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在手術室外守了幾個小時。
因為他堅持不肯離開,醫護人員看不下去,請來一個他外科的同事,就地為他清理傷口、上藥縫針。
整個過程中,韓非都處于半恍惚的狀態,誰跟他說什麼都沒听進去,手上的傷也不覺得痛,縫針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這副模樣讓人看了感慨,原來在面對至親至愛的人的生死難關時,即便平素最冷靜的醫生也可能慌了手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猶如沙漏一滴滴落在韓非心上,刻劃著他,折磨著他,終于,手術室的警示燈熄滅了,方啟達走出來,對臉色蒼白的他微微一笑。
「她沒事了,手術成功了。」
這微笑,這句話,宛如救贖,他像困在汪洋大海的一葉扁舟,好不容易看到了遠方的地平線。
「謝謝你,院長,謝謝你救了楚楚,救了我……最愛的人。」
「你真傻!道什麼謝呢?楚楚是我的女兒啊,我當然會盡力去救。」
他聞言,凜然揚眸。
「如果不是你的女兒,你還會盡力嗎?」
方啟達愣住,「為什麼這樣問?」
他咬牙,心海波濤洶誦,「其實我……一直很恨你。」
方啟達驚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恨我?」
「是。」
「為什麼?」
「你還記得韓成這個人嗎?」
「韓成?」方啟達面色一變,某個意念掠過腦海。
「二十三年前,你幫他開刀,由于麻醉疏失導致手術失敗,當時家屬就懷疑過程有問題提出控告,院方卻反控他們誣告詐財。」
他想起來了!不對,該說他從未忘記過,只是他沒想到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跟韓成有關系。
「我就是他的兒子。」韓非彷佛看透他思緒。
方啟達一震,全身發冷,「你是他兒子?那你……你娶楚楚是因為……」
「一開始,是為了報復。」韓非坦率承認。
「那……現在呢?」方啟達听出弦外之音。
韓非沒立刻回答,良久,嘴角噙起一絲自嘲。
「現在我己經不能沒有她了。」
方啟達看著他,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如何掙扎于過去由于膽怯犯下的錯,一時情緒沸騰,臉色忽紅忽白。
「對不起。」千言萬語,他只想到這麼一句。「真的很……對不起。」
他顫聲道歉,滿布皺紋的臉龐瞬間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眼眶微紅,隱約含淚。
這淚水,震撼了韓非,曾設想過無數次兩人對質的情景,卻想不到這老人一開口便是對自己真誠地道歉,毫不推卸自己的罪責。
接下來,翁婿倆有一番懇切長談。
在院長辦公室,方啟達親自取出保險箱里關于韓成的手術資料,告訴韓非,他之所以一直保存著便是提醒自己曾經犯下的錯,當年他還年輕,前途似錦,父親急著替他掩飾,才會出此下策。
而他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公開坦承過錯,擔心在醫界的未來受到影響,這才造成了這樁憾事。
「可是我雖然逃過了那一劫,事後良心卻一直過不去,我經常想起那件事,想起如果我當時肯承認手術過程有疏失,賠償家屬,也許他們精神上就能得到一些撫慰。是我當時太懦弱了,沒有負起應該負的責任,害你們母子倆蒙受不白之冤,我真的很抱歉。」
韓非默默听著方啟達的自白,以為自己情緒會很激動,那是他最恨的人啊!
但奇特的,他的心卻似飄浮在半空中,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金錢補償而己,所以一年後,我找到韓成一個遠房堂哥,透過他定期資助你們母子倆。」
「你資助我們?」韓非愕然,「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收到錢啊!」
「沒有嗎?」方啟達也愣住了,「我每個月都有給錢。」
韓非皺眉,想起母親在療養院住了一年,出院後的確有收到父親某個遠房親戚給了一筆錢結清了住院費用,但也僅此而己。
難道後來的錢都被那個親戚私吞了嗎?
韓非神色不定,方啟達看他表情,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是我不好,我應該確實做調查,確定他有按時把錢寄給你們才對。」說著,方啟達不禁更加懊惱。
「所以你媽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們母子倆一定過得很苦。」
「都己經是過去的事了。」韓非淡淡接口。
「至少我媽也把我栽培成了一個醫生。」
「你媽很了不起!」方啟達嘆息。
韓非不語,深思地望著方啟達,後者被他看得有些窘迫。
「為什麼你那時候會下錯麻醉指令?那指令是你下的對吧?」
「是。」
「你那時候心神不寧嗎?」
一針見血,準確地切入問題。
方啟達身子晃了晃,神情黯然。
「我是從楚楚那邊听來的,原來我爸死的那天剛好也是楚楚她媽的忌日。」
韓非靜靜地說道,這一刻驀地領悟前陣子閃過他腦海的意念是什麼。
醫生不是神,是人都會犯錯,如果他會因為掛念楚楚的答案而不敢安排為病人開刀,那麼方啟達為了妻子的病情掛懷,而在手術中犯下疏失,不也是人之常情?
「你沒法在手術里保持完全冷靜,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該事後不承認自己的過錯。」
「我知道,是我不對……」方啟達哽咽了,料想不到自己在醫界幾十年的盛名,竟必須遭受一個晚輩如此指責,但這是他應得的,這是報應。
「你怪我是應該的,你恨我我也能理解……」
「我不恨你了。」清淡的言語朝落,不僅方啟達驚訝,韓非自己也驚訝。
怎麼會沖口而出說出這樣的話呢?累積了二十多年的怨恨真能消弭于無形?
但話出口了,他並不後悔,甚至感受到某種平靜,終于可以卸下禁錮他多年的仇恨。
「也許我愛的親人是因你而死,但你也救了我愛的女人,只要楚楚能好好地活著,我什麼都不想計較了,我也計較不起,恨你只會傷害楚楚,而這世界上我最不想傷的就是她。」
這是真心話,他真的就是這麼想的,當方啟達對他宣布手術成功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不再恨了。
「我想去看楚楚。」他沙啞地低語。
「嗯,你去吧!我的女兒……就交給你了。」
再一次,方啟達將掌上明珠托付給面前的年輕人,可這一次卻有全然不同的意義。
不僅僅是叮嚀,更是和解,為愛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