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天空,灰蒙蒙。
這幾日,天色總是陰沈,濃重的烏雲像化不開的墨,黏稠而糾結,偶爾風一吹,便灑落一陣雨,
一輛女乃油黃色的迷你奧斯丁平緩地駛進巷弄,在連成一排的車龍中尋了個小方格,優雅地卡進。
打開車門,韓戀梅盈盈下車。
大概,又要下雨了吧。
她仰頭凝望天空,才剛掠過念頭,雨絲便靜靜飄落。細雨如針,迅速沾滿她全身,發梢、眉尖、唇際、肩胛,漫開了點點雨滴。緩緩地,沁入肌膚。
她也不著急,抱著滿滿的購物袋,一步步走向對面公寓。
穿過雕花鐵門,踏進戶外的社區中庭,一對打著傘的老夫婦赫然逼臨她面前,擋住她去路。
她微微不解,「請問有事嗎?」
老夫婦沒說話,蒼老卻銳利的眼打量她全身,眼神帶著明顯的評估。數秒後,才由老先生首先開口。
「你就是修篁的新女朋友?」
「嘎?」她愣了愣。
「我們是胡蝶蘭的父母。」
「啊。」韓戀梅一怔,容色微微發白,心湖如遭驟雨侵襲,一下子亂了。「……你們好。」好半晌,她才找回說話的聲音,禮貌地打招呼。
他們卻不回應她的招呼,兩雙眼楮瞪著她,唇線都是緊抿。
見他們不友善的表情,韓戀梅心下恍然,大概猜出了兩人的來意。「你們有事想跟我說嗎?」
「我們想請你離開修篁。」開門見山。
丙然!
她澀澀苦笑,「伯父伯母怎麼會知道我?」
「我們看修篁最近不太對勁,旁敲側擊問出來的。」胡父道。
原來如此。韓戀梅默然。
「我們看得出他很為難。」胡母補充,「他說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都是你陪著他,他限感激你。」
然後呢?
韓戀梅木然听著,直覺胡母話中另有含意。
「韓小姐,我們相信你很愛他,也相信你對他很好,不過能不能請你放過他呢?」
放過他?這意思是,她一直在糾纏他嗎?
十指,悄悄掐緊購物袋。
「他跟小蘭認識十幾年了,他們彼此相愛,誰都離不開誰。沒錯,你是對修篁很好,可他真正愛的人不是你啊,。他愛的,一直是小蘭啊!」
激昂的言語如落雷,無情地劈向韓戀梅。她眼前一眩。
「你的確是個優秀的醫生,也是個好女人,可你知道嗎?修篁跟小蘭才是天生一對,你已經變成他們倆之間的第三者了!」
第三者!尖銳如刀的三個字冷酷地劃過她胸口。
「也許你是很愛修篁,可是當人家第三者,破壞人家感情,這樣真的好嗎?算我們兩個老人家求求你,別再折磨他們了!」
砰!
焙物袋驀地跌落,一聲悶響,里頭的食材滾了一地,一個啤酒玻璃瓶摔裂了,淡黃色液體急速融入雨流。
「不、不好意思。」韓戀梅倉皇道歉,蹲一一撿拾,可強烈發顫的雙手卻難以握住物品!直費了她好一番力氣。
細雨不停打落,眼角眉梢,雨滴狂肆流竄,就連胸膛,仿佛也浸染了涼涼冷意。
忽地,食指讓尖銳的玻璃碎片劃了一道口,迸出鮮紅的血珠。
她怔怔看著,好一會兒,將手指送入唇腔,靜靜吸吮。
好痛。
傷口讓雨淋過,仿佛更加疼痛了,一陣一陣,抽搐著。
她閉了閉眸,捧著收拾好的購物袋慢慢站起身。
「為什麼?」沙啞的、顫抖的嗓音自她蒼白的唇瓣逸出。
胡氏夫婦皺眉對望。
「只因為胡蝶蘭是他的初戀,而我不是,所以我就是第三者嗎?」她顫聲問,容色蒼白似雪,透明的液體在頰畔交錯,分不清是雨是淚,
「因為修篁跟她認識了十幾年,所以感情一定比較深厚嗎?因為先認識他的是她,所以我就必須退出嗎?因為命運讓我們相遇太晚,所以我們就注定得一再錯過嗎?」她一連串地問,一句比一句心駿,一句比一句傷痛。
「沒錯,我們知道這個要求會讓你很痛苦,可是我們家小蘭更痛苦啊!她是個病人,到現在還瘦得像根稻草,你是個醫生,難道就忍心這樣折磨她嗎?」
因為胡蝶蘭是個病人,因為她比較脆弱,因為她像朵蘭花般嬌貴,所以他們就要求她堅強,就能強求她退出嗎?
這太不公平了!真的不公平--
韓戀梅繃著身子,心海掀起驚濤駭浪,她拚命深呼吸,試圖控制自己過於激動的情緒。
「對不起,恕我不能答應你們。」她強迫自己鎮靜著嗓音,「除非修篁親口告訴我他決定選擇胡蝶蘭,否則我不會退出的。」
語畢,她甩甩濕發,逕自踏進公寓大門,不顧兩個老夫婦在身後氣憤的吶喊。
匆匆上樓後,她掏出鑰匙打開門,幾乎像逃難似地迅速閃進沈修篁屋內,恐慌地甩上大門,隔絕門外的世界。
她怕,怕門外的胡氏夫婦會追上來強迫她離開沈修篁,怕嬌柔文弱的胡蝶蘭會突然現身,懇求她放過他們。
她真的好怕。
捧著一顆忐忑的心,她踏進浴室,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意欲藉此平復不安的情緒。
可偏偏,在滿室蒸汽朦朧間,盤旋她心頭的,仍是老夫婦一番話。她真的是……第三者嗎?她的存在,對沈修篁而言,已經成了某種不堪的折磨嗎?
他說你對他很好,他很感激你。
他對她的感情難道就只是感激與責任嗎……
「不,我不要想了!」她尖聲命令自己,急急起身,拿毛小包裹住一頭濕發,拭乾全身後,穿上從他衣櫃借來的絨布格子襯衫。
她走進他房里,拉開置物櫃最上一層抽屜想找吹風機,卻找到了她意想不到的東西。
一座雪梨歌劇院造型的木雕,層層疊疊的白色風帆里,一只藍色海豚飛揚躍舞。
她失神地瞪著裂痕隱隱,顯然仔細修補過的木雕。
這,該不會就是那個她在雪梨曾經一心想買下的音樂盒吧?她茫然想,顫著手取出木雕,望向底座。
丙然有個發條,她試著扭動,卻動不了。再用力,便傳出斷斷續續的旋律。
雖然不成調,韓戀梅仍然辨別出那正是那天她在雪梨听到的英文老歌。
而她現在也恍然想起這首曲子的歌名。
Hello。
她曾經迷戀過的一首老歌,歌詞里隱藏的無奈與心酸曾讓她在多愁善感的少女時代深深感動。
她捧著音樂盒,顫然坐倒床沿。
「……你在做什麼?」沈啞的男性聲嗓拉回她迷蒙的思緒。
她揚起容顏,眼眸在觸及沈修篁溫潤的俊顏時,微微一亮。
「你回來了啊。」她痴痴望著他,不知不覺微笑。
可他卻沒有笑,擰著眉宇奪回她捧在手中的音樂盒。「誰說你可以亂動我的東西的?」他低斥,將它放回原處,關上抽屜。
她瞪著那緊閉的抽屜,忽地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它隔絕的,是他的內心世界。
「那個音樂盒,是你在雪梨買的嗎?」她低聲問。
「你怎麼知道?」
「在港灣大橋下的跳蚤市場嗎?」她繼續問。
他莫名掃了她一眼。「是啊。」
丙然。她淡淡苦笑。
「這個音樂盒,是你買來送給胡蝶蘭的嗎?」
「你問這干嘛?」
雖沒正面回應,但答案不言自明。
她看中的音樂盒,被他搶先一步買下,打算送給另一個女人--這意味著什麼呢?上天究竟想暗示她些什麼?
不,她不要想。
她站起身,走出他房間。「你餓了吧?我煎牛排給你吃。」
沈修篁瞪著她背影,寬大的襯衫只蓋住她大腿上緣,顯得她一雙腿更加修長,搖擺之間,輕易挑逗一個男人。
他跟到廚房,倚在門口,瞪著她忙碌的身影,喉間一陣乾渴。
「以後別穿這樣!」他斥她。
她愕然回眸,「怎樣?」
「不要在我家里穿成這樣!」他陰郁地強調。
「為什麼?」她揚眉,忍不住挑釁,「因為你怕自己克制不住嗎?」
他別過眼。
她忽地氣上心頭。「說話啊!你是不是怕自己抗拒不了我的引誘?是不是不想踫我?你想跟我劃清界限對不對?你……」
猝不及防的強吻堵去她犀利的質問。
他霸道地索求她唇腔內的甜蜜,舌尖緊纏住她的,不容閃避。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松開她柔軟的唇,撐開雙臂抵住牆,將她整個人圈鎖存自己懷里,俯望她的眸噴火,狂炙而滾燙。
她透不過氣來,腦海一片空白。
他開始解她襯衫衣扣,而隨著扣子一顆顆被解開,她臉頰也逐漸染紅。
「修篁,你要我嗎?」她低低地、細聲細氣問,
他猛然一震,星眸中的火焰滅了,身子往後退一步,像忽然尋回了理智,顫著手,慢慢替她扣回衣扣。
「修篁。」她忽地主動上前,藕臂柔柔地攀住他。臉頰偎向他心口。
他僵住身子,一動也不動。
「修篁。」她抬起氤氳的眸,「我搬來這里好嗎?」
「什麼?」他瞪大眼。
「我搬來這里住,可以嗎?」
「你胡說什麼?」他甩開她,神情極度震驚,眼光陰晴不定。
「我只是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她想更接近他,想更確定他對自己的心意。這,難道是一種強求嗎?
「不行!」他厲聲拒絕,「萬一小蘭來看到你怎麼辦?她一定受不了的!她……」
「小蘭小蘭小蘭!」她煩躁地打斷他,嗓音凌銳,「你就只關心她,就只維護她!你心里根本全是她,到底有沒有一點我的存在?」
「戀梅……」
「你告訴我,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才要告訴她我們之間的事?」她逼問他,「你還要逃避到什麼時候?是不是打算永遠不說了?」
「你不要逼我!」他瞠目吼。
「我沒逼你,我只要你說實話!」她吼回去,隨手抓起一只玻璃杯用力一摔。
清脆的碎裂聲在空氣中劃過,兩人神智都是一凜。
韓戀梅顫著身子,驚愕地瞪著地面上殘碎的玻璃,許久,一股自我厭惡的情緒漫開心頭。
她在做什麼?她簡直像個不可理喻的潑婦。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她啞聲道歉,蹲撿拾玻璃碎片。
「我來。」他跟著蹲,輕輕推開她的手,這才發現她食指上貼著OK繃。「怎麼啦?」他握住她食指,疑問地看她。「什麼時候受傷的?」
「沒事,一點小傷。」她意欲抽回手指。
他卻不容她抽回,溫柔地握著。「擦過藥了嗎?就算是小傷,也要好好消毒。」
「嗯。我知道。沒事的。」她低應,鼻尖一酸。
天!他為什麼要這麼溫柔呢?是不是對所有女人,他都如此體貼入微?
她深吸一口氣,揚眸淒楚地望他。「修篁,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坦白跟我說好嗎?」不需要感激,也不必愧疚,更不要抱持著什麼責任感。
她緊緊拽住他的手,祈求地望他,「答應我。好嗎?」
這卑微的、溫柔的請求震撼了他,他凜著下頷,深眸閃過一絲痛楚。
「……別這麼說,戀梅,我不會辜負你的。」他抬手撫過她蒼白的頰,「你去休息吧,這里我來收拾,晚飯我來做就好了。」
「嗯。」她點頭,盈盈起身。
他則繼續收拾著玻璃碎片。
望著他的背影,她忽地胸口一緊,好一會兒,試探地問,「修篁,禮拜六我晚上沒班,我們一起吃飯好嗎?」
「好啊。」他漫應,心神茫然,像走了千里遠。
向晚,彩霞滿天,映得烏來瀑布對岸一株粉色春櫻,更加婀娜多姿。
胡蝶蘭仰起頭,著迷地欣賞滿枝盛開的花蕊。
「修篁,你還記得這里嗎?」她柔聲問著佇立她身畔的男人,「我二十歲生日那年,你帶我來這里賞櫻。就是在這株櫻花下,你問我,能不能成為你的女朋友--記得嗎?」
「嗯,我記得。」過往的回憶如潮水,一波一波拍打著沈修篁,雖然他挺拔的身軀仍屹立不搖,胸口卻不禁微微震顫。
「你記得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你的嗎?」美眸流轉,深情地凝睇他。
他閉了閉眸,
「我記得。」那天,她羞怯地听著他的表白,粉頰嬌艷,比今日的晚霞還要迷人幾分。「你說,你的心跟人,一輩子都只屬於我。」
「嗯。」她嬌嬌笑了,笑靨如花,細長的手臂攬住他腰際,依戀地偎入他胸懷。「我一輩子都是你的,修篁。」
他深吸一口氣,心韻忽地迷亂了。
「你的心跳得好快啊。」她傾听著他心音,唇角淺揚,「你記不記得,自己也說過相同的話?」
「……我記得。」
她甜甜笑了。
春風拂來,吹開漫天櫻花雨,落在她與他的肩上。
她看著墜落滿地的櫻花瓣,那柔弱清艷的姿態,教她不覺有些惶恐。
「花要謝了,修篁。」她抬起頭,眼眸難掩淡淡驚懼,「這麼快……就要謝了。」
「傻瓜。」他捏了捏她瘦弱的手,「櫻花的花期本來就短。現在都四月了,也差不多該謝了。」
「我好怕。」
「怕什麼?」
她別過頭,粉色唇瓣發著顫,宛如隨時會凋零的櫻花。「我怕……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怎麼會呢?」他握緊她縴細的肩晴,焦急地斥她,「不許你胡思亂想。」
「對不起,我不該亂說話。」她急急道歉,「只是--」羽睫垂斂,「我真的很怕這個病有一天還會復發。」她的嗓音,好輕好輕,輕得教他心疼。
他一把摟住她,安慰地輕撫她逐漸顯現光澤的秀發。「別怕,小蘭,別怕。」
她緊緊回抱住他,「答應我,修篁。一直陪著我好嗎?我不想再一個人了,那兩年……真的好苦。」
她閉上眸,想起在美國對抗癌癥那兩年,身子一陣陣顫抖。
「我好像……一個瞎子,每天都在模索著。我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我什麼都看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說到心酸處,她眼眶不禁一紅。
他听了,心如刀割。
他能想像她的痛苦,能想像她的恐懼。她是那麼柔弱的一個女孩啊!怎能承受得了日復一日身體與心理兩方面的交互折磨?
當初她為什麼傻到要騙他?她該讓他陪在身邊的!
「小蘭,你真傻,真傻!」他忍不住深深嘆息。
「修篁,我們今晚住在這里好嗎?」她揚起容顏,期吩地望他,「我好想回到那天,那天我們真的好快樂。讓我們一起回到從前,好不好?」
她熱心地問,他听了,卻不知該如何回答,眼中滾過深沈暗影。
「戀梅,要走了嗎?」爽朗的聲嗓在韓戀梅身後揚起。
她回眸,望向急急追來的李京俊。「有事嗎?」
「你今天晚上有沒有事?我請你吃晚餐。」他笑道。
「怎麼突然這麼好?」她笑睨他,「中樂透了啊?」
「禮拜六晚上,又是學妹生日,總得表示一下心意啊。」
「改天吧。今天晚上我有事。」
「原來我遲了一步,佳人已經有約?」李京俊夸張地嘆氣,「那好吧,反正我只是個學長,哪比得上男朋友重要呢?」戲謔地揮手,「要走快走,去去去!」
「那就再見啦。」韓戀梅也不羅唆,玉手揚了揚,瀟灑離去,輕快的步履泄漏了她愉悅的心情。
李京俊看著,搔了搔頭,放心地微笑了。
她穿著浴衣朝他走來,秀發拿發簪松松挽起,羞澀婉約的模樣。如多年前那個浪漫夜晚。
那晚,她懷著滿腔愛意,將處子之身獻給了他……
餅往的記憶如落雷,狠狠劈向沈修篁,他手一顫,差點握不住茶壺把柄。
「你……泡完溫泉了啊。」他慢慢斟茶,眼觀鼻,鼻觀心。「過來一起吃晚飯吧。」
「嗯。」胡蝶蘭頡首,在他身旁坐下,白玉般的手接過茶杯,送入紅唇淺嘗。
她低頭喝茶,浴衣前襟微敞,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瑩白胸膛。
沈修篁身子一僵,清楚地嗅到從她身上傳來的香氣,那味道淡淡的,卻奇異地撩人。
他急忙拾起筷子,遞給她。「吃吧。」
「嗯。」她柔順地接過,氤氳的眸卻直直盯著他。
他被她看得一陣不自在,「干嘛這麼看我?」
「沒事。」認出在他俊臉漫開的一抹可疑的紅,她忍不住輕輕笑了,笑容甜美,春意盎然。
她放下筷子,傾身偎向他--
他不在家。
打他手機沒人接,來他家也不見人影。
究竟去哪兒了?
面對一室靜寂,韓戀梅忽地覺得有些孤單。
他忘了今晚和她約好了嗎?
拿出手機,她按下了重撥鍵,不一會兒,一串悠揚的和弦樂聲在屋內某處揚起。
她听著熟悉的古典樂。這不正是他手機鈴聲嗎?
她尋音找去,總算在他房里的床頭櫃發現了正聲聲作響的手機。
這糊涂蛋!居然忘了帶手機,怪不得都沒人接了。
她搖搖頭,將自己手機話蓋蓋上,拾起他的手機,百無聊賴地玩賞。忽地,她身子一僵,瞪著手機上的彩色螢幕。
螢幕上,原本該是她的彩照,不知何時,換上了一幅風景圖。
大概是怕胡蝶蘭看到她的照片嚇一跳吧。
她安慰自己,雖然替他找了藉口解釋,可這理由,仍讓她心頭悄悄涌起一股酸。尤其,她又瞥見了胡蝶蘭傳給他的簡訊。
親愛的,你吃過了嗎?
親愛的,今天陪我去海邊好嗎?
親愛的,我好想你。
這一則則簡訊,一聲聲親愛的,絞痛了她的心。
直到這一刻,她才透徹地領悟,自己正跟另一個女人,分享著同一個男人。
他的手機里,同時存著兩個女人傳來的簡訊,他的時間同樣分割給兩個女人。
是不是他的擁抱、他的吻、他令人心醉的溫柔與體貼,也同樣均分給兩個女人?或者,另一個女人比她得到的還多一些?
「不!我不要想!不能再想!」再一次,韓戀梅用凌厲的痛斥強迫自己逼開不受歡迎的念頭。
她丟開他手機,頹然坐倒於他床上。
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馬上就會回來。今天是她生日,他曾經說過,無論如何都會陪她一起過,不是嗎,。
在他生日那晚,他曾經許諾,會給她一個同樣歡樂的生日,不是嗎?
所以他不會忘的,一定會記得。她在心底不停地說服自己。
屋內仍然安靜,靜得連牆上滴答作響的時鐘,都清晰可聞。
夜漸漸深了,窗外來自對街的霓虹,一盞一盞滅去,就連偷偷溜進的月色,也慢慢黯淡--
十一點半。
她的生日,還有半小時就過了。
韓戀梅站起身,忽地再也受不了屋內這一片深沈濃重,教人透不過氣的寂靜。她拉開抽屜,捧出沈修篁珍而重之收藏的木雕音樂盒,呆呆看著。
旋緊發條,盒內傳出斷續樂聲,幾秒後,便悄然逸去。
她只得再上一次發條,一次,又一次。一面听著,一面低低跟著哼起來。
Hello,it-smeyou-relookingfor?
"CauseIwonderwhereyouare~andIwonderwhatyoudo?
Areyousomewherefeelinglonely?
Orsomeoneislovingyou--
(哈羅。你尋找的人是我嗎?
我猜想著你在哪里?做些什麼?
你感到寂寞嗎?
或者,某個人正愛著你--)
她哼唱著,嗓音也跟那破碎的樂音一樣,逐漸破碎。
他尋找的人,不是她吧?
他最愛的人,不是她吧?
在她孤單地等著他的時候,他也許正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甜蜜相擁--
她恍惚地想,當鐘面長長的指針跨過十二,一直鎖在她眼眶里寸淚珠,終於逃月兌。
每個女人都說,溫柔體貼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她們錯了。愈是溫柔的男人,愈容易讓女人執迷不悔,愈深情的男人,愈容易扯碎一個女人的心,
她們錯了。男人再怎麼在心,再怎麼浪蕩,再怎麼麻木,也比不上溫柔的可怕。
溫柔的男人,才是最壞的男人,才最容易令一個女人受傷啊!
「你在哪里?」她躺落床,濕潤的頰貼著床單,朦朧無神的眼瞪著不存在於此的男人。
他究竟在哪里?正做些什麼?
年少的時候听這首英文老歌,只隱隱感到惆悵,直到現今,她才恍然明白其間深深沈澱的哀傷。
原來,這樣的問題是毒藥,能漸漸侵蝕一個人的心房,能一點一點,奪去這人的生命力。
思念是苦,猜疑,更苦。
她還能等他多久?還能像這樣猜想多久?還要多久,她的心才會真正宣告死去?
她不知道,只能瞪著天花扳,不停自問,不停讓這樣的問題折磨自己,一夜無眠。
月亮隱去,朝陽升起,燦爛的光芒灑進室內。
黑夜與白晝交替了,可她仍然一動也不動,靜靜躺著,
時間,在迷惘茫然間緩緩流逝。不知過了多久,細微的聲響從房外傳來。
他回來了嗎?
她倉皇起身,強抑著暈眩步出他臥房,可當她踉蹌來到通往客廳走道時,一道清柔聲嗓凍住她步履。
「好久沒來你家了呢,修篁。不知道有沒有變呢?」
是胡蝶蘭!
原來他……真的和她在一起。
韓戀梅身子一僵,腦海瞬間空白,木然站在原地。
背對著她的胡蝶蘭沒發現她,可沈修篁卻看見了,溫文俊秀的臉上寫滿震驚。
她茫茫同視他復雜的眼光,不閃不躲,也不說話。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發,也許,是在等他主動向她解釋,等他對胡蝶蘭坦白。
可他,什麼也沒說。
「小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跟我來。」他牽起胡蝶蘭的手,狼狽地退出自己的家。
望著兩人相偕離去的背影,韓戀梅身子慢慢虛軟,沿著牆滑落,某種奇怪的笑聲,低低逸出她的唇。
她笑,沙啞地、嘲諷地、悲傷地笑;明明是該哭泣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她只能歇斯底坐地顫笑著。
她笑著,酸澀的胸口里,似乎有什麼東西--
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