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不一樣?夏雪一怔,跟著恍然。「啊,你發現了嗎?這張書桌是新換過的,所以跟房內其他家具色澤會有些落差。」
頭痛消退了,他望向她,眼神復雜而森沈。
她驀地感到異樣。「因為……我不是說過嗎?永玄失蹤的時候,這游艇在外海被發現,臥房燒毀了部分,所以……」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新換的家具是你親自采買的嗎?」
「是我們公司的家具廠做的,集團旗下有個工廠專門依照客戶需求,負責制作游艇的內裝家具,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她頓了頓,似笑非笑。「這張書桌的油漆還是我親自刷上去的呢!」
「是你漆的?」他訝異。
「對,是我漆的。」她低語。「不只這張書桌,這里每一樣燒毀的東西,都是我跟兩個工人一起努力恢復成原樣。」
「為什麼?你是執行長,照理說不需要做這種粗重的工作。」
「我想做,不對,應該說我……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他奇怪這個說法。
他不會明白的。她澀澀地凝思,不會懂得她的丈夫剛剛失蹤的那段日子對她而言有多麼紛亂,像是作夢一樣,她必須找些事情來分種,否則說不定會崩潰。
但修理Daphne的一切,想像著丈夫在這里的最後一夜是如何度過的,反而更令她神傷。
夏雪深吸口氣,排開腦海陰郁的思緒。「不管怎樣,這是我第一件作品,就像是親生孩子一樣,‘她’生病了受傷了,我有責任幫助‘她’康復。」
只是為了責任嗎?
魏如冬深思地望她,默然不語。兩人離開船艙,來到船頭甲板的日光浴區域,並肩坐下,遙望遠方的海平線。
「我有個問題。」他說。
「什麼?」
「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建造游艇呢?」
「你說我嗎?」
「嗯。」他點頭,視線仍是流轉于遠方。「通常這樣的工作不會由女人來做,也很難想像一個女人為了打造游艇,整天跟工人混在一起。」
「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游艇呢?」這問題,令夏雪思潮悠悠,穿越過時光隧道,回到記憶初萌的童年。「小時候,我幾乎可以說是在造船廠內長大的。那時候我們家的家業還沒這麼大,我爸爸從我爺爺手上繼承來一間小小的造船廠,大概才二、三十個工人吧,每天都忙得不得了。而我媽媽則負責準備工人們的伙食,背著還是嬰兒的我燒飯炒菜,後來我能走路了,便戴著小小安全帽,四處跑來跑去,整個船廠就是我的游樂場。就是那樣子,我一點一滴迷上了造船,我最愛坐在一邊,看我爸爸領著一群工人揮汗如雨地工作,那時候我會覺得他好帥,超級酷。」
「也就是說,你從小便立志接手父親的事業?」
「也不完全是那樣,起初我只是很喜歡工廠的氣氛而已,很熱情,很有活力。在我剛上小學那年,媽媽因為生病去世了,又過了幾年,新媽媽生下一對雙胞胎弟妹,于是我待在工廠的時間更久了。」
「為什麼?」他蹙眉瞥她一眼。「你繼母苛待你嗎?」
夏雪聞言,輕聲一笑。「你以為在演狗血連續劇嗎?才不是那樣呢,我新媽媽對我很好,我也覺得弟弟妹妹長得像洋女圭女圭一樣可愛,只是……」她停頓,單手托著腮,狀若感傷。「總覺得當爸爸媽媽一個人抱起一個小嬰兒的時候,只能在一邊呆呆看著的我好像被排擠了,好像……有點多余。」
多余嗎?
魏如冬神智一凜,他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覺得自己的出生是多余的,沒有人歡迎他存在于這個世界。
他閉了閉眸,下頷肌肉抽緊。
「現在想想,可能是擔心爸爸會不再寵愛我吧?我更加拚命地想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是優秀的,能夠光耀家門,不會令他蒙羞。」
證明自己優秀有能力,不會令家門蒙羞——為何她的心路歷程似乎與他有些相似?
「你覺得……痛苦嗎?」微啞的嗓音半卡在喉嚨里。
「痛苦?」她訝異地揚眉。「不會啊!怎麼會痛苦?」
「你必須這樣對父親證明自己,必須勉強自己……」
「我一點也不勉強啊。」她笑。「我是真心喜歡造船的,繼承這間公司,將家業更加發揚光大,我覺得很榮幸,這是我的理想,也是夢想。」
是理想,也是夢想。
他迷惘地听著。那他呢?他的夢想又是什麼?
「只不過雖然業界都稱贊我是最年輕貌美的CEO,但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太像個女人,永玄也曾嫌棄過我沒有女人味。」夏雪自嘲,一面伸手卷起鬢邊一縷發,無意識地旋玩著。「以前我總是留短發,穿工人褲的時間比穿裙子多上許多,很多人乍見之下都以為我是男生呢!」
他打量她。
餅肩長發,黑色長袖毛呢連身裙,五分袖的乳白色斗篷外套,綴著水鑽的帥氣長靴——如今她的打扮,時尚俏麗又不失女性韻味,絕不會再有人誤解她的性別。
察覺他意味深長的目光,她有些尷尬,卷動發縷的動作更急躁了。
「是永玄要我留長頭發的,也希望我多穿裙子。」她多此一舉地解釋。
所以她是因此而改變?
魏如冬心弦一動。「你就這麼在乎……那個人的看法嗎?」
她在乎嗎?夏雪怔忡,好片刻,言語只是無聲地在唇畔顫動著︰心緒紛擾,如糾結不清的毛線團。
沒錯,她是在乎,為何不敢承認呢?她非常在乎。
驀地,有某種奇異的浪潮拍打著夏雪胸海,她悄悄握緊手,很努力地讓唇角牽起淡淡的微笑。
「剛剛你讓我聯想到永玄。」她突兀地說道。
他愣了愣。
「他第一次參觀這艘游艇的時候就跟你剛才一樣,好奇地東模西模,視線大部分都停留在船上的儀器設備上。」她吁聲嘆息,羽睫下的水眸似嗔似怨,明滅不定。「他總是那樣的,寧可專心玩賞那些古董或藝術品,也懶得多看我一眼。」
「你討厭他這樣?」他問。
「也許……是吧!」她悵惘地低語。「我總覺得他對物品的興趣遠遠勝過對人的興趣,更別說對我了。如果永玄也像你這樣會問我這些問題就好了,那我會覺得他至少有點關心我。」
他凝望她。「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錯了?」
她一愣。「我錯了?」
他轉過頭,似是逃避她過分清澈的目光。「可能他並不是不關心你,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而已。」
他這是在安慰她嗎?夏雪驚奇地望著身旁的男人。自己竟淪落到需要他來安慰了?
她搖搖頭,自嘲地勾唇。「今天好像跟你說太多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為什麼不該?」他追問。
她嘆息。「魏如冬,你最好不要太入戲了。」
他蹙眉,轉回視線。「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老是假借你現在扮演的是永玄,便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像昨天晚上那樣……」她匆地停住,粉頰微窘地發熱。
他察覺她的不自在。「你不喜歡嗎?」
「什麼?」
「那個吻,我覺得你是享受的,你樂在其中,不是嗎?」
「你……」她又羞又惱,用力瞪他。
他渾不在意,單刀直入。「你不喜歡我吻你嗎?」
「當然……不喜歡!」她氣壞了。他怎能這般厚顏無恥?這不是一個紳士會問淑女的問題,何況——
「你又不是永玄……」
永玄、永玄、永玄!
她口口聲聲都是「他」,總是拿他跟「他」比較,語氣里彷佛滿是懷念的況味,但真實情況又是如何?
她真有那麼在乎自己的丈夫嗎?難道不是她將「他」推入絕境的嗎?
她有什麼資格擺出一副貞女烈婦的姿態?
魏如冬咬牙,思緒翻騰如潮,墨眸點亮灼灼火焰。他一再命令自己冷靜,尖刻的言語仍如冰雹般自齒縫間迸落。「你的意思是除了嚴永玄之外,沒有別的男人能踫你?」
必他什麼事?她怒氣沖沖。「你又超過了!」
「那江庭翰呢?」他匆然問。
「什麼?」
「他就可以踫你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嗓音變調,不可置信地瞪他。「你在暗示我跟庭翰之間有不倫關系嗎?」
他冷笑。「有沒有不倫,你自己心知肚明。」
這太過分了,他以為他是誰?她沒必要向他交代自己跟庭翰的關系!
她懊惱地咬唇。「魏如冬,你憑什麼對我擺這種架子?你又不是我真的丈夫,憑什麼吃這種醋?」
他聞言,眼神霎時空白。「你說我……吃醋?」
很吃驚嗎?她學他冷笑。「你看起來就像這樣。」
他倒抽口氣。「你這女人,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四道凌厲的眸刃在空中交會,彼此相持,誰也不讓誰,慢慢地,兩人身上好似都被割出傷口,隱隱疼痛著。
這情景,感覺似曾相識……
魏如冬凝斷呼吸,太陽穴附近的血脈陡地劇烈跳動,他不禁伸手壓住。
「怎麼了?」她驚覺他的不對勁,見他眉峰聚攏,似有些痛苦,強硬的芳心頓時軟化。「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們接下來還要相處好一段時間,我希望能跟你和平相處。」
和平嗎?
魏如冬譏誚地尋思,待頭痛的浪潮稍稍平復後,揚起森冽的嗓音。「我跟嚴永玄,你討厭誰更多一些?」
「啊?」她沒料到他會這樣問。
「你不是說過他那人很自我中心,你討厭他嗎?」
她有說過嗎?他又干麼記得這麼清楚?夏雪悵然。「我只是說‘或許’。」
「或許?」他冷嗤。「多麼政治化的回答。」
「我對他的感覺,不必向你報告!」她又惱火了。
「你這是不敢回答我的問題嗎?」他激她。「我再問一次,我跟他,你比較討厭誰?」
「你!」她怒嗆。
他愕然,她回答得太干脆,他反而不知該如何反應。
而她亦料想不到自己竟這般無法控制情緒,心神有片刻混亂,言語卻猶如有自主意識,自唇間溜逸。「你根本不了解我跟永玄的關系,我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那是怎樣?」
「沒錯,我或許是……」她困難地尋找合宜的詞匯。「有點怕他、氣他,有時候甚至恨他,但在這個世界上,他也是唯一一個男人能讓我……這里很痛。」
「哪里?」他不解地追問,直到看見她的手握拳,撫著胸口,愕然一驚。「你是說你的心?」
很可笑嗎?他一定覺得很可笑吧!她竟是那樣牽掛著一個令自己心痛的男人。
夏雪自嘲地咬唇。「也許你不會相信,不過一個女人,永遠不會忘記令她心痛的男人。」
他震撼地听著。「所以這算是愛他嗎?」
「不要再問了!」她受不了地瞪他,鼓起雙頰。「魏如冬先生,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幼稚?」
他幼稚?
「好像小孩子。」
像個小孩?
他不可思議地張口結舌。
她望向他,忍不住笑了。「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好像听到什麼天方夜譚,從沒有人跟你這麼說過?」
他抿唇,一語不發。
「走吧!我可不想像個呆瓜陪你在這邊坐著吹海風。」語落,夏雪盈盈起身,率先走人。
他目送她娉婷的倩影,左右不平衡的雙眸,此刻眼神亦閃爍著矛盾,一只像孩童般天真地困惑著,另一只,是閭黑無垠的算計與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