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蘭珠茫然失措,緊緊跟在葉明琛身邊,看著他來到黃昏市場,親自買魚買肉,其中有幾個小販仿佛還跟他挺熟,一面殺魚剁肉,一面跟他熱絡地聊天。
「葉先生,我那女婿說想帶著我女兒搬出去住,听說你之前幫老王他們蓋房子,蓋得又結實又漂亮,他之前看好了一塊地,想說能不能也請你幫個忙?」
「沒問題!」葉明琛答應得爽快。「你讓他有空來找我。」
「太好了!」小販大喜,手上的刀使得更俐落了。「這塊羊肉很新鮮,免費送你,晚上看是要炒來吃還是炖肉湯,保證肉質鮮女敕!」
在市場變了一圈後,葉明琛提著兩袋食材回家,方蘭珠愣愣地尾隨在他身後,果然看見他走進那棟他親手蓋的天然屋。
屋子里一塵不染,收拾得很整潔,家具跟她印象中的都一樣,只是客廳少了她堅持買的懶人躺椅,臥房里也不見他為她親自打磨的梳妝台。
浴室里的牙刷只有一枝,餐桌上常用的杯子只有一個,書房里的書桌上只有一台電腦。
這是一間單身漢的房子,他一個人住!
在屋內晃蕩了一圈,方蘭珠漸漸領悟,這不是她重生之後的那一世,這個男人也不是她的丈夫。
他是前世的葉明琛,是她的大伯,是那個在她臨死前,不顧自身危險闖進火場救她的男人。
「明琛。」她喃喃地念著他的名,看著他形單影只的身影在廚房里為自己料理晚餐,胸臆忍不住涌漫一股強烈的酸澀。
在她死後,原來他是一個人獨居在小琉球嗎?為何選擇在這里生活?他不覺得孤單寂寞嗎?
她看著他坐在餐桌邊,一個人吃晚餐,很簡單的兩道菜,他只吃了一碗飯就不吃了,她端詳他的臉,驚覺他瘦了,鬢邊早生華發,藏不住那一抹霜白。
飯後,他坐在窗台邊怔忡地出神,也不知想些什麼,好一會兒,她才發現他掌心里摩挲著一顆明珠。
那是方才他從養珠場拿回來的珍珠嗎?
她傻傻地望著他,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刻劃著時光,而他卻猶如永恆的雕像,呆坐著一動也不動。
她的心忽然很痛,絞成一團,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明琛,你別這樣,你不能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不能過這種日子……」
這樣的生活太冷,太孤寂了,活著也像是枯萎了似的,毫無生氣。
屋內安靜無聲,方蘭珠都要發瘋了,好想大喊大叫打破這沉悶的氛圍,可無論她怎麼嘶喊,那發呆的男人就是听不見她。
「明琛,你醒醒!你看著我,我是蘭珠啊!我在這里,就在你面前。」她蹲在他面前,雙手扶著他膝頭,可他絲毫未覺。
她是一縷幽魂,而他是仍活在這世上的人,他們之間,有著永遠無法穿越的隔閡。
終于,他低啞地開了口,她正感覺松一口氣時,听清他的自言自語,整個人霎時又凍住。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這首詩……他是什麼意思?
方蘭珠揪著心,看著剛剛還坐著的男人緩緩起身,來到一個原木雕磨的咖啡桌前,桌上立著一個裝飾著貝殼的相框。
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那竟是自己的相片,相片里的她果著雙足,在海邊踏沙踩浪,笑顏燦爛如花,她甚至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照的。
葉明琛拿起相框,小心翼翼地將珍珠嵌進一個貝殼凹洞里。「蘭珠,這是你當年親自培育的珍珠,現在養成了,是不是很美?」
是很美,比她死前剛養出的那一批品質更細致,更加珍貴。
「我知道養珠是你的夢想,你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照看這間養珠場,年底等你弟弟假釋出獄,我就將養珠場交給他,你一定也希望他能接手完成你的夢想,重振你們方家的家業對嗎?」
他怎麼……原來他買下養珠場,都是為了她嗎?
方蘭珠哽咽著,心海澎湃,明眸含淚。
「明琛,你是不是……難道你一直愛著我嗎?在我重生以前,在我還是你弟妹的時候,你就愛上我了嗎?」
她酸楚地呢喃,滿腔心疼不舍,很想緊緊擁抱這個男人,可雙手伸出去,卻怎麼也抓不到他。
眼看著他抱著相框又坐回窗台上發愣,她不禁走向他,傾身用手撥攏他微亂的劉海,指尖一寸一寸地撫過他瘦削的臉龐,憐愛而心酸。
他盯著她的相片,而她盯著他。
室內依然幽靜無聲,唯有時光規律地轉動。
「蘭珠。」他忽然揚聲喚。
她輕輕地震顫。
對,是我,我就在你身邊,你看見了嗎?
「我好想你。」
我在這兒啊,你感覺不到嗎?
「蘭珠,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他留戀地撫模著相框,語音苦澀。「如果人能有下輩子……如果有來生,你讓我在文華之前遇見你好嗎?在你還不屬于任何人以前,給我一個機會……」
方蘭珠倏地嗚咽出聲,心口揪緊,如撕裂般地劇痛。
明深,葉明深,你真是個傻瓜!
「蘭珠,醒醒!我在這兒,你醒醒。」
方蘭珠是被一道溫柔低沉的嗓音喚醒的,她蒙朧地睜開眼,看著那個把自己摟在懷里的男人,半晌迷離,不知是真是幻。
「我是明琛啊,你怎麼了?作惡夢了嗎?」墨深的眸緊盯著她,眉宇滿是擔憂。
「明琛……」她喃喃低喚,眨著淚眼,玉手輕顫著撫上他臉龐,撫過他左頰下緣那道微凸的燙疤——她模到他了,終于能踫到他了!她倏地哽咽一聲,藕臂勾住他肩頸。
「是我不好,明琛,是我太軟弱了,如果我再多堅持一會兒,如果那時候再多等你一分鐘,你也不會這樣一個人過日子,明琛,你一定很寂寞吧?對不起,對不起,嗚嗚……」
她在他懷里急切地懺悔,心痛地哭訴,微涼的櫻唇不時親吻著他,仿佛抓著什麼失而復得的寶貝般用力抱著他,不敢稍稍松手,只怕他又消失不見。
葉明琛怔忡著,雖然不明白妻子到底作了什麼樣的夢才會說這般莫名其妙的話,但他能深刻地感覺到她話里的憂傷與心疼,能感覺到她親吻著自己時那濃烈纏綿的憐愛。
「傻瓜!」他輕聲嘆息,大手憐惜地撫模她柔細的秀發。「我在這兒啊,你剛剛是在作夢,還醒不過來嗎?!」
那是……夢?方蘭珠怔住,緩緩揚陣凝睇眼前的男人,看著他對自己溫柔地笑,看著他眼神情深款款。
是了,現在這個他不是夢里前世的他,浴火重生後,她走了一條和前世不同的道路,如今他們已是夫妻,要相愛相守一輩子的夫妻。
他不會再孤獨了,她會陪著他,到哪里都不離開他。
「明琛……」
「嗯?」他柔聲應,用手指輕輕地拭抹她頰畔的淚痕。
「你怎麼回來了?」她漸漸回神,想起了昨夜的一切。「你不是要去德國嗎?」
窗外天光已亮,想來已是另一個清晨,他人應該早在遙遠的他方啊!怎麼反而來到她身邊?
「我昨天在香港轉機的時候打電話給岳母,她說你情緒很激動,整個晚上躲在房間里哭,我放心不下,就回來了。」
「你……就這樣回來了?」她猛然理解這話的意義,玉手不覺緊揪他衣襟。「那德國呢?你不是跟人家約好了談代理權合約嗎?」
「只能跟對方約改天了。」
「那怎麼可以!我听說德國人最重視時間的,你臨時爽約,對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就決定不給你代理權了?」
葉明琛聞言,沉默不語。
方蘭珠看丈夫這表情,也知道自己猜對了,他這次放人家鴿子很可能付出失去重要合約的代價。
「你……你這笨蛋!」她忍不住驚慌。「你不是要救四葉嗎?不是說談到代理權銀行才肯貸款給你們嗎?你怎麼……怎麼就這樣丟著不管跑回來了?你……」
話說到這兒,方蘭珠驀地頓住,丈夫那無奈又深情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當然是為了她,因為擔心她,放不下她,才急著趕回來看她。
想著自己昨夜曾歇斯底里地要求母親謊稱自己和孩子出事了,結果反被痛罵了一頓,她還覺得又委屈又生氣,沒想到……
「明琛,你好傻。」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壞,忽然覺得很舍不得這男人對自己的執著愛護。「我只是……鬧別扭而已,根本沒什麼大事,你又何必這樣丟下一切跑回來?」
葉明琛望著嬌妻那羞慚又難過的神情,心弦一動,低下唇來吻了吻她秀發。「我知道你是鬧別扭,可是……」他想起昨夜在飛機上作的那個惡夢,那種失去她的恐懼,他承受不起。「昨天在香港機場,我也打電話問過恬心了,我問她你心里是不是有什麼心結,我總覺得你心里很痛恨葉家……」
方蘭珠聞言一凜,在他懷里僵住身子,他感覺到了,拍拍她僵硬的背脊,親吻她臉頰安撫她。
「恬心告訴我,是因為文華曾經脅迫你父親讓出你們家傳那本養珠手札,後來又在你父親發病的時候見死不救。」
她沒答話,只是淚水再度悄悄地滑落。
「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件事?」他抬起她臉蛋,神色郁郁。「難怪你那麼反對我回去救四葉,你一定很恨我們葉家,對吧?」
是的,她是恨葉家,比他所想像的更痛恨,也不單單只是因為葉文華對她父親見死不救,但是……
方蘭珠透過迷蒙淚眼,深深地凝睇著這個愛自己入骨的男人,他如此鐘愛自己,她又怎能一心陷在報復的執念而辜負了他?
乍然從前世的糾葛醒來時,她曾經懷疑過為何上天要給她這個重生的機會?那般痛苦的、毫無意義的人生再來一次,又有什麼意義?她怨過恨過,直到那個櫻花滿開的夜晚,他告訴她,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于是她決定,這輩子一定要走出一條和前世不同的道路。
但這條路,不該是一步一步堆砌著仇恨,不該是向著傷害自己愛的人而去,不該讓陪著自己走的人愈來愈孤單;這條路,該是要她尋回曾錯失的愛,要她好好地去珍惜每一個關愛她的人。
這條路,是為了讓她沖破生死的藩籬,為了能夠再見他一面,與他相知相守……
方蘭珠芳心震顫,仰起臉,在這個痴情守護自己的男人唇上,珍而重之地烙下承諾的印緘。
「明琛,我不恨了,我只要我們一家人幸福地在一起,我不要你孤單,不要你活得那麼寂寞,我要陪著你,永遠、永遠都不跟你分開。」
這是葉明琛想像不到的、最誠摯情深的告白,他整個人呆住了,胸膛震顫著,喉間噙著一股溫暖的酸意。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此時的他,無法阻止自己眼泛淚光。
「我們一起救四葉吧!如果那個德國珠寶商不肯幫你,我有明珠樓,有珍珠養殖場,我們去跟銀行談貸款,一定有辦法的,我陪你一起想辦法,好不好?」
「蘭珠!」
他心動難抑,緊緊擁著她,恨不能將她揉進骨血里,生生世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