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須逃。
離開筵席之後,朱妍玉第一個念頭便是逃離這一切。
她逃奴的身分已經暴露,弟弟同樣有危險,若是他們姊弟倆被官府抓回去,恐怕難逃一死。
她不能將希望都寄予在那個男人身上,萬一他……不肯放過她呢?
你不會讓我有機會救你第二次。
他曾經無情冷酷的警告彷佛仍在她耳邊回蕩。
而且她方才在席間看得出來,他是真正的震怒,只是隱忍著,想起她初次見到他時,那一顆滾過她腳邊的頭顱,她全身的血液就發冷……
一念及此,朱妍玉什麼都顧不得了,趁著府里宴客,下人們來來去去地忙碌,她躲躲藏藏,一路溜到了弟弟住的下人房附近,正旁徨找人時,一道黑影如柱子般沉默地落定她面前。
她一怔,茫然揚眸。
來人身材挺拔,英氣勃勃,身穿黑色勁裝,胸前繡著銀色雲紋,朱妍玉認出他正是跟在傅雲生身邊的親衛玄武,下意識地往後退。
「顧姑娘是想找你弟弟嗎?」玄武一語便道破她的來意。「他不在這兒。」
「不在?」她听出他話里不祥的暗示。
「都督指示,他已經被安頓到別的地方去了。」
「去哪里?」朱妍玉慌了。「你們將宇哥兒帶去哪兒了?你們想對他怎樣?」
「他目前性命無憂,顧姑娘無須擔心,請回吧。」
請回?回去哪兒?
玄武似是看透她的思緒,嘴角掀起冷硬的弧度。「姑娘以為沒有都督大人的允準,你能安然離開嗎?」
如一桶冰冷的雪水澆下來,朱妍玉渾身涼透。
她倉皇四顧,前方一條通道,又長又直,幾個燈籠掛在屋檐,寒風吹來,忽明忽滅。
空中飄著雪。細細碎碎的冰珠落在朱妍玉發上、臉上、身上,寒意滲進肌膚里,凍得她毫無血色。
她跪在松柏園的入口處,等著男人歸來。
偶爾有幾個好心的下人經過,勸她先吃點東西、多披件衣裳,雖然她犯了都督大人的禁足令,是該受罰,但這大冷天的,萬一跪出個好歹怎麼辦?
也有諸如春柳等幾個大丫鬟對她投以冷嘲熱諷的目光,陰陽怪氣地刺上幾句,她都置若罔聞。
驀地,有人將她的臂膀托起來,飛快地在她膝下墊了一個厚厚的軟墊,膝蓋接觸的不再是冰涼的雪地,而是綿軟的棉布面,頓時有了些許暖意。
她怔怔地揚起眸來,竟是方才攔住她去路的玄武——
「多謝……軍爺。」她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只能這樣喚道。
玄武神色淡冷。「不用謝我,並非在下想將這軟墊給你。」
那是誰讓他拿來的?莫非是……傅雲生?
玄武並不多言,漠然離去,留下朱妍玉繼續跪在原地,心下忐忑不安,又忍不住升起一絲希望。
若真是他讓人送來的軟墊,或許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朱妍玉跪得更端正了,挺直背脊,低眉斂眸,一直跪到了亥時,才听見後方傳來一陣響動,跟著一道俊拔的身影落在她眼前的地面。
她認得出來,是那男人的影子,他回來了!
她不敢抬頭看,趴伏在地,擺出最卑微的姿態。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細微的呼吸聲都听不到,唯有一瓣瓣晶瑩剔透的雪花在夜空中安靜地旋舞。
暗雲生停留了不過數息的時間,便重新舉步。
眼看著那影子離自己愈來愈遠,朱妍玉慌然揚嗓。「都督大人!」
她為自己喊得很大聲,可嗓音像哽在喉嚨里,干澀而喑啞,弱得像受傷的貓咪嗚咽。
男人也不知有沒有听見,仍然繼續前進。
她只覺得眼眸酸澀,腿腳又冷又麻,全身似要凍僵了。
她深深呼吸,嘶啞地提高嗓音。「大人,請救小女一命。」
這回,他總算停下了,轉過頭來。「我說過,你不會有機會讓我救你第二次。」
冷漢至極的言語此刻在她听來卻宛如天籟。
無論他說的是多麼絕情的話,至少他沒有不理她,不是嗎?
朱妍玉維持趴伏的姿態,雙手各抓起一團雪,緊緊握著,似是藉此抓住救命的生機。
她咬住顫抖的牙關,盡力讓語調平穩。「大人,小女對您有用處。」
「什麼用處?替我養馬?」他語氣冷誚。「流星固然中意你,但也不是非你不可。」
說得是,今日流星沒有她哄著,不也讓李大叔洗了身子、喂了草料?
朱妍玉死命地咬唇,在唇上咬出一枚深深的月牙印。「我還能夠……相馬配種,為都督大人培育出最優秀的良駒。」
「是嗎?」他不以為然。
不相信?
也對,她才剛來沒幾個月,就算有機會育種,暫時也看不出什麼成效,無法證明自己的價值。
「大人,只要您願意大發慈悲,給小女和弟弟一條生路,小女……為您做牛做馬,結草餃環……」
一聲冷笑,銳利得像一把殺豬刀,剝得朱妍玉的臉皮紅腫發疼。
是啊,他傅雲生是何等人物,只要他一句話,多的是人樂意為他拋頭顱、灑熱血,何須一個沒入賤籍的女奴報答恩情?
她能為他做什麼?能對他有何用處?
「沒話說了?」他嘲諷。
她閉了閉眸,珠淚落入雪地里,淡逸無蹤。
接著,她听見他高開的跫音。
她是對他沒用處,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間,她一個罪奴哪里能奢望什麼好下場?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想活著……
你的腿廢了,再也不能賽馬了,你還活著干麼?干脆死一死算了!
腦海里閃過一幅令她心痛的景象,那個應該是她至親的父親喝醉了酒,頹廢地沖著她喊。
爸爸,我是你的女兒……
我沒有你這麼沒用的女兒!你說說看,你除了賽馬還會什麼?只差一步,只差那麼一點點你就要拿到冠軍了,為什麼偏偏摔下來!
為什麼?
不能賽馬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了嗎?拿不到冠軍就該千刀萬剮嗎?
就算她這輩子只能庸庸碌碌,再也無法為父親帶來榮耀,身為血緣至親,怎能那樣對她?
「我不想死……」她喃喃低語,淚如雨下。「我想活著……」
這難道是那麼不可饒恕的事嗎?她只想活著啊!
「大人!都督大人……」她膝行往前,卻怎麼也追不上前方男子的步伐,慌忙站起身來,偏又因為雙腿跪得麻木,一時不穩,狼狽地摔倒,額頭磕了結冰的雪塊,咚地一聲悶響,嘴上也不防吃進了一小團混著爛泥的雪。
有一瞬間,她真想像個賴皮的孩子,趴在這雪地上號啕大哭。
哭這不公平的世間,哭自己孑然一身來到這異世的時空,哭自己有了個弟弟,有了牽掛,卻終究掙不過命運的捉弄,轉眼成空。
可是她不能哭,哭了也不會有人來哄她,哭了也做不回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職業騎師。
她昏昏沉沉地用手撐地,跟蹌地意欲站起時,一雙有力的臂膀突兀地橫過來,一把將她橫抱入懷。
她愕然。
抱她前行的男人正是傅雲生。他一個深沉的眼波掃過,幾名親衛都識相地停住,不再跟著他。
暗雲生一路將她抱進屋里,他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酒味,卻並不刺鼻,反倒令她感覺到溫暖,不由得用臉蛋蹭了躍他結實的胸膛。
進了屋,屋內燒著地龍,一股熱浪當下撲面而來,朱妍玉有些茫然,正失神時,她已經被男人粗魯地摔上一張軟榻。
「給我好好待著。」
暗雲生粗聲粗氣,語落便不再理會她,逕自進了里間的澡房,小廝早已預先備好熱水,他匆匆沐浴,洗去一身酒氣,卻洗不去體內蒸騰的。
今夜喝多了酒,又被屬下起哄逼著喝了一碗鹿血,全身原就躁熱不堪,哪里曉得剛才將那香軟的身子抱入懷里,競是火上加油。
朱妍玉被丟在軟榻上,一時不知所措,過了好半晌,才看清這里應該是傅雲生的書房,和他在馬場的宅院一樣,布置走簡單粗獷的路線、一整面的書牆,臨窗的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牆邊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隨意塞了幾卷畫軸,而這張軟榻則擱在一扇繡著猛虎下山圖的屏風後,應是平日供他小憩之用。
暗雲生要她好好待著,她卻不敢認定自己可以一直躺在這榻上,一骨碌地翻來,自動自發地跪坐在地。
又過了盞茶時分,傅雲生從澡間出來,身上只穿一件雪白的中衣,頭發微濕,披在肩上。
看見朱妍玉跪在地上,他皺了皺眉,坐上軟榻。
朱妍玉抬眸瞥了他一眼,心念一動,主動起身拿了塊軟布巾。「我幫大人擦干頭發。
「不用了。」他冷淡地回絕,不讓她獻殷勤。
她黯然放下布巾,訕訕地跪回原地。
墨黑的眼眸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
她等著他問話,他卻遲遲不開口,她越發心亂,總覺得呼吸都要中斷了似的,透不過氣來。
終于,她決定主動認錯。「大人應當已經知曉小女的身分,我不姓顧,姓朱,父親是朱長青……」
「你是官奴。」他直截了當地下結論。
她臉色發白,好一會兒才低低應了一聲。「是。」
「原本該送入鐵甲營,卻在半路上逃了。」
「……是。」
「可知官府逃婢的下場?」
她沒有回答,揚起一雙瑩瑩泛著淚光的水眸。
「只要本都督一句話,你和你弟弟只有死路一條。」
「……請大人饒命。」
「為何要饒?」
她一怔。
「你說,本都督為何要救一個在我面前信口雌黃的逃婢?你覺得我是那種甘于被人愚弄的男人嗎?」
「我不是……」
不是有意欺騙他,更無意愚弄他,她只是想求生而已。
她想,活著。
「本都督從不做無謂的事,想要我饒你一命,你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可我實在看不出來,你能對我有什麼價值?」
她的價值……她能為他做什麼?
朱妍玉木然無語,只覺得胸臆橫梗著一股深深的絕望,如臨深淵,前方只有無盡的黑暗。
她恍惚許久,室內暖意融融,她卻覺得從骨子里發冷,視線茫茫一落,忽地震驚地睜大眼。
她抬起眸,望向俊容冷凝的男人,這才發現他臉頰有一抹不正常的潮紅,鬢邊隱隱冒汗。
他想要嗎?是對她有了嗎?
如果她的能夠令他滿意……
朱妍玉想著,忽然覺得自己很卑微。以前她曾听人說是女人最大的武器,只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必須拿這一身皮肉來交換。
可就算低賤,就算連她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她也想試試看,總比被帶到紅帳篷里來得好。
至少她需要服侍的,只有他一個男人。
她咬緊牙,極力忍住竄上眼眸的那股酸楚,細聲細氣地揚嗓。「都督大人很不舒服嗎?」
他微微蹙眉,彷佛沒料到她會這樣問。
她斂下眸,聲嗓如嬌弱的貓咪。「我可以讓您舒服點。」
他沒吭聲。
她也不等他回應,悄悄伸手揉了揉發麻的雙腿,盈盈起身。
正想著是不是該先月兌了自己的衣裳……便听見他撂下話來。
「洗干淨手過來吧!」
洗手?
她錯愣,不覺低眸看了看自己一雙凍得有些發紅的雙手。
原來他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需要,只想要她的手來服侍。
看來她過于高看自己了,他對她的美貌或身體根本無動于衷。
即便如此……
「你做什麼!」
「怎、怎麼了?」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沉啞的聲嗓由齒縫迸落。
她不懂,驚慌地看著他。
「我只是要你幫我按摩而已!」
啊?
這可糗大了,怎麼辦?
她呆住了,明眸圓睜,櫻唇微張,一副傻兮兮的嬌憨模樣。
暗雲生咬了咬牙,強忍著想將這樣的她抱進懷里狠狠搓揉的沖動,「我全身肌肉緊繃,只想有人替我按摩舒緩舒緩……我真以為我是那種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他恨得咬牙切齒,胸臆堵著口悶氣,腦海思緒翻騰,加快的畫面如潮水急涌而來。
他想起姊姊。
從小護著他長大的姊姊,因他無意間惹上地痞流氓,為了保住他一條小命,不惜將自己委身于一個有權有勢的官老頭做妾。
後來他才知曉,一切都是那老頭策劃的,就是要逼得他姊姊主動獻身于他。可憐姊姊一個如花似玉的韶齡少女,就在那老頭的折磨凌虐之下,一日日地枯萎,終于香消玉殞。
數年後,他長成了,親自斬殺那老頭,將他頭顱砍下,血祭于姊姊墳前。可又如何?他的姊姊終究是死了,他永遠、永遠再也見不著她了……
「我承認自己不是個好人,可你真以為我會……」
從來都是威風凜凜、軍令如山的他竟也有木著眼神、聲調抖顫的時候。
朱妍玉听出男人話里的惱恨之意,卻也听出一絲無法掩飾的哀傷。
「都督大人。」她下意識地抱住他的雙腿,想安慰他。
他不領情,伸手推她。「滾!」
她尷尬地不知所措,怯怯地揚起一張女敕紅的小臉,眸光盈盈如水。
他只看她那宛如籠著水煙的眼眸一眼,便急急收回視線,艱難地啞著嗓子低語。「你……走吧!本都督是喝多了酒,又灌了一碗鹿血,才會……如此,並不是對你有什麼想法……」
這算是向她解釋嗎?
朱妍玉眨眨眼,望著俊臉紅透宛如一顆隻果的男人,心韻頓時亂不成調。她知道,自己一定也臉紅了,心慌氣短,卻不是之前那樣感到驚懼或屈辱,更像是一種羞澀,還有一絲絲奇異的甜蜜。
她看著眼前逃避著她目光的男人,忽然覺得他這般困窘不自在的神態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愛。
是的,可愛。
朱妍玉微微彎唇,想起在雪地長跪時那個突然塞到她腿下的軟墊;想起自己無助地趴倒在地時,他一路將她抱回屋里……
他並不可怕。
或許對敵人,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對她,他總是嘴硬心軟……
窗外,寒風呼嘯,卷著漫天雪。
窗內,煢煢燭光,映出一室旖旎。
「別、別這樣……大人……」
她躲,他追,兩人在床榻上摟抱著一陣滾動,驀地,她膝蓋與他的大腿相撞,忍不住瑟縮一下。
一聲嬌嬌的驚呼,滿蘊痛楚。
他一震,連忙停下了動作。「怎麼了?」
她沒回答,伸手按揉自己的膝頭。
他了然。「很痛?」
「不、不痛。」她直覺地頭否認。「其實我也沒跪多久,後來還有墊子用……」
她一面揉著,一面還抬頭努力對他綻開不以為意的笑容,明明那雙水眸正閃著淚光。
他胸口一緊,眉峰跟著拉起,「閉嘴!」低低喝叱後,他轉身從床櫃的抽屜里找出一罐藥油,倒了些許在自己手上。
她見狀,心中冒出不祥的預感。「你……想干麼?」
她大羞,猜出他想做什麼,翻過身想逃。
他一把抓住她的腳丫。「現下若是不用藥油揉開,以後你的膝蓋怕是會落下病謗。」
「可是……」
「過來!」大掌擒握她腳丫,順勢將她整個人帶過來。
她可憐兮兮地睇著他。
他卻不看她的臉,坐著將她一雙腿橫擱在自己大腿上,掌心勻開藥油,揉上她跪得微微青腫的膝蓋。
「嘶~~」
她痛得咬牙,有些哀怨地暗著神情專注的男人。他怎麼就不懂得憐香惜玉呢?一定要這麼用力揉她嗎?就不能輕一點?
「都督……大人……」她快哭了,軟聲求饒。
他分出一只手,輕輕拍她頭頂。「乖,很快就好了。」依然專心揉著她的膝蓋。
她只得強忍痛苦,難受地咬著唇,像受了傷的貓咪喵喵地小聲低咽,惹人心憐。
「啊、啊!」聲聲含淚的嬌喊,惹得他又心猿竟馬起來。
若是一般的男子,如此的誘惑,怕是早已恣意了,可他竟還忍得住。
不僅能忍,還替她用藥油推揉痛處。
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男人呢?
她想起在馬場及這都督府里工作的下人,不是那些在戰場上受傷老殘的軍士,就是那些戰死英靈的家眷,對曾跟隨自己效力之人,他總會不遺余力地照顧。
他,不是壞人,絕對不是。
「大人。」她啞著嗓音,鼓起勇氣開口。「我弟弟他……被帶到何處去了?」
暗雲生聞言,動作一滯,半晌才冷著語氣說道︰「你不用擔心,他如今好吃好喝的,性命無虞。」
他命人帶走她弟弟,並無折磨之意,只是他很明白以她愛護親弟之心,只要朱相宇在他手上,她就不會輕舉妄動,無論是冒險逃離這府里,或……投入宋殊華的懷抱。
他神志一凜,抽回手,繃著臉將藥油放回原處。
整好棉裙的裙擺,臉蛋依然浮著羞澀的紅暈,如晚春黃昏的霞光,迷離而嫵媚。
他瞥了她一眼,暗暗調勻氣息,嗓音凜冽。「你方才說,只要本都督肯既往不咎,保你和弟弟一條生路,你什麼都願意做?」
她一震,陸然揚眸望他,又驚又喜,又有些不敢輕易置信的膽怯。「大人的意思是……您要我做什麼?」
他沒有看她,眸光沉沉地盯著某處,像是要將那虛幻的空氣盯出一個洞似的——
「我要你,成為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