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看到她眼里的淚花,但他看見她獨自坐上計程車的身影,看見計程車停在她家樓下,而她孤單地上樓。
他看見夜色蒼茫,而對街一間小巧的餐館招牌仍亮著燈。
他心念一動,走進那家餐館,這里變了很多,以前賣的是家庭式的西班牙料理,現在菜單上都是些俗氣沒特色的簡餐。
他在窗邊坐下,點了一杯淡而無味的咖啡,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恍惚之間,仿佛听到一道清脆歡悅的嗓音……
「這些是本店新開發的菜色,招待你試吃!」
一個托盤送到他面前,盤上擱著幾碟西班牙風味小點,勾惹他空空的胃袋。他抬頭,望向一張清爽燦爛的笑顏。
「你知道Tapas嗎?西班牙人很習慣在晚餐前來幾盤小點心當開胃的下酒菜,這是酸豆燻鮭魚,這是臘腸起司釀烤蘑菇,還有這個脆皮蘆筍卷,是我的得意之作--我發現這里附近有不少上班族,下午的時候讓他們來這邊跟客戶談談事情順便吃點點心,應該很不錯吧!你覺得呢?」
為何要請教他的意見?
「因為你是我們重要的常客啊!你喜歡吃的東西,我相信別的客人一定也喜歡吃。」她笑得甜蜜。「快試吃看看吧,然後告訴我好不好吃。」
在她百般催促下,他終于試吃了,也誠實地告知自己的感想,她很專注地聆听,對他的意見極為慎重。
那是第一次,他們有了比較深入的談話。之後她便經常主動找他聊天,她很活潑,各式各樣的話題都能侃侃而談,起初他覺得她有些煩,有些聒噪,但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法冷漠地拒絕她的攀談。
為什麼呢?
他也不懂,或許是因為這間小而美的餐館給他一種家的感覺吧!不論是溫馨的裝潢、美味實惠的料理,或是她這位笑臉迎人的老板娘,都讓他感到很舒服,在漫長而疲憊的一天過後,來這里吃一頓簡單的晚餐或宵夜,仿佛能淨化全身的污穢。
他工作時間很部固定,經常加班到深夜,有時店內只有他一個客人,她仍會堅持不打烊,耐心地等他用餐。
這時候她便會來到他身邊,一邊啜著花茶,一邊呱啦呱啦地告訴他很多事,比方她爸媽有多嗦,每次她回老家就催著她去相親,詭異的是每個相親對象都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怪咖,簡直就是考驗她身為人家女兒的孝心。
「你知道嗎?好幾次我好想對我爸媽發飆喔!真想跪下來求他們放過我,就算我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拖累他們的,就饒了我會怎樣啦!你說是不是?」
她很喜歡問他的意見,他多半不回答,偶爾漫不經心地點頭或搖頭。
但她從來不介意他的沉默,依舊落落大方地與他分享自己的私生活,但又不是那種自我中心的強迫推銷,當他疲倦想獨處時,她都看得出來,會體貼地退下,給他安靜的空間。
自從認識她後,他很少感到寂寞,在心情憂郁的時候,听著她妙趣橫生的各種糗事,忍不住也會想笑。
某天,他在公司接到醫院傳來的消息,他父親去世了。
他不確定那算不算是噩耗,只知道自己趕到醫院時,父親已蒙上白布,蓋去總讓他感覺厭惡的那張臉。
他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流,火化了父親的遺體,將骨灰壇安置于山上某座靈骨塔,然後在滂沱大雨中,一個人默默回家。
他生病了,燒得很厲害,連續幾天出不了門,好不容易熬過了最痛苦的期間,有了點食欲,他打電話到她店里。
是她本人接的電話,一听是他的聲音,她大大嘆了口氣。
「你怎麼了?好幾天都沒到店里來呢!是出差了嗎?我好擔心你出了什麼事!」
她擔心他?
他愕然,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嗓音。「我沒出事,只是生病了。」
「生病?生什麼病?很嚴重嗎?」她語氣焦灼。
「只是有點發燒而已。」他輕描淡寫。「我想問你們店里可以送餐嗎?」
「送到你家嗎?當然可以!」
她興高采烈地接受他的點單,半小時後,她按他家門鈴,他以為她是送來餐點,沒想到她卻是買好材料親自來下廚。
「你生病了,不能吃我們店里那些東西,得吃點清淡的,所以我來幫你熬粥、炖點雞湯什麼的,對了,這杯打碎的柳橙隻果泥你先喝,先墊墊肚子,補充一點維他命C.」
她像母親吩咐孩子,又像妻子照顧丈夫,將他的一切打點得妥妥帖帖,順手也幫他整理了凌亂的居家環境。
他喝著撒了青蔥和蛋花的粥,吃著她精心準備的小菜,冰涼的心房慢慢地流進一束溫暖。
那天黃昏,霞光很美,將她在窗邊忙碌的倩影映襯得如詩如畫。
「為什麼發燒呢?」她忽然問。
他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沙啞著揚嗓。「因為淋了雨。」
「為什麼淋雨?」
他沒回答。
她見他不吭聲,轉過容顏,眉宇淡淡攏著憂色。「以後別這樣了,一個男人孤身在外,要懂得照顧自己。」
「你不是也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嗎?」
「我不一樣啊!我們女人很懂得照顧自己。」
「我們男人也不是小孩子。」
「淋雨淋到發燒生病,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她溫柔地嘲笑他。「是大人的話,就別做這麼令人擔心的事。」
他令她擔心嗎?
他怔忡地瞧著她,而她似乎也驚覺自己無意之間流露了心意,頰畔羞澀地染上霞暈。
「呃,你一定累了,那你吃過藥,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倉皇落話後,她旋身便想離開,而他不知哪來的沖動驀地拽住她手腕。
她疑惑地回眸望他,而看著她那單純天真的眼神,他的心有短暫的疼痛。「留下來陪我。」他啞聲低語。
「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地望她,而她也深深地回凝,瞳光明滅不定,似是掙扎著什麼。
良久,她才輕輕地開口。「你對我,有一點點在意嗎?就算是一點點喜歡也好。」
他默然不語。
而她瞬間便理解了那樣的沉默,櫻唇無聲的綻開,吐落心傷的言語。「沒關系,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都無所謂。傅信宇,我願意留下來陪你。」
那並非他這輩子初次听到女人對他示愛,卻是初次令他感到一股無可言喻的愧疚。
當他在床上貪婪地佔有她的胴體時,他祈禱她的心別落在他身上,因為他不想要。
他厭倦女人總是對他索求那些他根本給不起的承諾。
但意外地,在他們繾倦纏綿的隔天,她竟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接著好一段日子毫無音訊,知道某個徹夜失眠的清晨,他主動去到她店里。
她正拿抹布擦窗,準備開店,他大踏步走向她,氣勢咄咄逼人。
「為什麼不來找我?」他興師問罪。
「啊?」她怔住,半響,燦燦揚笑。「你病好了嗎?看起來精神很不錯。」「早就好了!」他幾乎是怒視她。「為什麼連一通電話都不打給我?」
她眨眨眼。「你希望我打給你嗎?」
他一窒,霎時感到狼狽。
她注視他陰晴不定的眼神,軟軟地揚嗓。「我以為你不會想再見到我了。」誰說他不想再見到她?
他用力捏緊拳頭。「我有結婚的對象了,是我老板的女兒,她現在還不是我女朋友,但我總有一天會娶到她。」
她聞言,雙手輕顫,抹布悄無聲息地落了地。「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只是想跟你說清楚,我就是這麼自私自利的一個男人,我不相信愛情,也不打算跟任何女人談戀愛,你如果想從我身上得到這些,勸你還是死心吧!你不可能從我身上找到溫暖和人性。」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話?」她容色發白。「一個人怎麼可能沒人性?」
「我就沒有!」他強調。「我自私、無情,凡事只計較利益,我對人生早就有規劃,愛情不在我考慮的範圍。」
「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想說什麼?
他憂郁地盯著她,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盯著拋下他們父子倆、飄然遠走的母親,他感覺自己的心房如同當時,破了個大大的洞--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還要我嗎?」
她沒立刻回答,圓亮的眼眸氤氳著霧氣,跟著,落下一顆顆清澈透明的淚珠。他以為她會生氣,會重重甩他耳光,或許辛辣地諷刺他幾句,但她竟是翩然投入他懷里,用那縴細女性化的手臂,勇敢地環抱他。
「我要!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她笑著流淚,笑著在他心版烙下永遠難以磨滅的記憶。
回到她租的那間三十年的老公寓,夏初雨發現自己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情緒如打結的毛線糾成一團,她整個人坐立不安。
實在焦躁難耐,于是她抓起鑰匙,又匆匆下了樓,在家附近散步,不知不覺來到對街的小餐館。
這原本是她開的店,三年前為了了斷情傷,她將店面頂讓給他人,如今成了一家毫無特色的簡餐館。
這里有她滿滿的回憶,快樂的痛苦的,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一個月也好,一星期也好,就算只能有一天,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當年她對他說過的話,他可還記得?
夏初雨佇立于路燈下,靜靜沉思,透過落地玻璃窗,她能看見店內的服務員正進行打烊的工作。
她看見有個男人在櫃台前結帳,接著推門走出來。
夜色雕琢著他的臉,那麼英俊、那麼凜冽如刀的一張臉,她的心怦然震顫,遲疑半響,終于忍不住舉步追上去。
「信宇!」
她揚聲喚他,他沒听見,眼看著那頎長的背影逐漸沒入黑夜,離她更遠,胸臆不覺升起某種無名的恐慌。
「信……」
驀地,月復部一陣撕裂般的抽疼,她承受不住,只能捧著肚子無助地蹲下來,冷汗涔涔由鬢邊墜落。
好痛!她快承受不住了,誰來救救她?
夏初雨掙扎地喘息,掏出手機,撥通號碼--
「這是怎麼回事?」
「……」
「你說話啊!你到底生了什麼病?為什麼剛剛醫生會要求你住院開刀?」
「……」
「好,夏初雨你不說,我自己去問醫生!」
眼看著那一臉氣呼呼的男人就要轉身離去,夏初雨連忙揚嗓喚住他。
「等等!不用問了,我說就是了。」
男人回過頭,俊眸眯著,一聲不吭,表示半信半疑。
夏初雨沒轍,無奈地嘆息。「好了,你坐下吧,我慢慢跟你說。」
「這還差不多!」趙英才撇撇嘴,冷哼一聲,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雙手交抱胸前,一副大老爺姿態。
夏初雨靠坐在病床上,雙手握著水杯,菱唇餃著杯緣,若有所思地啜飲。
趙英才見她久久不說話,頓時又惱了。「你又發什麼呆了?拖拖拉拉的是想隱瞞我到什麼時候?夏初雨,你老實說,我們倆到底算不算是朋友?」
「……算啊。」
「算啊。」趙英才哼哼地學她細聲細氣的聲調,整個超不爽。「你話倒是說得很好听,真有把我當朋友的話會那麼見外,連生病了要開刀都不跟我說一聲?」她聞言,放下水杯,又是一聲嘆息。「我是真的把你當朋友啊,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在路邊快暈倒,也不會打電話向你求救了。」
不說還好,一說趙英才更氣,狠狠瞪她一眼。「還說呢!你知道我昨天接到你SOS電話有多驚嚇嗎?那時候我剛要跟女人上床,氣氛正好呢,結果你一通電話打來,又是那種要死不活的哭聲,我都快急死了好嗎?」
「對不起,打擾你的春宵浪漫夜。」她慎重道歉。
「馬的真的會被你氣死!」趙英才火大。「那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怎麼會三更半夜在路邊肚子痛到走不了路?還差點暈倒?」
「因為……」夏初雨咬唇,雙手不知不覺拽緊棉被。「說話啊!因為什麼?」
「因為我病情發作了。」
「所以我問你是什麼病?」
「是……癌癥。」
「什麼?!」趙英才駭愣。
「是癌癥。」夏初雨低聲重復,蒼白的唇角牽起一絲苦笑。「我上個月檢查出來的,醫生說如果不開刀,我大概只能活半年。」
「你、你說……半、半年?」素來伶牙俐齒的趙英才難得驚訝到口吃。「真的、假的?」
「真的。」
「那你還不趕快開刀!」趙英才整個人跳起來,尖銳的聲嗓引來病房內其他病人的側目。
但沒有人說話,醫院內的生老病死他們見得多了,也經常目睹無法接受事實的家屬或病人大哭大鬧,這樣尋常的爭吵其實不算什麼。
他們默默看了趙英才一眼,又把視線收回,各做各的事去了。
而仍處在震驚狀態中的趙英才直花了好片刻,才勉強寧定激動的情緒。
夏初雨看著他,淡淡一笑。「你冷靜一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