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在你身上跳動的那顆心。
我曾深愛她。
夏洛特‧瓦朗德雷(CharlotteValandrey),法國知名女演員,十七歲就贏得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員獎,卻也喚醒了體內的愛滋病毒,由于器官衰竭,三十五歲被迫接受心髒移植手術,不料第二顆心髒的前世記憶也隨之蘇醒。
在接受心髒移植手術後,她發現自己經常作同樣的惡夢,夢見自己出了車禍,人困在車子里,刺眼的車燈照得她睜不開眼,可她覺得夢里開車的人並不是她,手上的戒指也不是她的。
不僅如此,她的口味也變了,從前的她不愛喝酒,心髒移植後的她愛上了品酒,以前她不踫檸橡派,現在卻大快朵頤。
她去印度旅行,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但在參觀泰姬瑪哈陵時,她感覺似曾相識,彷佛曾跟深愛的人來過,她甚至記得當時的心理狀態,那是一種純然的甜蜜與幸福。
許久以後,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都是屬于另一個女人的記憶,遺留給她心髒的女人,同時也把記憶給了她……
方楚楚合上書,撫著書皮的指尖顫抖著。
這本名為《我有一顆陌生的心髒》的書,是法國女演員夏洛特的自傳,書里詳細地描繪她接受換心手術後各種不可思議的遭遇。
原來,心髒是有記憶的。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因為換心,接收到捐贈人殘留的記憶,而夏洛特的經歷並非唯一,有許多換心人曾有類似的經驗。
心髒是有記億的……
書本由方楚楚手中滑落,她伸手撫向自己胸房,那里緊揪著、疼痛著。
這顆心曾經是屬于田曉雲的,所以她才會作那場必于車禍的惡夢,所以她才會變了口味,忽然愛上了甜食。
所以,韓非才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婚禮現場,公然搶婚。
他真正想擁有的其實不是她,而是這顆心……
我認識在你身上跳動的那顆心。
我曾深愛她。
在換心後,有某個男人寫信給夏洛特,告訴她,她身上裝的是他亡妻的心,是他此生最深愛的心。
那男人明知自己不該寫信給她,不該擾亂她,但他終于克制不住相思之情,以某種方式制造與她的偶遇。
他們戀愛了!
愛得轟轟烈烈,愛得纏綿悱側,直到她後知後覺地恍然大悟,他就是那個將亡妻的心捐贈給她的男人。
他愛的究竟是她本人,還是他亡妻的心?
她混亂了,崩潰了,不知所措……
淚水,靜靜地于方楚楚頰畔滑落,對夏洛特的苦,她完全感同身受,因為現在的她也困在同樣的煩惱中。
她的丈夫愛著她嗎?就算是有一點點喜歡她也好?
是喜歡她本人,不是裝在她身上的別人的心。
懊問明白這個問題,但她不能問,沒勇氣問,她是膽小表,怯懦得不敢深究答案。
她怕這一問,夫妻之間平和的表象會瞬間崩毀,她的婚姻生活會成為一場世紀災難。
她遲疑著,逃避面對現實,日復一日,她假裝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妻子,笑著送丈夫出門,笑著迎接他回家。
她學著做家務,為了討好他的胃,報名烹飪補習班,她本以為自己在廚房一定笨手笨腳,可不知為何,她上手得很快,連老師都夸她有天分。
她並不覺得高興,因為她懷疑這所謂的「天分」也是田曉雲留給她的心髒記憶。
她恨自己必須利用另一個女人的才華挽留自己的男人!
思及此,方楚楚驀地深吸口氣,倔強地用手指抹去眼淚。
別哭了,她沒有時間哭,韓非就快回家了,而她己經決定今晚要洗手作羹湯,做一頓豐盛的晚餐令他刮目相看。
她不是他眼中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大小姐,她可以當好他的溫柔賢妻。
她將看過的書藏好,系上圍裙,走進廚房洗菜切菜。
婚後,他們夫妻倆決定住在韓非的公寓,原本方啟達看中一間位于精華地段的豪宅要送給他們,但韓非婉拒了。
他說自己供得起妻子衣食不缺的生活,不需要娘家贊助。
他這份骨氣,方啟達是極欣賞的,更加看好他,直接在醫院內運作,提拔他當心髒外科主任,等于對眾人宣示將來院長的寶座就是交給他這個女婿了。
韓非在醫院飛黃騰達,工作更忙了,難得準時下班回家,她經常是獨守空閨,今夜好不容易能夠和自己的丈夫共進晚餐。
「方楚楚,這可是你表現的機會,加油!」
她鼓勵自己,準備了煙燻鮭魚當前菜,調了凱薩色拉醬,熱湯也在爐火上炖著,主菜是迷迭香小羊排,己經腌好了,等他一到家立刻進烤箱,最後一道甜點是可麗餅,裹著濃郁香甜的紅豆沙。
這也算是改良式的豆沙包,是他的最愛。
正忙碌時,湯滾了,她嘗了下味道,覺得怪怪的,有點苦味。
這道普羅旺斯鮮魚湯是課堂上老師教的,她找出當時抄下的筆記一一比對,找不出問題所在。
糟糕,怎麼辦?偏偏教烹飪的老師這兩天出國參加比賽了,她找不到人問。
還是問哪個同學呢?她思索著,電話鈴聲忽地響起,她關了爐火,拾起話筒,是父親打來的。
「爸,有事嗎?」
「怎麼?沒事不能打電話給我女兒嗎?」方啟達一副被冒犯的口吻。
方楚楚無奈笑笑,「我不是這意思,我現在正在忙。」
「忙什麼?」
「煮菜。」
「什麼?」方啟達大感訝異,「我女兒是在對我說她現在懂得下廚了?」
「有這麼值得驚訝嗎?」
「什麼時候去學的?」
「學了一陣子了。」
「呵呵,為了抓住老公的冑是吧!」方啟達調侃,「沒想到我那個驕傲的女兒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爸,你是專程打來嘲笑我的嗎?」方楚楚表示抗議。
方啟達又笑了,「我是想跟你說,這周末有沒有空?你林阿姨想約你跟韓非一起來吃頓便飯,她親自下廚招待……她以前在餐廳當過主廚的,手藝肯定比你這個初學者好多了!來觀摩一下吧。」
「你不用這麼說我也會去。」她早就打定主意跟父親這個情人好好相處了。
方楚楚沒好氣地翻白眼,跟著靈光一現。
「爸,你說林阿姨以前當過餐廳主廚?」
「是啊!」
「那她一定很厲害了,她會做普羅旺斯魚湯嗎?」
「會啊,她以前做給我吃過。」
「那太好了!快把她的電話給我,我要問問她怎麼做……」
拿到號碼後,方楚楚立刻撥通電話,林如月听是她親自打來,又驚又喜,知她是為了請教烹飪問題,更是不厭其煩,一個步驟一個步驟仔細探究,兩人合力找出問題所在。
依據她的建議,方楚楚多加了兩樣調味料,味道就對了。
「謝謝你!阿姨。」她直率地表達感激。
林如月感動不己,雖是隔著電話線,都听得出些微哽咽了。
「楚楚,你不用客氣,你知道我很樂意幫忙的,以後有什麼需要我的,盡避打電話給我。」
方楚楚很明白阿姨這是在討好她,這麼多年來,阿姨是否也為自己和她父親的不倫戀情感到歉疚?
從前她為了母親,對這個搶走爸爸的阿姨只有憤恨與敵視,但如今她覺得自己似乎能理解對方的苦楚。
「阿姨,你這樣沒名沒分地跟在我爸身邊二十年,不覺得……很累嗎?」
「我不累。」林如月回答得毫不猶豫。
「為什麼?」她不信。
真能如此無怨無悔地愛一個人嗎?
「其實我以前也怨過的。」林如月雲淡風輕地笑笑。
「但後來我想通了,如果這是他的責任、他的選擇,我接受。」
「是因為我嗎?」因為父親不忍傷害她這個女兒,怕刺激她心髒病發作,兩人才一直維持這種地下關系吧。
「不關你的事。」林如月溫聲說道。
明明就是因為她。
方楚楚難過地想,胸臆翻騰著一膠酸澀。
「阿姨,你跟我爸結婚吧!我來替你們籌辦婚禮。」
林如月久久說不出話來,半響,才沙啞地揚嗓。
「唉,我跟你爸都這把年紀了,特地辦什麼婚禮也挺可笑的,就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都習慣了。」
「可是……」
「你不用擔心我們,快去準備你的晚餐吧!你老公快回家了不是嗎?」
「嗯,那我們周末再見。」
她掛電話,淚水滴落湯鍋里,為滋味濃郁的鮮湯再添了一分咸,那是,誰也嘗不出來的惆悵。
吃過晚餐後,他便借口說要看明天手術的資料,把自己關進書房了。
留下她獨自面對餐桌的殘局。
他就連喝杯茶陪她多說幾句話的時間都不給嗎?
方楚楚怔怔地尋思,怔怔地起身收拾碗盤,她可以肯定,當他回到家時看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他的表情是感動的,看著她的眼神溫潤如水。
他坐下來,將她做的每道菜都吃了,問他好不好吃?他也是默默點頭。
但僅此而己。
他並未因為這桌料理稱贊她的努力,也不給她一個真心的笑容。
縱使她再遲鈍,也不得不對自己承認,結束蜜月假期回台灣後,他變了,對她一直是這麼不冷不熱的態度,蜜月時的柔情密意都化為雲煙。
他沒有苛待她,跟他說話也會接口,但就是這樣了,他不會主動跟她攀談,不像蜜月時分分秒秒用饑渴的視線纏著她,他也不跟她了,上床後頂多給她一個輕柔的擁抱,便翻身睡去。
她告訴自己,是因為他忙、他累,醫院的工作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才會冷落了夫妻床第之歡。
但內心深處她其實明白,不是這樣。
從他坦白告訴她田曉雲己死那一刻起,兩人脆弱如薄冰的關系便裂了,就算目前還只是一道細細的縫,只要繼續施壓,有一天會碎得干干淨淨。
她當然不敢再去施壓。
「方楚楚,你是膽小表。」她嘲笑自己,以一種最冷淡漠然的口吻。
她戴著平靜的面具,洗了碗盤,一個個擦干,擱回碗架,將沒吃完的菜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冰箱。
餐桌跟流理台都用抹布擦得亮晶晶,一塵不染。
她盡量拖時間,慢慢地做所有的事,清理完廚房,又去泡了個玫瑰香氛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