起來有什麼不一樣嗎?」
「有。」她肯定地說,「你連眼尾都在笑。」
豐作一震。
有這麼明顯嗎?只不過是遇見了一直教他耿耿于懷的小學妹,只不過這個小學妹可能成為他的家庭醫生,只不過……
不,不會的,他沒有那麼「夸張」的高興。
「你想套我話?」他像盯著嫌疑犯似的盯著星野。
星野點燃一根煙抽著,那模樣瀟灑的教男人自嘆弗如。「是和那個家庭醫生有關?」
「怎麼說?」他驚訝于她的敏銳。
「直覺。」她說著,緩緩地吐出一圈煙霧,「是女的吧?」
他望著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星野一笑,「你終于開始‘發情’啦?」
「我又不是狗,發什麼情?」他咬著牙。
「好,不是發情,那麼是……‘思春’?」她促狹地道。
見她開口沒半句好話,他忍不住糾起眉心,「我也不是貓。」
雖然他們一個是男人,一個女人,不過就某種定義上來說,他們兩個都是「男人」。
他對她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即使是「性」。
「干嗎那麼緊張?明明心里有鬼……」星野坐正,一臉的認真,「說來听听嘛!這麼小器……」
「你真多事!」他瞪她一記,徑自別過頭去。
星野將腿盤起,若有所思地暗忖著。
片刻時間,她突然靈光一閃——
「不會是你那個‘丑八怪學妹’吧?」她問。
豐作的事,她大多都知道一些,當然其中也包括了這件陳年往事。
他陡地一臉「你怎麼知道」的表情。
其實她也是亂猜的,根本不確定是不是猜對;不過端看他那驚愕的神情,她就曉得自己是「蒙」對了。
「真的是她?」她勾起一抹高深的笑意。
她听他說那位學妹是醫生的女兒,家里還有一家小醫院,她胡拼亂湊一番,想不到竟真給她猜中了。
「她不是丑八怪。」他忽地一臉嚴肅。
星野嗤地一笑,「丑八怪是你叫的,怨我干嗎?」想不到他居然找到了那位整整十二年都無緣再見的學妹,了不起!
當時听他談起這段往事時,她還因為他的EQ低而笑得人仰馬翻。
不過那時他卻非常認真地說他一直想跟那位學妹道歉,還將第二顆鈕扣為她保留,害她這個「冷血烏賊」差點兒要感動得頒獎狀給他。
「你是怎麼遇見她的?」她好奇地問。
「拜北條之賜。」他說︰「他不是把地點改在八王子的‘京三’嗎?那家‘京三’居然就開在她家醫院的地下樓。」
星野瞪大了眼,差點兒就被煙給嗆著。
「真的?」
「千真萬確。」他說。
星野嘖嘖稱奇,「太不可思議了……」
「我也這麼覺得……」
「她認出你了?」
他搖搖頭,「不是,是我看見她的名字寫在招牌上才進去確認一下的。」想起這件離奇的事情,他還是覺得是「天意」居多。
「她記得你嗎?」她又問。
他搖頭,神情顯得有點失望,「她好像已經忘記我了。」
星野哼地一笑,有些幸災樂禍,「誰會記得一個曾經羞辱自己的渾球?。
「喂,你有點分寸好嗎?」他瞪著她,有點懊惱。
地聳聳肩,不以為意地笑笑。「然後你就直接請她當你的家庭醫生噸?
「也不是。」他啜了一口酒,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京三的老板是醫院以前的外科醫生,這是他的建議。」
「噢……」星野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你一定是一副很‘哈’她的模樣,要不然人家老板怎會給你這種建議!」借此機會,她順便揶揄他一下。
他白了她一記,愛理不理地。
看他又有點惱羞成怒,星野連忙話鋒一轉,「她變得怎樣?」
星野這麼一提,他腦海中立刻涌現出美緒那恬靜可人的模樣。不知不覺中,他的唇角竟微微上揚——
睇見他那神情,星野根本不需多問,「看來……這位‘阿部學妹’絕不是丑八怪,而是個大美女。」
他警覺地睇著她,「你想怎樣?」
星野聳肩笑笑,「沒想怎樣,我只是在想……她被你言語傷害後,‘性向’不知道會不會改變?」
他听出她話中玄機,立刻予以駁回,「她不是你那一掛的。」
「你又知道?」星野一笑。
「這……」
星野站起來,緩緩地走向了他,然後在他結實的胸膛上一拍,「也許她已經不喜歡你這種肌肉發達、運動員體格的大老粗了!」
說完,她轉身就撈起西裝外套,一副準備揚長而去的模樣。
「混賬!」豐作朝著她的背影,不甘示弱地吼道︰「你這種少了‘一根’的家伙又好到哪里去?!」
※※※
美緒已經坐在這兒望著電話發呆好久了。
睇著擱在一旁的名片,她就是始終鼓不起勇氣撥那組號碼。
真的要這麼做嗎?真的要當他的家庭醫生嗎?要是他發現她就是當年暗戀他的「丑八怪學妹」,那她不是很難堪?
喔,天呀!誰來幫她下決定呢!
突然,電話鈴聲大作,把她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喂,這里是阿部家。」
「我找阿部美緒醫生。」電話線的彼端傳來豐作沉穩的男性聲音。
雖然她已經整整十二年沒見過他,但還是立刻听出了他的聲音。「我……我是。」
「我是佐川豐作。」他說。
美緒盡量保持聲線平穩,「喔,佐川先生有什麼指教嗎?」
「京三的老板應該已經跟你提過家庭醫生的事了吧?」他問。
「嗯,是……是的。」雖然她已經竭盡所能的保持鎮靜,但說起話來還是免不了結結巴巴。
他一笑,「那阿部醫生的意思呢?」
「什……什麼意思?」盡避在電話中看不見他的模樣,她卻意外地能在腦海里想象著他說話的神情。
他的笑聲低低的,富有磁性,也帶著點成熟味兒,「你願意當我的家庭醫生嗎?」
「你為什麼需要家庭醫生?」她怯怯地問。
「因為我很忙,沒時間照顧自己的身體,所以非常需要一位家庭醫生隨時掌握我的健康狀況。」他不假思索地說。
「是嗎?」她淡淡補上一句,「那你不如找個老婆算了……」
他朗朗一笑,「我也這麼想,尤其如果老婆能是個醫生,那就更棒了。」
美緒沒想到自己本來只是想「虧」他一下,卻不料被反將一軍,當下羞得幾乎要掛他電話。
老天!原來她心目中幾近完美的佐川學長,居然是個「油嘴滑舌」的泡妞高手?
他到底是「本性如此」?還是「後天養成」?
「阿部醫生……」他一句呼喚又喚回了她飄離的思緒。
「什麼事?」在驚覺他是個「搭訕老手」後,她的聲調突然變得有些嚴肅。
他似乎感覺出來,口吻也變得比較正經;他絕不是個喜歡跟女性搭訕的滑頭,只是當他遇上她後,總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沖動。
誰叫她是那個讓他耿耿于懷十二年的學妹?誰叫她要出現在他面前?誰叫她還是當年那羞澀內向的模樣?
看見這樣的她,他就是忍不住想逗逗她。
「如果我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請教你嗎?!」他轉而認真地詢問。
人家已經「及時改過」,她也不好繼續給他冷釘子踫,「當然。」誰叫他是她爸爸的什麼忘年之交!
「任何問題都行嗎?」他又問。
「是的。」捺著即將要爆發的脾氣,她盡可能語氣和悅地回答。
他在電話的那一端吐出愉悅的聲音,「那今後就麻煩你了。」
※※※
自從接到他的電話後,美緒每天就都煩惱著他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診療室里,或是打電話來說他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她並不是討厭他的出現,說實在的,能見到十二年前的暗戀對象,她心里還是有一些暗喜的,尤其是發現當年的暗戀對象比以前更優、更迷人時。當然,這也是她最擔心的事。
雖然她還不能更正的忘了他,但至少她的日子過得平平靜靜、無風無浪。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出現擾亂了她的生活、擾亂了她的心情,也揭穿了她還眷戀著他的事實。
這不是她期望的,真的不是。
可是……它就這樣發生了。
十二年前,她已經被他拒絕了一次,她也因此傷了一次、死了一次。
她怕現在再遇上他,她又會一不小心地栽進去;他是那麼耀眼閃亮的人,而她呢?她只是一只躲在暗處、自卑的小鳥。
唉,上天也太會捉弄她了。
十二年前讓她未結果的感情先枯萎也就罷了,十二年後居然又安排她遇上他?而且他還是以公子的姿態現身……
這不是整她是什麼?老天爺,她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麼缺德事?
整整一個星期,她的日子在極度的不安及惶惑中度過;不過……經過了一個星期,她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也許是她想太多了吧?或者其實她心里是有所期待的,她只是不願面對事實罷了……
算了!他已經是她回憶中的一部分,現在的他只是意外,她實在不該心里去的。
就在她這麼想的第八天晚上,她的「放心」突然變成了過去式。
事情就發生在醫院熄燈之後,她接到了一通來自他的緊急「求救電話」——
「阿部醫生,我受傷了……」電話中傳來他「虛弱」的聲音。
雖然心里對他有著能避則避、能閃則閃的想法,但一听說他受了傷,她還是無法不痛不癢。
她心驚、她擔憂、她慌張得甚至沒好好地去辨別其中的「真偽虛實」。
「我馬上過去!」她掛了電話,拿起「家伙」,快速地往外跑。
當她跳上車,她驚覺到一件事,那就是——她居然知道他住哪里。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已經將他掛號時留下的住址電話都記到心里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