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就是這妖媚的表情。」
夢境里,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對她說道。她穿著一襲紗袍,渾圓的胸脯在半隱半露的衣襟間呼之欲出,每回一晃動身子,使彈跳著誘人的波浪。
熬人伸出留著長長指甲的雙手,珍而重之地捧住她軟女敕的臉頰,「真是媚極了,珊瑚,妳這小泵娘簡直是人間絕品啊,真不愧是我親手教的。」
熬人似乎很喜歡她,對她贊不絕口。
她卻明白,婦人並不是真的喜歡她,對婦人而言,她只是個隨時能以高價拍出的物品而已,就像那些骨董奇珍,能在市場上賣得好價錢一般。
「明兒個妳就滿十四歲了,雖說這年齡還稚女敕了些,可瞧妳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的,生得可好得很啊。這張紅女敕女敕的臉蛋、這媚透了的眼神,連我看了都忍不住要愛,還怕那些爺兒不花大把銀兩來討妳歡心嗎?」婦人呵呵直笑,算盤撥得叮當響--
「照我說呢,趕明兒先讓妳陪幾個人姑娘伺候爺兒們,妳也不必做什麼,只消彈彈琴、唱幾首小曲兒,偶爾喝幾盅酒,等妳這花名傳開了,我再仔細替妳打算打算,辦上一場教人驚艷的初夜宴,如何?」
「不好。」她淡淡兩個字。
「妳說什麼?」婦人柳細的眉整個挑起。
「我說不好。」
「妳、妳說不好?」婦人臉色一變,方才還如沐春風的美顏立時轉成猙獰,「妳這死丫頭!妳到如今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嗎?既然進了我青樓,做了我青樓花妓,還由得妳推三阻四?我養妳十年了!十年來,我供妳吃、供妳住,還讓妳彈琴學曲,妳道我為了什麼?供奉妳當千金小姐嗎?妳別以為妳長大了,可以出來賣了,我就不敢打妳,我警告妳--」
「我沒說不接客。」她冷靜地打斷鴇娘氣急敗壞的辱罵。
「嗄?」
「我只是不想做旁人陪襯而已。」她昂起下頷,「妳花這麼多心思教我,不就是想讓我出類拔萃,一鳴驚人嗎?如今一出場氣勢就弱了,妳還想怎麼挑起那些爺兒的興致?」
「哦,這倒有趣了。」鴇娘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臉色緩和下來,「我倒想听听妳是怎麼打算的。」
「要我說呢,妳每晚安排我跳一段舞,蒙著面紗,不讓任何人瞧見我的真面目。等我一個個把這些尋芳客的給勾起來了,還怕他們不搶著買下我的初夜嗎?」
「妳真這麼有把握?」
「連這一點手腕都沒有,我還想當什麼花魁?」她冷冷拂袖,「若是這初夜賣不上個空前絕後的價錢,我情願死。」
「真這麼有骨氣?」
「妳不妨等著瞧。」
「好,我就信妳這一回!」
商議定後,鴇娘果然依著她的建議,每晚趁著青樓最熱鬧的時候,安排她獻舞。
第一天,她不現身,只在若隱若現的簾後,坐著彈琴。
第二天,她在簾後扭腰擺臀。
第三天,她走出簾幕?卻蒙著臉,只以自己窈窕的身段、柔媚的舞姿,去挑逗那一個個睜眼瞧著的男人。
第四天,她少穿了一件衣裳,柔女敕細滑的小手撫上其中一人粗糙的臉。
第五天,她又少穿了一件,玉手往下移,撫弄另一個幸運者的胸膛。
就這樣,一日一日,她的神秘、她的嫵媚,惹得眾男子神魂顛倒,一個個再也壓不下急色的表情,渴望著撲倒她、征服她。
她知道是時候了,讓鴇娘放出消息,公開對這些尋芳客拍賣她的初夜。
那夜,青樓高朋滿座,王公貴族、世家公子、市井小民,認真來出價的、看好戲的、湊熱鬧的,擠了滿廳。
自開業以來,鴇娘未曾見過如此盛況,笑得合不攏嘴。
一陣激烈的喊價,你爭我奪後,總算塵埃落定。
她靜靜坐在房里等著,等著那個買下她初夜的男人,等著領受那從女兒家蛻變成為女人所必經的痛楚以及羞辱。
夜色緩緩蒼沉,燭火在案上默默垂淚,當她恍惚地以為自己即將等到地老天荒時,那人來了。
他挑起她的面紗,也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
海珊瑚頭痛地醒來。
她捧著暈沉沉的腦子,那里頭,亂成一團,記憶碎成片片,零散不堪,尖嚎著要求重組。
它們要回來,要重新佔領她的腦子,它們不許她忘了,不許她妄想將它們拋在腦後。
這世上,有哪些人、哪些事是甘願輕易被舍棄的?誰都想爭、想搶,想佔住一席之地。
它們都要回來,她的記憶,要求回來。
她擋不了,只能無助地任由記憶入侵,任由這片片來自過去的殘破影像,一點一點凌虐她的心。
她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是在窯子里長大的,從小就看著窯姊兒送往迎來,風騷賣笑,從小便明白自己有一天也會和她們一樣。
她從不曾有什麼心願,也不敢有什麼心願,她唯一能想的,就是如何成為一個艷冠群芳的花魁。
唯有成為花魁,唯有證明自己的用處,她才能得到機會掙月兌這命運,離開這青樓賣笑的生涯。
不會有人愛她憐她,連她親生父母都不要她,將她丟給了牙婆子,買她的鴇娘也不愛她,只是看上她從小就與眾不同的絕色姿容,而那些前來尋歡作樂的男人們呢,自然更不會愛她了,他們不過是貪戀她的美色與而已。
一朝紅顏褪了色,她也只能遭人厭棄,由人踐踏。
在自己還有價值時,她必須快點找到一個男人為她贖身,她從小就是這麼想的。
海珊瑚拉高被子,蜷縮起身軀,直到縮至床榻角落。
好冷啊!明明是又厚又軟又溫暖的被窩,為何她會覺得一股涼意在四肢百骸間竄開?
真的好冷,好冷。
隨著冷意不停竄上,海珊瑚愈發縮成一顆人球,她緊緊地、緊緊地抱著被子,思緒卻恍惚地晃到久遠以前,那寒冷的冬天,她因為犯了錯,被鴇娘命人毒打了一頓,將她攆到屋外,罰她在冰天雪地里跪著。
她只穿著件薄薄的單衣,凍得全身發顫、肌膚發紫,凍得根本忘了背上那撕裂般的疼痛。一個大她幾歲的窯姊兒同情她,偷偷遣人送了一碗熱滾滾的肉湯給她,她趕忙捧著要喝,僵硬的雙手卻打翻了湯碗,她激動地伏,像野狗一樣地以嘴撿拾滾落一地的肉塊。
像野狗一樣,野狗一樣……
「我不是狗,不是,不是!」海珊瑚埋在被窩里,顫抖地低語。
人怎會是野犬?只是……人命有時比畜牛還不如!
她的命,尚且比不上一頭畜生,她想死,想死……
海珊瑚忽地掀開被窩,夢游似的走下床,她身上只穿著件薄薄的單衣,果著一雙雪蓮般白女敕的縴足,就這麼踏在冰沁的地面上。
她走出內寢殿,幾個在外殿打盹的小爆女見著她,都駭了好人一跳,趕忙跳起身。
「對不起,公主殿下,小的不是故意偷懶,小的只是倦了。」
「殿下要什麼?我們去張羅就好,您用不著親自起身啊。」
她不語,回首瞧那些宮女一眼,那詭亮又蒙的眸光,彷佛暗夜里隱隱浮動的鬼火。
爆女們一時都驚傻了,刷白了臉,心魂不定。
海珊瑚不理會她們,繼續走出寢殿,回廊上,負責守衛的侍衛們見著她,同樣震驚莫名。
「公主,您要去哪兒?」
「這麼晚了,您還要出去嗎?」
「公主!」
這恐慌的驚喚總算稍稍喚回一縷在靜夜里飄蕩的游魂,她望向那個出聲喚她的侍衛,淡淡地、恍惚地彎唇,「我要去找風表哥。」
「什麼?!」
「我要去流風宮。」
「去流風宮?可是殿下,這麼晚了--」
「你們不去,我自己去。」她繼續前行。
侍衛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個較為機靈的宮女趕上來,替海珊瑚披上厚軟的斗篷,又轉頭喝斥他們--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替公主備轎啊!難道你們要殿下就這麼走著去嗎?」
「是、是!」
于是,八各侍衛親自抬轎,護送公主前往流風宮,別說他們教公主這特異的行舉給弄糊涂了,流風宮里的內侍宮女見公主玉駕光臨,同樣一臉愕然。
「公主殿下,攝政王……已經安歇了。」宮女們吶吶地說道,想攔住鮑主,卻又不敢無禮,可不攔住她,難道由著她直接闖入攝政王寢殿?
海珊瑚可不理會她們的局促不安,徑自橫臂排開一群擋路的人,輕飄飄地飄進攝政王寢宮內殿。
風勁早被外頭的騷動給吵醒了,「怎麼回事?」他揚聲問。
「王,是公主殿下,她來了。」一各內侍搶在海珊瑚前頭,著慌地通報。
是霓兒?
風勁一驚,趕忙披衣下床,方掀開紗帳,一道秀美娉婷的倩影便映入眼底。
真是她?這麼晚了,她來做什麼?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揮手要內侍們退出內殿,迎向那步履飄逸、恍若毫不點塵的玉人兒。
「霓兒,發生什麼事了嗎?妳怎麼忽然來了?」
她揚起眸,「我好冷。」
「什麼?」風勁愕然,瞪視那雙蒙嚨的美眸。
「我要睡這里。」她細聲細氣地宣稱。
他更震驚了,一時語窒。
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徑自褪下斗篷,盈盈往他的床榻走去。
斗篷下,她只穿著件薄薄的單衣,窈窕有致的胴體若隱若現。他屏住氣息,看著她毫不羞愧地掀開紗帳,爬上床榻。
她瘋了!三更半夜來到一個男人房里,還堂而皇之爬上他的床,這事要傳出去,她這公主的各節還要不要顧?
「妳做什麼?霓兒!」他低聲斥她,氣沖沖地走上前,大掌使勁捏住她下頷,「妳瘋了嗎?」
「我沒瘋,我只是冷。」她迷迷蒙蒙看著他,「我要你抱著我睡,風表哥。」
她要他……抱著她睡?
他不敢相信,腦海先是一片空白,跟著,呼嘯起翻大巨浪,他攫住她縴細的肩,怒聲低咆,「妳瘋了!霓兒,三更半夜跑來跟個男人同床共枕?妳還顧不顧自己的名節?妳是公主啊,可不是那些低三下四的娼妓!」
娼妓!連他也這麼想!
海珊瑚心一痛,原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連一絲血氣也沒,她望著他,祈求似的低語,「我不是……不是娼妓,我只是冷,只想要你抱著我--」一記清脆的耳光打去她接下來的言語。
「我不會抱妳。」風勁狠狠地瞪她,「妳給我清醒一點!」
她呆呆地瞧著他,也不懂得抬手撫頰輕揉,好似並不覺得痛。
這不言不語也不喊疼的反應,令風勁不覺煩躁起來,「妳听懂我說的話了嗎?霓兒。」
「听懂了。」她總算有了反應。他不要她,他討厭她……她懂了。
魂與身,彷佛又分道揚鑣了,她推開他,夢游似的下床。
他瞪著她格外柔弱的背影,「妳去哪兒?」
她回眸,雲淡風輕地微笑,「去找別人。」
「什麼?!」簡短四個字,卻似響亮的落雷,劈得他頭暈目眩。
「你不願抱我,我去找別人。」她理所當然地應道。
「妳、妳去找誰?花信嗎?」該死!他的聲嗓竟然發顫。
「誰都可以,只要他肯抱著我,只要他有法子不讓我覺得冷,誰都可以。」她輕輕說道,婷婷續行。
他驀地低吼一聲,追上前,氣急敗壞地拉住她,「妳不能這麼做!」
「總有人願意抱我的。」她像沒听見他的咆哮,喃喃低語,「總有人會要我……」淚霧,在她眼底幽幽漫開。
他震懾地看她。剔透的淚水,沿著她雪白的頰靜靜滑落,她並未哭出聲,只是這麼安靜地流著眼淚,卻似最強悍的繩索,捆綁住他的心。
「我要去找那個人,你放開我。」她茫然地想掙月兌他,「一定有人……一定有人要我,你讓我去,讓我去找……」
她迷惘地、痛楚地求著他,那發顫的唇瓣每吐出一個字,他的心就更緊擰一分。
他忽地展臂,緊緊地、緊緊地擁住她,然後攔腰將她抱起,輕輕將她放落床榻。
「不許妳去找別人。」他逼近她的臉,氣息粗重地警告她,「給我乖乖待在這兒,不許亂走!」
「你會……抱著我睡嗎?」她含淚問道,像迷了路的小泵娘似的,輕輕地拉扯他的衣袖。
俊眸閃過一絲狼狽,他掙扎了半晌,才不情不願地點頭,「在妳清醒過來以前,我會抱著妳。」
她低低歡叫一聲,忽地起身投入他懷里,他一時穩不住身子,跟著她滾落床榻,她沒有松開他,容顏埋入他半敞的胸膛里。
她的臉,好涼好冷,還掛著幾道濕潤淚痕。
他低低嘆息,放任她賴在他懷里,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他不該如此放縱她,不該如此寵她憐她,讓她像那些尋常姑娘家一樣,對人撒嬌與依賴。
可若是她非要找個人疼她寵她,非要人抱著她,那人也只能是他,不許是其他人。他不會讓她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如此脆弱女性化的一面,除了他。
她要撒嬌,只能對他;她的柔弱,只能屬于他。她可以對所有人笑,卻只能在他懷里哭。他不願意其他人見到她這一面。
他是怎麼了?這麼優柔寡斷,讓一個女子耍得團團轉,簡直不像他!
他抿著唇想,臉色鐵青,可手指卻像有自主意識般,輕輕劃過她柔細的長發。她忽地抬起頭,輕輕抓住他的手,迷離的眼光在那刻上月牙印的手指流連許久。
那牙印,是她數日前咬的,如今雖然傷口愈合了,卻仍是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輕輕撫過那道印痕,「你這手指……還痛嗎?」
「這牙印印得這麼深,妳說痛不痛呢?」他澀澀反問。
她身子一顫,揚起歉意的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只是怕……」
「怕什麼?」
「我、我怕冷、怕痛,我還怕--」她驀地一頓。
「還怕什麼?」他緊盯她。
蒼白的麗顏掠過掙扎的暗影,她搖頭,不肯說話,只是偎在他懷里,不停地流淚。
他心一擰。這輩子,他從未為女人的眼淚動過惻隱之心,她們再如何悲泣,他也只當耳邊風,可她這安靜的眼淚,無聲的哭泣,卻讓他一顆心絞痛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傻丫頭,別哭了,哭什麼呢?我都已經抱著妳了,還不夠暖嗎?別哭了吧。」他笨拙地安慰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何曾這般安慰過人?真是不知該如何做才妤啊!
「好不,別哭了,別哭了。」他溫柔地拍撫她微微顫動的背脊,健臂將她樓得更緊些,可這一來,卻讓他更加敏銳地感覺到她柔軟的嬌軀。
偎在他懷里的女人,軟得像棉,柔得似水,那淡淡的、誘人的體香直朝他鼻間襲來。
這香氣,和她親手為他做的香囊氣味極為相似,顯是同一種燻香。
不知何故,一念及她身上的香氣和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香囊一般,一股火熱忽地由他心窩竄起,在體內奔流。
他不覺俯下臉,輕輕嗅聞她後頸的芬芳,擱在她腰際的大掌亦不安分起來,沿著那縴細柔媚的曲線往上,解開她脅下鈕結,探入單衣里。
單衣里,只有一片細致小巧的肚兜,推開它,便是她雪白嬌女敕的肌膚。他慢慢撫過那滑膩的肌理,氣息逐漸變得粗重。
他撫摩著她,微微粗礪的掌心與那柔女敕的玉膚相接,形成美妙至極的觸感。理智再也束縛不住火燙的,大掌轉個角度,輕易攫住一團渾圓軟女敕。
老天!這觸感又熱又軟,他實在無法自持。
他重重喘息,全身肌肉因激情僵硬如鐵,他稍稍推開她,急切地想為她褪落衣衫,可目光一觸及她剛上嫣粉的容顏,動作猛然一凝。
那彎彎如羽的墨睫,靜靜地伏斂著,頰畔淚痕未干,可水潤的櫻唇已淺淺揚著。
她,睡著了,且睡得極甜,好似正作著美夢。
風勁看著她,頓時怔愕。她擅自闖人他寢殿,投入他懷里,以眼淚擰痛他的心,復以嬌軀挑捻起他欲火後,竟然就這麼睡著了,渾像沒事人似的!
她在整他嗎?風勁撫額,不禁啞聲苦笑,這磨人的妖精啊!他真是敗給她了。
他無奈地搖頭,輕輕替她扣回衣鈕,又悄悄將緊貼著他的那雙惱人玉腿挪開。然後,他探出手指,略微不甘地夾住她俏麗的鼻尖。
「妳這可惡的丫頭!」
如此清純又如此艷媚,嬌弱中隱隱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這令他難以參透又難以掌握的女子,絕不是他熟悉的那個表妹。
她不是雲霓。經過今夜,他終于能肯定了。
問題是,她是誰?是誰令他經常感覺挫敗?是誰只花了短短時日,便輕易毀去他英明冷淡的攝政王形象?
是誰,讓他懂得何謂懊惱,何謂心疼?
他低俯俊顏,靜靜地、深深地注視那酣甜如春睡海棠的嬌容--
「妳,究竟是誰?」
是珊瑚。
距離王城遙遠的某處,一個中年男子讀完了信鴿送來的密函,俊唇冷冷一勾。
現下待在宮里的那位公主,是珊瑚。
這丫頭自從那日捎了封信給他,報告她遇上了逃難的雲霓,準備親自手刃她,然後依計入宮頂替公主,之後便一直沒消沒息,他原以為事情出了岔,她遇上了什麼不測,原來她早已好好地待在宮里。
他來到窗前,閑閑地逗弄一路辛勞的鴿子,肩頭的銀發正似鴿羽,在月光下純透雪白,毫無一絲雜灰。
蒼蒼白發,並非因為年歲的流轉白然轉白的,而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夜,乍然成霜。
那一夜,他眼睜睜地看著最心愛的女子琵琶別抱,心碎失魂,一夜白發。
至今,他仍忘不了當時啃噬他全身上下的嫉妒與疼痛……
他驀地捏拳,冷冽的目光往牆上一幅美人圖望去。
佳人倩影裊裊,五官清美,與他四年前所認的義女極為神似--他看著,灰暗的眼像風雨欲來的天空,陰沉不祥。
他不能原諒她,那虛榮浮華的女子,竟背叛了他的一往情深,投向另一個比他有權有勢的男人。他絕不原諒她!
他走向畫像,對著畫中玉人冷冷一笑,她永遠也料不到吧?她生下的女兒,如今竟落在他手里,還認他做了義父,被他送進宮里,頂替雲霓的身分。
「知道嗎?她長得幾乎就跟妳一個樣。這麼剔透的孩子,妳居然不要她。」他冷哼,「不過無妨,我會好好利用她。」
珊瑚夠聰明、夠靈巧,也夠虛榮,她對他的用處可大得緊呢。
「就像勁兒一樣。I他喃喃低語,「他們倆,都是我手上最重要的棋子。」
只可惜這兩枚棋子似乎都不大听話,一個百般拖沓,遲遲不肯發動政變;另一個明明入了宮,卻似乎心懷異念,居然還裝作不識海浪。
「不過是一個傀儡女圭女圭,她以為她能逃過我的手掌心嗎?」男子冷嗤,挑釁地瞪著畫像,佳人對他盈盈淺笑,彷佛也挑釁著他。
可惡啊!他驀地扯下畫卷,有股沖動想當場撕碎,可雙手顫抖了半天,就是無法動作。
他舍不得,舍不得撕碎她啊!
「倩兒啊倩兒,我恨妳,我真恨妳。」他喃喃低語,凝視畫像片刻後,俊美的臉龐俯下,吻上佳人粉女敕的紅唇……
是誰,在夢中竊取她的唇?
那溫柔的、滿是憐惜的、蜻蜓點水的吻,教她的心兒輕輕抽疼。
是誰將那融融的熱流透過她掌心,溫暖她發冷發顫的身軀?
是誰緊緊握著她的手,呵護著她?
是誰?海珊瑚迷蒙地揚起羽睫。半晌,她只是怔望著陌生的紗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然後,她驀地驚覺,螓首一轉,望向身側。
床榻邊,風勁正靜坐著打盹,大手擒住她柔荑。
海珊瑚心弦一牽,說不出胸臆是個什麼滋味,只覺得眸里緩緩涌上一汪熱潮。
他坐在她身旁守了一夜,他,沒拋下她……
她心中一陣激越,與他相拙的手不覺一緊。
這細微的動作驚醒了風勁,他驀地睜開眼,望向她淡淡染紅的嬌容,「妳什麼時候醒的?」他啞聲問。
千有一會兒了。」
他看了她一會兒,視線一落,這才發現自己還握著她的手,他想抽回,她卻緊緊抓住他。
「不要放開我。」她祈求般的看著他,眼眸瑩瑩。
他心一軟,嘴角卻故意譏誚一撇,「怎麼?莫不是到現在還覺得冷吧?」
「不冷了。」她細聲細氣地應道。
「既然不冷了,還賴著我做啥?」俯望她的深眸璀亮,「想撒嬌嗎?」
他在逗她嗎?她怔望他。
「還不放開我?」
她猶豫片刻,終于松開手。
溫軟的柔荑一抽離,一股怪異的失落感便攀上風勁心頭,他擰眉,強自壓下。
海珊瑚自眼睫下窺視他,見他神情不悅,以為他在生她的氣,「對不起,表哥,我昨晚不該那麼任性闖來這兒。」
「妳的確很任性。」風勁淡應道。
海珊瑚身子一顫。
「現下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了吧?」
怎麼回事?能告訴他實話嗎?能告訴他是因為過往的記憶給了她太大沖擊,所以她一時失去理智嗎?
她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說。
海珊瑚暗自苦笑,「我只是覺得冷。」
「寢殿里的炭火燒得不夠暖嗎?為何不讓那些宮女想想辦法?」
「我……沒想到。」這借口真蠢,但她實在不知該如何為自己昨夜失常的舉動辯解。
「妳素來聰明,竟也有如此糊涂的時候?」他不信似的嘲弄。
「……對不起。」
他深深注視她,「妳說,要是百官大臣們知曉妳昨夜的行舉,他們會怎麼想呢?」
她一顫,斂下眸,「他們會懷疑我是否能夠擔當女王重任。」
「不錯。」
「你會……告訴他們嗎?」她細聲問。
「妳怕我聯合百官剝奪妳的王位繼承權嗎?」他問,聲嗓隱含笑意。
他在笑?她迷惑地抬眸。
他果然正在笑,那映著笑芒的眼,看來好迷人,又好溫柔。
她心韻頓時凌亂,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不會嗎?」
「那要看妳接下來怎麼表現了,」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從今日起,妳每天都到議事廳來旁听政事吧。」
「嗄?」她不敢相信地睜大眼,「表哥的意思莫非是想給找一個在大臣們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
「這樣不好嗎?難不成妳反而希望我對他們說妳壞話?」他逗問她。
「不、不是的。」該怎麼說呢?他應當是很想要這王位的啊!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放過機會呢?她幾乎有種其實他正在為她守住這王位的錯覺……
她惘然看他,「你為何不跟我爭呢?表哥,你的能力與才華明明遠遠勝過我啊。」
看出她的迷惑,風勁微微一笑,「妳忘了嗎?我說過,在我心日中,千櫻才是第一,比我自己的野心都還重要。」他抬起手,捧起她蒼白的容顏,「而妳的存在,能為千櫻帶來和平,甚至能使千櫻國勢強盛,所以妳比我更適合坐在這王座上。」
「表哥是指我可以和鄰國王室聯姻嗎?」
「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他神秘地眨眨眼,「妳以後會慢慢懂的。」
所以他真的不想要這王位嗎?那她……該怎麼辦?
海珊瑚胸臆五味雜陳,一時難以厘清。
風勁卻忽然將她攬進懷里,「妳千萬別讓我失望啊,丫頭。」誘哄似的聲音拂過她耳畔。
她骨脊一顫,霎時忘了腦海中此起彼落的思潮,全心全意,只想著身畔這攫住她身與魂的男人。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表哥。」她認真地許諾。
為了得他看重,讓他永遠不拋下她,她願意一輩子扮演雲霓,即便那是她最恨的女人,即使她會因而失去自己……
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