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他無法專心!
在鍵盤上狂亂地敲打一陣後,墨未濃終于宣告放棄,握拳懊惱地搥桌子一下,踢開旋轉辦公椅起身。
他摘下眼鏡,握著馬克杯來到窗前,看窗外藍天。
通常心中有什麼懸而未決的事,或者有什麼需要仔細斟酌時,他都會像這樣慢慢啜著咖啡,往往過得片刻,便能豁然開朗。
可今天,即便他狂嗑了兩大杯咖啡,起身看窗外無數次,心神仍似月兌了緊箍咒的孫悟空,堅持和如來佛作對。
他居然……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這焦躁的感覺,就像那個早晨在LA的飯店醒來,他發現自己正呆呆地看著曉夢的睡顏作詩。也像那天跟集團高層開會時,他卻失態地猛玩原子筆蓋,更似昨天他開車送母親回台南老家,一路听老媽碎碎念,心里掛念的卻全是曉夢離開他家時那高傲又孤寂的背影。
他究竟怎麼了?為何如此心神不定?
墨未濃放下馬克杯,握著雙拳,在辦公室內踱起步來。他真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失控都是因為她。
因為莊曉夢,那個既是他下屬也是他情人的女人。
因為她昨天不肯接他電話,因為他在她家樓下等了兩個小時,還是沒等到她人影,因為今天早上,他氣急敗壞地趁著四下無人偷偷問她究竟怎麼回事,她卻只是淡淡一句,她喝醉了,睡著了。
就這樣?喝醉了?睡著了?
為何要喝酒?跟誰喝的?怎麼會喝到醉?她不肯主動解釋,他也拉不下大男人的顏面去質問她。
難道她是為了昨天下午的事在生氣?老媽跟Tina有意的一唱一和終究還是傷到她了?
既然這樣,昨夜就該接他電話,她以為他沒事從台南老家開回台北後,還繞到淡水去做什麼?不就是因為擔心她,才刻意去瞧一瞧嗎?
她居然不肯見他!可惡。
墨未濃懊惱地尋思,神經緊繃,像一條拉到極點的弦,隨時要斷裂。
他不能忍受這樣的焦躁,不允許自己在工作的時候還掛念著私事,不喜歡一向自豪的自制力受到公然挑戰。
他憎厭這樣的自己。
桌上的PDA響起嗶嗶聲,提醒他該是出發的時候。今日他應邀在一場研討會中發表演講。
收拾公事包的時候,他才乍然想起莊曉夢還未將講稿的投影片檔案準備好給他,他皺眉,不能相信她到現在還沒給,而自己也直到此刻才記起來。
他穿上西裝外套,提起公事包,走出私人辦公室,來到莊曉夢的辦公桌旁。
她正瞪著電腦螢幕,怔怔地不知想些什麼,手上握著一杯柚子茶,杯緣靠在唇畔,卻半天沒喝下去,動作可笑地呈現靜止畫面。
「曉夢。」他輕聲喚她。
她沒听見。
「曉夢!」這回,他提高了聲量。
她一震,總算回神了,握在手上的杯子卻是一歪,灑了一桌,她驚叫一聲,跳起身,狼狽地想要收拾。
他鎖緊眉頭,想著應該叨念一下她的粗心大意,可說出口的話卻溫柔得連自己也無法置信。
「妳沒燙到吧?小心點。」
「燙到?」她愣了愣,無助地望向他,兩秒後,才記得搖頭。「喔,這茶已經涼了,一點也不燙,我沒事。」抽出面紙,胡亂擦了擦桌面。「請問……經理有什麼事?」
「講稿的投影片。」
「什麼?」
「講稿的投影片,妳還沒給我。」他遞給她一個隨身碟。「幫我Copy在這里面。」
「啊,喔,我還沒給嗎?」她將隨身碟插進電腦USB槽,找出檔案,傳過去,然後又把一份事先印好的書面給他。「哪,好了,給你。」
他接過,點了點頭,深邃的目光卻依然停在她臉上,刻意地探索她表情的每一個變化。
她似乎看出他想問什麼,臉色益發蒼白,鬢邊甚至流下一滴緊張的冷汗。
他頓時心一扯,決定這並不是發問的好時機。「我先走了,大概五點左右回來,有什麼事妳先幫我處理。」
「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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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曉夢目送墨未濃離去,直到他昂藏的背影在眼前消失,她才長長吐了一口氣。
只是悶氣雖吐出來了,胸口還是揪得發疼,她捧著忐忑不安的心,茫然站在原地。
今天一早,他果然向她追問昨晚不接他電話的事了,她托言自己喝醉了,沒听到手機鈴聲,看得出來他不信,劍眉不悅地皺著。
可總不能跟他坦白招認,因為她昨天喝了半天醋,傷透心,所以才跑去喝酒抒發郁悶吧?這樣,她小心翼翼維持的大方形象不就毀于一旦?
不成、不成,無論如何得撐住。
雖是如此決定,她整個早上還是心不在焉,電話忘了接,報告頻頻打錯字,連演講的投影片都忘了要交給他。
幸虧他並未責備她,若是平時,他早就板起臉教訓她工作效率差了,今日卻放過她一馬。
看來她在他心目中,還是享有一般員工所沒有的特別待遇……
莊曉夢苦笑,低頭看了看自己因沾上柚子茶而黏呼呼的雙手,決意到化妝室梳洗一番,順便也鎮靜一下不安的情緒。
她來到空蕩蕩的化妝室,剛要扭開水龍頭,忽然听聞一陣細細的嗚咽聲。
有人在哭嗎?她心神一凜,豎起耳朵細細分辨,果然是女人的哭泣聲,從最里面那扇門後傳出來的。
是哪個女同事受了委屈,所以躲在這里哭嗎?
她同情地蹙眉,憶起自己剛出社會時,也常因為工作不順一個人躲到廁所哭,這或許是每個上班族都必須經歷的挫折吧。
她洗過手,怕躲在里頭的女同事尷尬,體貼地想盡早離開,那扇門卻搶先一步開啟,盈盈走出一個年輕女子。
菲比?!
莊曉夢愕然,菲比見化妝室里還有別人,也是大為震驚。
兩個女人相隔幾步之遙,無言地瞪視彼此。
「妳都听到了?」幾秒後,菲比首先開口,聲調里掩不住敵意。
莊曉夢考慮了一下,點頭。都當場撞上了,再裝傻徒然顯得矯情。「妳怎麼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幫忙?!」菲比臉色發白,忿忿然。「妳是真心還是諷刺?妳會想幫我?」
「如果幫得上的話我會幫。」莊曉夢語氣平淡。「畢竟大家都是同事。」
「少來!」菲比不信她如此好心。「妳明明心里就在嘲笑我!」
「我干麼嘲笑妳?」
「因為我活該,因為我笨啊!我告訴妳,妳也別得意,墨經理說不定也只是跟妳玩玩而已,遲早會甩了妳!」
莊曉夢聞言,狠狠一震,菲比這句話來得太突然,讓她猝不及防。
「我看到了。」菲比看出她的驚駭,冷冷一笑。「上禮拜六晚上,你們在一起吧?還手牽手散步,好甜蜜喔。」語氣超諷刺。
那天晚上,她和未濃確實在月色下散步。
莊曉夢心下著慌,拚命瞞著不讓辦公室同事知道的戀情,果然還是紙包不住火。接下來會怎樣?星星之火,會就此燒起來嗎?
要是兩人交往的八卦真的在公司內傳開了,未濃一定會很生氣……
她悄悄咬牙,直視菲比,極力保持冷靜。「妳想怎樣?」
「怎麼?妳怕我說出去嗎?對呀,這件事要是讓大家知道了一定很精彩,沒想到那個最正經八百的墨經理,也會跟女助理玩辦公室戀情耶!炳哈、哈哈!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一定很好玩,哈哈哈──」菲比狂笑,嘶啞的嗓音卻讓莊曉夢感受不到一絲惡意,反而听出了藏在那笑聲後的傷痛與無助。
她任由菲比嘲笑,不去阻止,直到菲比笑夠了,笑聲轉成止不住的嗚咽。
雖然平日兩人不對盤,但眼見同性後輩在自己面前哭得傷心,莊曉夢也不禁同情。她嘆息,明知事不關己,還是插手了。
「妳是不是跟我們部門的男同事在交往?」
菲比聞言一震,連最後一絲血色也自臉頰褪去。「妳、妳怎麼知道?」
「我猜的。」莊曉夢淡淡說道。菲比畢竟是心直口快的年輕女孩,方才諷刺她的話其實正泄漏了自己的處境。「他要跟妳分手?」
菲比沒說話,震驚地瞪著她,眼淚不爭氣地滑落頰畔。
「妳早上一直躲在這里哭?」
菲比驀地蒙住臉,哽咽。
莊曉夢展臂,握住她不停起伏的雙肩。「沒關系,哭出來會好過一點,現在這里沒別人。」
「哇──」菲比果然不顧一切嚎哭出聲,獨自垂淚一早上,她的確需要一些理解,一些溫柔的安慰。「他說……他說他要結婚了,他說他對我從來沒認真過,只是……跟我玩玩而已,我好笨,居然以為他……真的愛我。」她哽咽著傾訴滿腔委屈。「昨天他帶我去一家好棒的賓館,還訂了好幾打玫瑰,我本來以為他要跟我求婚,結果原來他是要跟我分手──」
爛男人!莊曉夢在心里痛罵,居然這樣玩弄女孩子的感情。
「他還說,是我自己勾引他,說我不曉得跟多少男人上過床……沒錯,我不是處女,可是也不像他說的那麼隨便,我是真的喜歡他啊!自從跟他在一起後,我看都沒看別的男人,他怎麼可以那樣侮辱我?怎麼可以?!」菲比抬起淚顏,沈痛地指控。
莊曉夢拍拍她背脊。「妳別听他胡說八道,這種男人最沒擔當,明明是自己不對,還把過錯都推到別人身上。」
「我沒想到他早就有女朋友了……為什麼他不告訴我?為什麼他要這樣騙我?」
「有些男人,就是這麼低級。」莊曉夢冷冷地、鄙夷地撇嘴。
菲比伸手抹去眼淚。「妳以前也遇過這種男人嗎?」
「我第一任老板,已經結婚了,還想跟我搞不倫,幸好我發現得早,把他給三振出局,後來又有一個同業想追我,我也听說他同時跟好幾個女人交往。」
「原來妳也遇過這種事?」菲比好意外。「可是妳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妳看起來就是個很精明的女強人。」
「再怎麼精明的女強人,也曾經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妹妹。」
「我不相信。」菲比搖頭,擤了擤紅如馴鹿的鼻子。「妳才不像我,連影印機跟傳真機都不會用。」
「我剛出社會那一年,也不會用傳真機。妳應該知道傳真機上有代號吧?可以把固定來往的幾家公司輸入,撥出去時只要按代號鍵就好了。有次我們經理要我把一份資料傳真給客戶,結果我因為搞錯了代號鍵,竟然把A客戶的資料傳到B客戶那里去了。」莊曉夢頓了頓,輕聲一笑,憶起久遠以前的往事,她不再感到難堪,只覺好笑。「那可是很嚴重的錯誤,我們經理把我罵到臭頭,我也慌得當眾哭起來。」
「妳哭了?」
「嗯。」莊曉夢點頭。「可是從那次以後,我不曾再在公司里當眾哭過。我告訴自己,以後絕不能再犯類似的錯誤,就算被罵,也一定要忍住眼淚,不能讓人看笑話。」
菲比怔然,望著她既嚴肅又堅定的表情,竟升起一絲崇拜。「妳好堅強,是我就做不到。」
「妳也可以的。」只要多受幾次傷,多跌倒幾次,自然就不會那麼怕痛,也能漸漸學會如何笑著爬起來。
莊曉夢微笑注視菲比,伸手替她攏了攏凌亂的秀發。
菲比恍惚地回望她,彷佛不敢相信一向仇視的前輩原來是如此善解人意,她懊惱地嘆氣。「真對不起,曉夢姊,我以前對妳態度不應該那麼差。」
「沒關系,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兩個女人再度對望,這一次,清澄的目光不再彼此懷疑,達成了女人之間獨有的諒解與共識。
幾秒後,兩人都笑了,決定一起去吃午餐。在餐廳里,兩人剖開心來聊了許久,莊曉夢分享了不少自己工作的經驗,菲比也決意要學會一個女人在職場上求生存的基本法則。
吃畢午餐,兩人相偕回公司,一進辦公大樓,莊曉夢便敏感地察覺到氣氛不對勁,似乎所有的人都盯著她,偶爾竊竊私語。
「曉夢姊,好像大家都在看妳耶。」就連遲鈍的菲比都發現了。
「嗯。」她淡然點頭,表面裝作若無其事,一顆心卻直往下沈。
那些視線,並非單純的注目,也不像之前她當眾嗆柴老時,同事們送來的諧謔又有趣的眼神。那些隱藏在暗處的視線,是帶著評估意味的,銳利如刀。
怎麼回事?
她驚疑不定,回到部門辦公室,一室的男人以同樣的眼光打量她,甚至更明目張膽,一個個嘴角噙著譏誚的笑。
她惶然坐回座位,思索半天,仍然想不透自己究竟出了什麼錯?
直到她打開電腦,點進收信匣,打開一封剛收到的E-mail,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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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未濃交往的事曝光了!
而且,是以一種最糟糕的方式,某人透過公司的伺服器,發信給每一個同事,信件內容極盡煽動之能事,說她和墨未濃半夜出現在一家賓館外,顯見關系不尋常,還說原來她是用自己的身體換來特別助理的職位,把她形容得像一個用盡心機的蕩婦,更把墨未濃定義成精蟲沖腦的笨蛋。
莊曉夢將信從頭到尾讀了好幾遍,每一遍,都比前一遍更絕望、更不知所措。
敝不得同事們會以那樣的眼光看她,原來大家都看到這封信了,謠言可畏,現在恐怕所有的人都在思索她這個破格開出的特助職位,是不是未濃為了「報答」她,刻意跟上級要求的特權?
流言傳開以後,不會有人相信她與未濃是真心相愛;就算相信,也會責備未濃不該公私不分,為自己女朋友安插職位。
完了!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曉夢姊。」菲比悄悄來到她身邊,擔憂地澄清。「這信不是我寫的喔。」
「……我知道。」
「我想,可能是麥克寫的。那天晚上,我們是在去賓館的路上看見你們的。」
原來是麥克。莊曉夢木然地想,但就算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又如何呢?謠言已經滿天飛了,就算天女展開羽衣來接,也無法全部收攏。
來不及挽回了……
「他好過分,明明知道你們沒去賓館,只是在附近的公園散步,還要造這種謠。」菲比咬牙切齒。「他真的好爛!好低級!」
莊曉夢沒答腔,一顆心猶如浪上一葉扁舟,不安定地晃著。
「怎麼辦?墨經理會不會很生氣?」菲比低聲問她。
生氣是必然的,但憤怒過後,他會如何處理,這才是她關心的,也是她最恐懼的。
「啊!經理回來了。」菲比忽然驚喊。
這麼早?莊曉夢悚然凝神,他不是說五點才回公司嗎?
她緊繃著神經,不敢回眸迎接他的身影,然而他卻像一進門就直接朝她逼過來,她能听見那氣勢剽悍的跫音,一聲聲朝她涌過來,咚咚、咚咚、咚咚……她腦海一片混亂,已然分不清听見的是自己的心韻,或他的跫音。
咚咚、咚咚、咚咚……他來到她身後了嗎?她彷佛已嗅到他身上獨特的氣味,每回賴在他懷里,都能隱隱約約嗅得的味道,令她無限迷戀的味道──
啪!
一迭文件用力甩過來,重重落在桌上。
她茫然回過頭,他正狠狠瞪著她,她從來不曾見他臉色這般鐵青,眸里旺著懾人的怒火。
「莊曉夢!妳看看妳寫的這是什麼東西?!錯字一堆,連標題都下錯了!」他當著全辦公室人的面厲聲咆哮。
她驚呆了,腦部血液瞬間抽空,無法思考,無法理解他這聲咆哮的意義。
「發什麼呆?!看看妳寫的東西!」
她寫的東西?她寫的東西……
莊曉夢拾起他方才丟過來的文件,才看了第一頁,手指便顫抖得握不住,紙張片片飄落。
老天!她竟犯了這麼可笑的錯誤,把他在研討會的講稿弄成了小學生寫的文章。
「妳自己說說,我給妳多少時間準備這份投影片?妳整個早上都在想什麼?公司請妳來發呆的嗎?」
冰冷的責備將她臉色凍得發白,她雙腿一軟,驀地跪倒在地,垂著頭,借著撿拾紙張的動作掩飾奪眶的眼淚。
不能哭,不許哭!她早已經發過誓了,絕不會在公司里當眾哭泣,絕不……
她硬氣地咬住下唇。
在所有部門男同事都睜眼看熱鬧的時候,只有菲比,蹲下來幫她一起收拾文件,將撿起來的紙張收攏,交回給她,望著她的眼神滿是關懷與擔憂。
「我真是一團糟。」她眨著眼,強迫自己淡淡地,牽起一絲自嘲的苦笑。
「曉夢姊。」菲比啞聲喚。
這聲叫喚幾乎令莊曉夢當場崩潰。「別這樣……叫我。」
她當不起這個「姊」字,都工作這麼多年了,竟然還犯這種新手才會犯的低級錯誤,她活該被指責,活該在這麼多人面前,被自己的老板痛罵。
她不委屈,一點也不,即使這個不給她留一點情面的男人是她最愛的人,她也無話可說。
莊曉夢收拾好文件,在全辦公室的同事注目下,緩緩站起身。「對不起,墨經理。」她低聲認錯,眼眶泛紅,眼淚卻倔強地掛在睫毛邊,不肯掉下來。
墨未濃瞪視她,眼神變化多端,許久,他驀地扭頭就走,粗聲拋下一句。「妳跟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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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他後頭,進了經理辦公室。
門關上後,他並未馬上發話,而是在室內來回踱步。她從不曾見他如此焦躁不安的模樣,看來她今天的失誤的確惹惱了他。
莊曉夢僵立原地,強烈的自我厭惡在她體內排山倒海而來,她顫著唇,好不容易才逼出話來。
「對不起。」
「妳光會道歉有什麼用?」他听了,一點都不覺寬慰,反而更火,驀地停住步履,眸刃砍向她。「妳知不知道妳今天這個失誤有多可笑?連我也被妳害得丟盡面子!」
一場理應是高水準的演說,卻讓投影片上幼稚的錯字給破壞殆盡,墨未濃到現在都能清楚地描繪出當時听講的听眾們驚愕又嘲諷的表情。
真是丟臉丟大了!
「妳告訴我,這到底怎麼回事?妳做完投影片後,都不會檢查一下嗎?」
「我──」莊曉夢無語。她當然會檢查,工作那麼多年了,她很明白出報告前應該一再確認,只是今早的她,太過心不在焉。
「因為妳根本沒專心做,對吧?」墨未濃冷哼。「妳自己說說看,妳今天早上到底在發什麼呆?我不是早就跟妳說過了嗎?要公私分明,不要讓個人的情緒影響工作!妳工作那麼多年了,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她懂,她當然懂,只是……她做不到啊!
莊曉夢咬住牙關,拚命忍住涌上眼眸的淚水。她當然知道要公私分明,當然明白不能讓個人情緒影響工作,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到他心中所期望的獨立女性形象,可是她……做不到啊。
「妳老實說,妳是不是還介意昨天的事?我跟Tina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妳能不能成熟一點?不要像那些小氣沒風度的女人老是斤斤計較一些陳年舊帳!妳不覺得這樣兩個人交往起來會很累嗎?」
累?他說他累?
莊曉夢臉色慘白,她讓他感覺到累嗎?跟她交往,他覺得壓力很大嗎?
「早知道妳連這些事都處理不好,我那時候就應該堅持把妳調到別的部門去!」他懊惱地咆哮。
而這句咆哮,也讓她一直刻意護住的心帆終于在滾滾波濤里翻船。
「墨未濃,你這意思是……你後悔了嗎?」她一字一句地問,唇瓣顫如遭秋風橫掃的落葉。
「沒錯,我是後悔了!我當初不應該答應把妳留在這里。」
「我可沒求你答應。」她木然地說,心房冷冷的,飄著雪。「當初我說要辭職的,是你不肯讓我走。」
他一窒,更惱火了。「是,是我不讓妳辭職,可妳自己不是也說可以做到公私分明嗎?結果看看現在怎麼樣了?妳簡直讓我失望!」
「抱歉讓你失望了。」寒寒冷意,從心房透出,連她的嗓音一起凍住。「你放心,我馬上就遞辭呈,不會讓你為難。」
「妳!」他氣得臉色鐵青。「莊曉夢,妳又來了!妳非要每次都拿這一招來威脅我嗎?妳沒有別的招數了嗎?」
「當然有。」她諷刺地撇唇,閉了閉眸,良久,下定決心。「我們分手吧!」
淡淡一句話,如暮鼓晨鐘,在他耳畔冷冷敲響。
他不敢相信地听著。「妳說什麼?」
她揚起羽睫,眼眸一片灰暗,捉不到一點光亮。「我們分手。」
他瞠視她。「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胸口一陣陣刺痛著。
她別過頭。
「莫名其妙!」他厲聲斥她,一股說不出的恐慌驀地在體內竄起。「妳說說看,為什麼要跟我分手?就因為我剛才把妳罵了一頓嗎?妳不服氣我罵妳嗎?」
「你罵得對,確實是我做錯……」
「既然妳自己也承認不對,為什麼還要這樣無理取鬧?」
「我不是無理取鬧……」
「還說不是?否則好端端地干麼提分手?妳分明就是想報復我!」是,他承認自己方才是有些過火,她不高興,可以跟他說,何必耍這種招數?「妳以為這麼做我就會向妳道歉嗎?告訴妳,我不會!我是妳上司,妳工作上犯錯我就有權利罵妳,妳再怎麼不爽也只能接受!」
她不說話,銀牙咬住下唇,眼角靜靜地,落下一顆淚。
他心亂如麻。「莊曉夢,妳有什麼不滿直接說出來,不要動不動就哭!」
「我沒有不滿,也不想哭,我只是……累了。」她沙啞地說,縴細的肩頭疲倦地垮著,像壓上了千斤擔。從昨天,到今天,她真的受夠了。「我承認自己不如你,沒辦法把公事跟私事分得那麼清楚,我做不到,我以為自己可以,可是我做不到。」
「就因為妳做不到,所以要跟我分手?」
「你一定不知道,自從跟你交往以後,我就好像在坐雲霄飛車。前一分鐘還很高興,後一分鐘就想哭,一下子感覺好甜蜜,一下子又覺得傷心,我其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堅強的女人,昨天下午離開你家後,我就一直掉眼淚,我想,你一定不那麼愛我……」
「妳果然在為那件事生氣。我不是說過了嗎?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你根本不懂。」她凝望他,迷離的眼波在他心上蕩漾。「那不是過去或現在怎樣,而是為什麼你能對她那樣體貼,卻不能那樣對我?我不想比較,可就是忍不住要想,你真的不喜歡女人依賴你嗎?或者只是愛得不夠深?」
他愛得……不夠深?她怎會這樣想?
墨未濃眼神一黯,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忽然的沈默讓莊曉夢更肯定了自己的推論,心痛得不能呼吸。「你大概覺得我很無聊,想些有的沒的,你要的是一個很大方很冷靜的女人,可我不是,我其實是個……情緒化又小氣的女人。」淚水燙著她的頰,她用自嘲的言語,鞭笞自己軟弱的心。「我也希望自己像個成熟的女人,對小妹妹的挑釁一笑置之,我也知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談戀愛本來就不像年輕時瘋狂,可是……我還是嫉妒她,更氣自己,氣自己干麼要在乎?干麼要比較?」
她驀地深吸一口氣,甩甩頭。「你知道嗎?其實我根本沒交過男朋友,你是第一個。」痛到極點,她索性承認自己所有的不堪。
他愕然。「妳說什麼?」
「你听到了,我騙了你。因為我不想你嘲笑我,不想自己在你眼中,只是個一點經驗都沒有的可悲女人。你一定覺得我很無聊吧?對,我就是這麼無聊,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人,我不夠堅強,也不夠獨立,我很想照你的游戲規則來玩,可卻老是忍不住犯規。」話說到此,她忽地嘶聲笑了,苦澀的、自虐的笑。
他悚然,胸口猛抽。「曉夢──」
「你听我說完。」她比個手勢,不讓他插嘴。「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擔心,有一天當你發現原來我是這種女人,會甩了我。從答應跟你交往的那天開始,我就下意識地在等著你受不了我的那一天。我想,遲早你會像甩了前任女友那樣甩了我。」
「妳真這麼想?」他嗓音嘶啞,她痛楚的自白震撼了他。
她凝視他,眼眶紅得教他不忍卒睹。「你一定還沒看過信,對吧?」
「什麼信?」
她不回答,別過頭去,他只能怔忡地看著淚水流過她頰畔,在尖巧的下頷凝結成冰珠。
搖搖欲墜的淚珠,正似他不安穩的心,在胸膛里動蕩。
「……總之我會辭職,不會讓你為難。」許久,她黯然落下這麼一句,然後落寞地轉身,離去。
墨未濃怔立原地。
他摘下眼鏡,手指無意識地把玩著鏡架,腦海不停地重播她方才說的每一句話。
她說,她不是他想象的那種堅強的女人。
她說,她一點也不冷靜大方,她很小氣,也會吃醋。
她說,她一直在等他甩了自己。
她還說,她不會讓他為難,會主動辭職──
信!
他猛然想起她提起的信,踉蹌地沖到電腦前,打開收件匣。
什麼信?她說的是什麼信?一封封依序瀏覽過新信件的標題後,他很快找到那一封,點選它。
他迅速讀過一遍,一時沒弄清信中內容,再讀一遍,才恍然大悟。
原來……有人發出了這樣的信!
墨未濃瞪著電腦螢幕。照理說他該覺得憤怒,或至少急切地想把始作俑者揪出來,但他只是茫然愣著,一動也不動。
原來,她看到這樣的信,原來,在他回到公司以前,她已經承受了無數批判的眼光,原來,他的當眾發飆是在她傷痕累累的心上再狠狠補上一刀。
敝不得她說要分手了……
警鈴聲驀地在墨未濃腦中作響,他驚跳起身,沖出辦公室外。莊曉夢已不在位子上,電腦關了,桌上躺著一封信。
他沒費事去確認那封信是不是辭呈,隨手抓住菲比一問,確定她才剛離開沒多久,一陣風似的狂奔進電梯,不耐煩地仰望那一格一格跳得緩慢的數字燈。
電梯內還有其他人,都怪異地看著他,他視若無睹,一心期盼電梯快點下到一樓。
一樓到了,電梯門打開,他火箭般地射出去,雷達般的銳眼沒幾秒便鎖定一道淡薄的影子。
正值下班時間,大廳內公司同事來來往往,她擠在熱鬧的人群里,卻是踽踽獨行。
一個女同事經過她身邊,也不知有意或無心,撞了她一下,她重心不穩,狼狽地跌倒在地。
他心痛不已,顧不得周遭幾百只眼楮在看,追過去。
「曉夢,妳沒事吧?」他在她身旁蹲下,伸手意欲扶她。
她回頭見是他,眸光黯得更徹底,搖搖頭,拒絕他的幫助。「你別靠近我,你還沒看信嗎?」
「看了。」
「那你還……你嫌流言傳得不夠難听嗎?」
「管他們胡說八道什麼!」他低咆,咬牙切齒。
她深深看他一眼,手撐著地要站起來,他再次伸手扶她,她仍是拒絕,自己爬起來。
「我送妳回去。」他不放心她一個人。
「不用了。」
「曉夢!」
「如果你為我好,就讓我自己走出去。」她低語,脊背挺直的站姿恍如一座石雕,雕著一個不肯服輸的女戰士。
這是她自己的戰爭,她要自己去打。她蒼白又漠然的容顏清清楚楚地做了這樣的宣示。
墨未濃怔望著她,一時心蕩神馳。
這女人啊,明明跌倒了,卻還不肯接受他的攙扶,堅持一個人走。
真是太傲了。他不著痕跡地彎唇,目送她昂然離去的背影,胸口,難以自持地震蕩著──