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人會得憑欄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歇,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戀花》
銀白的晨光穿過窗扉,在紙窗上映出一個姑娘窈窕秀麗的倩影,姑娘低垂著臉,烏亮的長發柔柔飄在肩際,窗影浮動,隱隱能見到她手中握著某種細長物事。
那是一支發簪,一支雕工細致的發簪。簪身是一朵金花,花上停棲著一只小巧可愛的玉蝴蝶。
好一會兒,那姑娘只是望著發簪發怔,然後,縴縴素手顫顫地撫過冰涼的發簪,她恍惚地念起縈繞腦海的詩句--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要多麼情痴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的深情不悔?她幽幽嘆息。
「紫蝶,該走了。」一道聲嗓輕輕喚她。那聲音听來不可思議的澄澈,恍若一泓秋水,清透冷冽。
對于這聲呼喚,姑娘置若罔聞,依舊痴痴對著發簪發呆。
「紫蝶!」那人又喚了一次,這回加強了語氣。
「啊。」名喚紫蝶的姑娘肩頭一晃,這才定了定神,回過頭,迎向一張白皙到幾無血色的容顏。「是妳啊,水月。」
「不是我還能是誰?」水月在她身旁坐下,視線一落,認清她握在乎中的物事後,眼眸一閃,「又對著妳那支寶貝發簪發呆了。」
水月說話的語調一向平淡,聲質又過于冷澈,听來幾乎毫無感情。但紫蝶卻能感覺得出,那獨特的聲嗓其實蘊著股親切的關懷。
她身子一軟,撒嬌般的偎向水月,螓首柔柔地靠上好友肩頭。
「我想他。」她低聲坦白。
「我知道。」水月拍拍她臂膀。
「愈靠近千櫻國國境,我就愈想他。」紫蝶喟嘆。
「妳一定很想快點見到他吧?」
「我想,可是我也怕。」
「怕什麼?」水月揚眉。
「怕他不記得我了,怕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紫蝶坐正身子,唇角勾起一抹苦澀。「我更怕他……」
「怎樣?」
紫蝶斂下眸,「怕他不肯娶我。」
「我想,他不是那種毀約背諾的人吧。」水月安慰她。
「也許吧。」紫蝶苦笑,起身斜倚窗前。窗外,一叢薔薇喝飽了露水,在晨光下慵懶地蘇醒。「可是我們的婚約並不是他自願訂下的,完全是父母之命,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那時我們都還只是孩子,他才八歲大,而我--」紫蝶咬了咬唇,右手慢慢撫上自己粗糙的右臉頰。「我也還沒變成這樣。」
「妳不是說過後來你們又再次相遇了嗎?那時他告訴妳,容貌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才學與智慧,不是嗎?」水月說著,也跟著站起身,拉下紫蝶覆在面頰上的手,定定直視她。「妳也許長得不好看,但這些年來游歷四方,見多識廣,又勤于讀書學習,說實在,我真的不認為這世間有幾個女子比得上妳的才學。」
一番贊賞逗樂了紫蝶,她笑了。
她這個好朋友啊!若不是她,她真不知自己如何能撐過這段寂寞歲月。
「妳真好,水月。」她微微激動地擁抱了下好友。「認識妳,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吧。」
「得了,別這麼肉麻。」水月有些尷尬地推開她,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情感表達。
紫蝶微笑,明眸璀亮。
水月教她看紅了臉,別過頭。「再說一次妳跟他的故事吧。」她忽道。
「嗄?」紫蝶一愣,「妳不是已經听過了嗎?」
「我喜歡听妳說故事。」她一直認為紫蝶很有說故事的天分,她愛說故事,也都能將這些真實的或虛構的故事說得婉轉動人,令人心生向往。「反正待會兒我們還有段長路要趕,就當打發無聊時間吧。」
「打發無聊時間?」紫蝶噘唇,裝出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我這麼珍惜的回憶,居然成了他人排遣無聊的消遣?」
「不行嗎?」水月菱唇一抿,噙了個好淡好淡的微笑,淡得幾乎教人看不見。
可紫蝶看見了。小心翼翼地將發簪收入袖中,她戴上紫色面紗,背起早就整理好的包袱,與水月相偕步出客棧房間,一面用她那溫柔好听的聲調,說起一個發生在十年前的故事--
筆事發生在春天,一個很美的春天。
那年春天,千櫻國號稱栽滿了千種櫻樹的王城「櫻都」,還是和往年一般熱鬧,游人如織,百姓貴冑人人爭睹春日飛花。
忽地,一陣驟雨毫無預警地襲來,行人紛紛倉皇走避。
街道一角,一個身材縴瘦的小泵娘站在一株雪白的櫻樹下,縱然細雨沾濕了身上那襲今年才剛新做的紫衣,她仍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仰起小巧的臉龐,睜大一雙墨深的眼,靜靜地看雨中花飛花落。
這株櫻,名喚「太白」,是櫻都方有的特殊品種,饒是小泵娘這些年跟著爹親走遍了全國,也才初次得見。
「好美的櫻花啊。」她感動地低喃。
只可惜花再美,經過了這場雨,也要萎落塵泥。
娘說過,花顏好似女子的青春,盛開時再怎麼芬芳燦爛,也躲不過萎謝的那一天。
紅顏終會老,美麗不長久。
望著櫻花樹,小泵娘怔怔地陷入沉思,一只小手慢慢地撫上右臉頰。
那兒,有些粗糙,烙著塊可怕的印記,至今依然微微疼痛。
她輕聲嘆息,蹲,以衣袖兜攏了殘落在地的櫻花瓣,再放入竹籃子里。
收攏落櫻後,雨也差不多停了。她挽起竹藍,剛剛轉身,便見幾個孩子吆喝著奔來,圍攏住她。
她駭了一跳,身子往後退。
「你們……想做什麼?」
孩子們沒理會她,個個睜大眼往她臉上一瞧,表情掠過嫌惡之色。
「大元,這就是你說的丫頭嗎?」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少年問。他身材高壯,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臉上肌肉橫生,十分凶悍。
「是啊,就是這丑丫頭!」大元點頭,小臉忿忿不平。「上回就是她插手管閑事,救了小丙,後來連她爹爹也來了,拎著我回家,害我讓娘訓了一頓。」說到這兒,大元恨恨瞪她一眼。
「沒關系,我替你教訓她。」那凶惡少年顯然是這群孩子的老大,大剌剌地安慰過「手下兄弟」後,轉頭瞪視那小泵娘。「喂!妳打哪兒來的?以前沒見過妳。」
「我……不是這兒的人。」小泵娘細聲回應。「我從翠篁村來的。」
「原來是個鄉下丫頭!」惡少很不屑地從鼻孔哼聲。「喂!鄉下丑丫頭,妳懂不懂規矩?這附近的地盤是我罩的,大元也歸我管,妳居然有膽來惹大爺我的人?」
「我沒想惹他。」小泵娘辯解,「是因為他那天一直欺負一個孩子,我看不過去才……請我爹爹來的。」
「好哇!妳也承認自己告狀?!」大元沉不住氣,沖上前揪住她衣領。「我告訴妳,那天是小丙不听話,老大才派我去管教他的。我們自家人的事,要妳這外人雞婆什麼?」
「可是你一直打他,他還那麼小……」
「我就算打死他,妳也管不著!」大元凶惡地喝斥她。「誰教他不交這個月的月錢?每個人都得交錢的!」
「啊。」小泵娘懂了,眉尖輕顰。「你們跟他收保護費?」
美其名是保護費,其實根本是這些流氓地痞仗勢欺人。她一直以為只有大人們才會這麼做,沒想到連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會結幫聚派欺侮人。
她瞇起眼,清澈的眸流露一股輕蔑。
這輕蔑的眼神激怒了大元,更激怒了倨傲的惡少。他擰眉,推開大元,捏緊她臂膀。
「收保護費怎地?妳大爺我每天罩他、看顧他,不讓他受別人欺負,一個月才跟他收那麼一吊錢,算便宜他那小表了!」
「你……弄痛我了。」小泵娘掙扎。「放開我。」
「怎麼?我才這麼輕輕捏妳一下就喊痛了?改天我要是在床上替妳開了苞,妳豈不是要哭爹喊娘?」惡少言語粗俗,眼色婬穢。
一旁的孩子們听了,哈哈大笑。
小泵娘漲紅了臉。
「不過話說回來,妳生成這樣,大爺我也提不起興致。」惡少冷哼,用力捏她粉女敕的左頰。「妳是怎麼著?左邊長得這麼美,右邊卻跟鬼一樣,該不會前世干了什麼壞事,受了詛咒吧?」
「這……是被火燒傷的,不是詛咒。」小泵娘嗓音發顫。
在她六歲那年,因為一場大火,她的右臉烙下了這麼一塊丑陋的紅色印記。
親友鄰居們見了都同聲嘆息,直說可惜了這麼一張粉女敕嬌麗的容顏……
「丑八怪!丑八怪!被火燒傷了活該!」孩子們開始拍手笑罵,還有人吹起了口哨。
「丑八怪,妳怎麼還敢出門?不怕光天化日下嚇著別人嗎?」
「別笑她。人家可有功勞呢,光走在路上就能驅妖除魔。」
「說得對!她去當陰陽師最適合了。」
「哈哈哈,妖怪看到她也要快快躲開呢!」
一聲聲惡意的嘲笑辱罵,如箭矢般箭箭穿心,小泵娘眼眶泛紅,卻倔強地忍著不在這些孩子面前流下眼淚。
她不哭。娘說過,外表長得丑沒關系,重要的是心要美。所以她不哭,不能讓這些孩子看輕了她。
「喂!她說她這臉是讓火給燒傷,我實在不太信。」惡少忽道,「不如咱們來燒燒她另外半邊臉,看會不會燒出一樣的傷口來?」
「好啊!好啊!」大元首先拍手附和。「這麼一來兩邊就一樣了,要嚇人也別只嚇一半啊。」
「是啊,除妖也別只除一半嘛。」
「哈哈哈--」
一陣訕笑後,一個孩子點燃了火炬,遞給惡少。
惡少接過,在小泵娘眼前晃動,她別過臉,容色慘白。
「你們……別這樣,別過來!」
「怕了嗎?」惡少嘲弄她,「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讓火燒傷,忍一忍就過去了。」
火把慢慢逼近她。
她絕望地閉緊眼,恍惚之間,眼前彷佛浮現了當年那場大火。
血紅的火龍,霸氣地吞噬了夜晚的天空,濃煙密布,四周鬼哭神號,而她,驚恐地看著娘親映在窗紙上的瘦弱身影。
那可怕的夢魘,還要再經歷一回嗎?
淚珠,沾上了眼睫,她屏息等待痛楚來臨。
可痛楚並沒有來,來的是一聲清朗的呼斥--
「你們做什麼?放開她!」
她睜開眼,瞳底映照出一個俊朗的身影。一個少年騎在一匹白馬上,五官端正,豐神俊美。
少年俯身搶去惡少手上的火炬,隨手拋入附近的池塘里,跟著雙腿一旋,凌空賞了惡少一記飛踢。惡少被踢出一丈之外,狼狽摔倒,而少年身子如鷂一翻,端坐回馬上,好不悠閑。
好俊的身手!她在心底贊嘆。
「你、你是誰?」惡少當眾被削面子,臉上無光,從地上爬起後,立刻指著他大罵,「居然膽敢犯到本大爺頭上!」
「大爺?」白馬上的少年只覺得好笑,星眸閃過調皮,抱拳為禮。「失禮失禮,我不常來櫻都,對這兒情況不熟,不知大爺專管哪一區?剛剛賞你吃的土還合意嗎?」
「你!」譏諷的言語讓惡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卻是想不到該怎麼回敬對方。
「這些人都是大爺的手下嗎?」少年視線一轉,似嘲非嘲的眼光讓幾個孩子同時打個冷顫。「失、禮、了。」一字字從齒間迸落。
「哇!」幾個孩子駭得驚喊一聲,轉身就跑。
「喂!你們--」惡少氣急敗壞,「給我回來!」他重重跺腳。
可哪里還有人理他?早就一溜煙跑遠了。
他氣得全身發抖,看看坐在馬上好整以暇望著自己的少年,又模模仍發疼的臀部,自知情勢對自己不利,只得一咬牙,揉揉鼻子走人。
「你給我記住!」一面逃命,一面還不忘回頭撂下狠話。
少年嗤聲一笑。「隨時候教。」
小泵娘怔然瞧著他,不知怎地,心底掠過一抹好熟悉的感覺。
這又驕傲又調皮的神氣,她似乎……在哪里見過?
「妳沒事吧?小泵娘。」驅走那群凶神惡煞後,少年轉向她,柔聲問。
她搖頭,仍處于迷惘中,回不了神。
他翻身下馬。「是不是嚇到了?還是哪里受傷了?」他關懷地問,仔細瞧了瞧她全身上下,目光來到她燙傷的半邊容顏時,不覺一愣。
「啊。」她立刻拾起衣袖掩住右臉,身子往後一退。「對、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我生得丑,讓你……」她咬唇。「見笑了。」
「妳以為我跟那些孩子一樣,會因為這樣笑妳嗎?」他揚眉。
「不,不是的!」听出他語氣微微不悅,她急忙搖頭,「我不是那意思。」
「那妳何必拿衣袖遮臉?」
她無語,默默放下衣袖,卻還是不敢迎視他的眼光。
「被火灼傷的?」他問。
「嗯。」
「為什麼?」
「為了救我娘。」
「救妳娘?」他訝異。
「嗯。」她點頭。「家里起了火,爹爹又不在,娘臥病在床,逃不出來,我只好回去救她。」
「所以才燒成這樣?」少年看著她,眼中掠過一絲贊賞。「妳很勇敢,小泵娘,很少姑娘能有妳這種勇氣。」
她一顫。從來沒人這樣稱贊過她。
「這是勇敢的印記,妳不應該因此覺得自卑。」他溫聲道。
她愕然抬眸,怔怔凝視他。
「怎麼這樣看我?傻了啊?」少年逗她。
「啊。」她的臉又紅了,這回,是因為羞澀。「大哥哥,你……不覺得我丑嗎?」
「妳是長得不好看。」少年說話很坦白。不過容貌美丑,對一個人來說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麼才重要?」她焦急地問。
「才學,還有智慧。」他指了指頭。「多讀點書,小泵娘,多見見世面。」
「多讀書?多見見世面?」小泵娘愣愣地重復。
「是啊,就好比這櫻花吧。」少年看了眼她挽在臂彎里的那籃櫻花。「都已經謝了,妳為何還要?」
「嗄?」小泵娘一呆,吶吶地說︰「我……因為我想做櫻花茶。」
「櫻花茶?」
「櫻花茶湯味道清淡,花瓣浮漾其上,賞心悅目,是我爹爹下棋時很愛喝的。」
「是吧?」少年微笑了,星眸霎時閃亮如星。「我也愛喝櫻花茶。還有啊,女兒家不是最愛打扮自己嗎?將這花瓣碾碎了,淬取其顏色,既能做胭脂花粉,也是染布時的重要原料。」
「我知道。」小泵娘點點頭,猶豫地望著少年,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些。
「所以這花就算凋零了,也不算毫無用武之地啊!」
「啊。」小泵娘懂了。他是在告訴她,容貌並非唯一,就算生得丑,女子還是能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是這樣吧?
她鼻間淡淡竄上一股酸意,抬頭仰望玉樹臨風的少年。「謝謝你,大哥哥,謝謝你……救了我。」救了她的人,更救了她的心。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他微笑,翻身上馬。「好自為之,小泵娘。」
他這就要走了?
她心中一陣不舍,急忙揚聲道︰「等等,大哥哥,你還沒告訴我貴姓大名呢。」
「我姓花,花信!」少年瀟灑一擺手,「後會有期。」說著,他一抖韁繩,策馬疾奔,一下子就不見人影,留下震驚無比的小泵娘。
花信。她慢慢咀嚼著這個熟悉的名字,不敢相信。
這路見不平、見義勇為解救她的翩翩少年,原來就是千櫻國風、花、水、火四大氏族之一,花家的長公子。
「花大哥,是我啊。」雖然少年的身影早已遠去,小泵娘仍對著他離開的方向喃喃著,「我是紫蝶。」
你的未婚妻。
花信的未婚妻。
听到這兒,水月微微地笑了。
記得幾個月前她初次听到這個故事時,著實驚愕了好片刻。
雖說她跟花信也不算太熱,但四大氏族平常來往密切,他們幾個年輕人也都彼此認識,沒想到她這位在西方大陸結交的好友,原來竟與花信有如此淵源。
「……所以,妳就這麼死心場地愛上了他。」她淡道。「就因為他從那些小流氓手中救了妳?」
「討厭,妳笑我!」紫蝶藕臂一探,掐了掐她冰冷的後頸。「不準取笑我!」
她不依地抗議。
「我哪里取笑妳了?」水月蹙眉。她的語氣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啊。
「我知道妳在取笑我。」就算她的表情、語氣和平常一樣,紫蝶仍可輕易察覺出其中細微的不同。她策馬來到好友身前,直視她深幽的眸。「我就是喜歡他,不行嗎?」賭氣似的問。
「行,行,當然行。」真不害臊啊!水月揚唇,內心隱隱流動一股羨慕之情。
對感情,她大概一輩子也做不到這樣的直率。
因為喜歡一個人,紫蝶可以不惜一切。為了成為花信心目中才智兼備的才女,她讀遍了詩書曲賦,還跟著父親研習醫理醫術,四處行醫,走遍了千櫻、羽竹、雪鄉三國,甚至坐船遠渡西方大陸,跟那兒的名醫學針灸之術、草藥之學。
在她爹過世之後,她仍強忍孤寂,堅持繼續留在那里。
那樣的堅強與毅力,是水月十分佩服的,也自認做不到,尤其在不能確定對方是否能夠回報自己的情況下。
縱使紫蝶和花信早在很小的時候,便由雙方父母作主訂下親事︰縱使她在十年前偶然和他重逢時,便對他種下一片深情,可花信呢?他對這個未婚妻還有多少印象?他也許……根本一點也不喜歡她。
若真是那樣,紫蝶到時該如何自處呢?
雖然她總是安慰紫蝶,但其實,她好為她擔心,擔心她有一天終究會受傷……
「花信,听說你有個未婚妻?」
問話的是一位英姿煥發的美姑娘,她一身男裝,長發以發帶隨意束起,顧盼有神,氣韻瀟灑。
「嗄?」
趁花信怔愣的空檔,美姑娘一個箭步上前,一聲斥喝,手中的竹劍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掃去。
這偷襲來得迅雷不及掩耳,雖花信反應靈敏地迅速揮劍一擋,虎口仍被撞得一陣生疼。
「好哇!雲霓,居然來這招!」他瞇起眼。「是誰教妳耍這種陰招的?」
「不就是你教的嗎?花師父。」雲霓膩著嗓音,笑得甜蜜。「是你說兵法攻心為上,最重要的就是趁其不備。」
「妳倒是學以致用啊。」花信諷道。
「那當然。師父教的一切,弟子可是全都謹記在心。」她說得畢恭畢敬,一面將竹劍舞得虎虎生風。
「得了,別跟我來這套。妳好意思叫我師父,我還不敢生受呢。」花信瀟灑地一一化解她的攻勢。
「啊,樹林里好像有人影?」雲霓容色一變,神態驚慌。「不會是風表哥追來了吧?」
這回花信可不上當了。「少來這套。」
「是真的!」雲霓驚喊,眼睫一斂,手中竹劍也跟著垂落。
花信眉峰一緊。唯有在那位年輕俊美的攝政王面前,雲霓才會如此乖巧柔順,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這回雲霓假借到櫻都郊外出游的名義,瞞著風勁將車隊一路拉向鄰近的羽竹國,要是讓他抓到了,肯定又是一頓痛責。
「糟了!表哥一定發現我私自溜出邊境了。」雲霓急得白了臉。「該怎麼辦才好?」
「放心吧,不可能是他。」花信安撫她,一面跟著調轉視線,只這麼瞬間分神,雲霓的竹劍立刻搭上他的劍,使勁一壓。
又中計了。
花信心念方動,竹劍已不由自主地月兌了手,掉落在地。
「我贏了!」雲霓歡呼,得意的眼光瞟向他。「花師父,我這招『聲東擊西』用得不錯吧?」
這刁鑽的公主啊!演技愈來愈爐火純青了。
花信苦笑。「甘拜下風。」
雲霓嫣然一笑,竹劍帥氣地畫了個弧,指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
「火影,我擊敗了花信,接下來換你。」
「妳現在還不夠格跟我打。」火影漠然挑眉,不屑接她的戰帖。
「怎麼還不夠格?你自己說過,只要我能擊敗花信,就能向你挑戰的。」雲霓不服氣。
「耍小伎倆得來的勝利,不值一哂。」火影淡淡評論。
「你的意思是,憑我想向你這個千櫻國第一武士挑戰,太自不量力?」
「不錯。」
「真是狂傲的家伙!」雲霓皺了皺俏美的鼻尖。「就算我以公主的身分命令你,你也不肯跟我比劍?」
「殿下只要下令,微臣自會遵從。」火影微微一躬,擺出臣下的姿態,嘴角卻是噙著一絲冷笑。
雲霓自然看見了,她揮揮手。「得了得了,不比就不比,要我拿公主諭令壓你,也太對不起我們多年的交情了。」
「妳怕對不起火影,就不怕對不起我?」花信很不是滋味地插口。
「怎麼?你還在生氣啊?」雲霓轉頭看他,見他神色不豫,趕緊擱下竹劍走向他,拉著他的衣袖,小女孩似的撒嬌,「好啦,別氣了,花師父,弟子在這里給你賠不是啦。」
「妳啊。」花信拗不過她,搖搖頭,煞有其事地嘆息,「咱們千櫻國有妳這種刁鑽公主,真不知是福是禍。」
「當然是福啦。」雲霓眨眼,「你沒听過民間編的歌謠嗎?百姓都說我是天女下凡,對我這個未來女王可都愛戴得很呢。」
「他們也很愛戴攝政王。」火影冷冷丟出一句。
此話一出,氣氛一時靜寂,三人各自陷入沉思。
半響,雲霓幽幽開口,「再過半年我就滿十八了,到時候風表哥真的會還政于我嗎?」
花信與火影交換意味深長的一眼。
火影首先開口,「當初風、花、水、火四大氏族簽下聯合盟約,共推雲氏為主。風勁若敢擅自毀約稱王,我們其它三大氏族可不會放過他。」
「沒錯。」花信點頭。「而且妳父王的遺詔雖然指定他為攝政王,卻也同時命我跟火影擔任妳的護衛,目的就是借重花、火兩家的勢力來牽制風勁。我想即便風勁有野心,也暫時不敢公然叛變。」
他頓了頓,面色凝重起來。「只不過他執政了六年,內政修齊,對外也虧得他周旋有方,才讓夾在雪鄉、羽竹兩大強國之間的千櫻至今安然無恙。既然他已贏得大半民心,要是妳登基後不能做出一番事業來服眾,恐怕就壓不下他的野心了。」
「意思是看我將來怎麼表現嗎?」雲霓微笑,故意以輕松的口氣道,「唉,這擔子可重了,我真怕我擔不起啊。」
「怕什麼?」花信挑眉。「別忘了妳身邊有我這個千櫻國第一才子,跟火影這位第一武士呢,我們一定幫妳到底。」
「沒錯,妳盡避放心。」火影點頭。
瞧這兩人說話的口氣多自信狂妄啊!彷佛只要有他們在,就算天塌下來,她也可高枕無憂。
可不知怎地,她相信他們。
她相信無論未來發生什麼事,他們絕對會力挺她到底。
雲霓微笑了,表面卻故作不信,「你們啊,現在說得好听,到時娶了親,有了溫柔漂亮的娘子,還不知記不記得我這個好朋友呢!」
「妳當我們是那種見色忘友之輩啊!」花信翻白眼,給了她一個爆栗。「說!到底是誰告訴妳我有未婚妻的?」
「花伯伯啊。他特地上書要我放你回去,說你未來的娘子就快回千櫻國了,要你馬上回花城成親。」
爹要他回家娶妻?花信擰眉,臉色沉下。
「話說回來,你是什麼時候訂親的?是哪家的姑娘?她生得怎樣?個性如何?你們怎麼認識的?」雲霓追問。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花信煩躁地揮手。「當時我老爹的朋友帶著妻女到我們家小住,听我老爹說我跟那個女孩挺投緣的,兩人老愛膩在一起玩,所以他們就幫我們訂下了親事。我只依稀記得她長得挺可愛的,至于五官如何早就忘了。孩童時代的好感怎能當真呢?嘖。」他撇嘴,愈想愈氣悶。「我決定不回去。」
「嘎?」
雲霓聞言一怔,就連火影也揚起眉,四只眼訝然的盯著他。
「你決定抗婚?」
「不錯。」他答得斬釘截鐵。
「你不喜歡她嗎?」
「根本忘了的人,哪談得上喜不喜歡?」花信翻白眼,「而且我早就下定決心了,在妳還沒登基、千櫻國還沒真正安定之前,我不結婚。」他正色道。
「真的?」雲霓驚訝之余,也免不了感動。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我就知道你對我好,為了幫我,連婚姻大事也顧不得了。真夠義氣!」她對他盈盈一笑,那笑容,宛如陽光般璀璨亮眼。
他心一動,直覺想逃避那樣的笑容。
其實他並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忠誠義氣,之所以不願奉老父之命回家成親,除了對那個只在小時候見過面的未婚妻毫無感情,也因為他一顆心早已系于眼前這位聰慧可人的公主身上。
他愛的人是雲霓啊!雖然明知她並不愛他,也不可能嫁給他。
她說過,身為未來的女王,她的婚姻必須能保障國家的前途,而雪鄉國國王和羽竹國二皇子都表明欲與她聯姻,她有責任在兩者之中擇一而嫁。
她遲早會屬于別的男人……
「我看我們差不多該出發了。」他笑望著雲霓,強逼自己壓下腦中陰暗的念頭。「妳不是說想趁羽竹國二皇子到邊境狩獵時,偷偷觀察他的人品嗎?可別錯過了。」
雲霓聞言,一直漾著淺笑的櫻唇忽地一斂。
「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